第十章
手裏握着每至必飲的ScrewDriver,尹紊很靜很靜的坐在吧枱的最角落,也是整個不夜城最偏僻的死角。
不夜城,頗富盛名的店,性質不定,PUB色彩相當強烈,但就某方面而言,它又像個下午茶坊,營業時間分兩個時段,一是下午兩點至下午五點,一是晚上九點至凌晨兩點。
而現在,晚上十一點,正是不夜城的營業時段,群魔亂舞,樂聲刺痛耳膜;今天,是不夜城的平安夜,店長說,要吵就要吵到警察過來取締,所以,幾乎全部的客人都發了瘋似的狂歡。
然而,這樣的環境並沒有影響到尹紊半分,他仍是像老僧入定似的靜靜坐着,不過,心情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沉着。
『紊,沒有婚禮。今天,沒有我的婚禮。』
這句話,從早上見過安澄羽之後,便縈迴在尹紊心上,驅之不離。
為什麼澄羽會說出這樣子的話來?尹紊不解。
如果說沒有婚禮的話,那麼,報上又為什麼會有那樣子的消息?他又為什麼要和理香一起回來台灣?而且,還有安國風──澄羽的父親,不可能會取消婚禮。
食指輕彈擱在吧枱上的玻璃杯緣,望着裏頭的橙黃色液體,他的腦袋一片混亂,不願再多想,可是,卻怎麼樣都辦不到。
到底,澄羽要他來不夜城做什麼?
本來,他很不想來的,因為,他已如願的見到澄羽一面,甚至得到了澄羽的吻,夠了──不!不夠!!
眼色一凜,尹紊無法自欺欺人。
見了澄羽,他才知道自己想念澄羽的程度,遠比自己要認為的還要多很多。
他曉得自己想念澄羽,可是,在見到澄羽以前,他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深刻地想念曾是他的天使,若不是玄衛出現,他會那麼乾脆的放手嗎……
如果時間倒流八年,再讓他有重新決定的機會,他真的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會選擇逃離。
澄羽……他好想抱他、吻他,好想看他再對自己露出那獨一無二的天使微笑。
額頭,彷彿還有澄羽留下的溫度,手心,彷彿還握着澄羽的指。
放不開、走不開,可是,卻也無法走近……他──不想失去。
其實,早已失去了……可是,只要沒親眼見到,那麼,他還可以告訴自己,澄羽,還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理香也不屬於小柳清也……
「紊,你這兒的風水真好。」含笑的聲音,沒讓就要炸開屋頂的音樂給衝散,輕晰地送入尹紊耳中。
尹紊不用抬頭也曉得那聲音的主人是誰。那聲音,除了這八年無條件助他一切的律師以外,再無其它人有;一肚子壞水,狡滑的像只狐狸。
「紊,怎麼會想到要過來?」律師,藍慎堂逕自在尹紊身旁坐下,「我記得你只在聖誕節當天才會過來。」
尹紊沒回話,倒是向酒保招了招手,要他調杯NewYork給坐在身邊這個不請自來的男人。
「不過,時間過得真快。」微微一笑,律師厚着臉皮,直接拿尹紊面前的杯子送到嘴邊,「一下子,你的生日又到了,生日快樂。」
尹紊只是冷眼望着律師,不喜歡他總拿自己喝過的酒喝;雖然他不會再碰律師喝過的酒,可是,那杯Screw
Driver,是點給澄羽和自己的……即使明知澄羽不會出現,更不會再賴在身上逗他、再用他自己的方法灌酒──就算澄羽今天會出現,也不會再像以前了……
心滿意足地喝着ScrewDriver,律師輕挑眉,斯斯文文的笑了,「紊,你還記得你回到台灣的第一天晚上嗎?」
藍慎堂的話,讓尹紊憶起八年前回到台灣的那個晚上。
八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回到了台灣,將簡單的行李放到律師的住處后,他便讓律師帶來不夜城──
『為什麼?』
『你不曉得這個耳扣的真正用途吧?』
這麼說著,律師,同時也撫上了發問者右耳的耳扣。
尹紊無語。他確實不曉得這個耳扣除了當飾品以外還有什麼用途。
『這個耳扣,是能夠使用不夜城情報網的象徵,在不夜城裏,只有少數幾個人能夠擁有,目前還沒有超過七個人。』
『不需要。』
雖然,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在未來的日子找尋有關於澄羽的任何消息──好想他,現在就好想……才幾個小時而已,才幾個小時就這麼想念,那麼,以後的日子,他該怎麼過?
『不可能不需要。』
藍慎堂的大手搭上了尹紊的肩,然後,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手在下一秒讓人狠狠拍開。自嘲笑笑,他又繼續說明:
『除了能使用不夜城的情報網以外,VIP,也就是耳扣持有者也能完全封鎖關於任何人的消息。你既然會找上我,不就是希望讓偽天使找不到你?如果真的不想讓他找到你,你就得封鎖所有有關你的消息,這點,只有不夜城做得到。』
『不夜城,到底是什麼pub?』
『這世界,還沒有不夜城不知道的消息,也沒有不夜城找不到的人。不夜城,是全亞洲最可靠的情報站──這,才是它真正身份,而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pub或者下午茶坊。』
「我說紊,你老是這麼不給臉的當著我的面發獃,你不曉得這樣子很傷我的心嗎?」半晌都不出聲,換來的是藍慎堂如真似假的泣然。
視若無睹藍慎堂的哀叫,尹紊將視線轉了個方向,然後,他見到了不夜城向來神出鬼沒的店長。
向來神出鬼沒的店長,是個謎,是個無人能解答的謎,而這謎樣的人,手執一隻玻璃杯走向了自己,然後,微笑。
「wolf,怎麼來了?」甜甜笑着的人,精緻似手制娃娃,模樣與八年前完全相同,似毫不見歲月之痕迹,「你應該是明天才會來的。」
「紊是為我而來。」勾上尹紊的肩,律師臉不紅氣不喘的扯起漫天大謊。
「哦?」女子的眉興味高揚,微笑看尹紊用力拍掉騷擾自己的手,「律師,說這種話,不怕偽天使會怎麼響應嗎?」
「偽天使來了?」像聽到貓兒喵聲的老鼠,藍慎堂立即與尹紊保持距離,「他在哪裏?」
異口同聲的,尹紊和藍慎堂同時發問,也在同時注意到不夜城中的不尋常──忽然,變得好安靜,方才的喧囂,似乎只是錯覺般的存在。
「就在那兒。」店長側過身,示意兩人往左方看,「他說,很久沒過來,想和它好好敘敘舊。」它,指的是不夜城中那架純白色的鋼琴。
尹紊的眼裏,再也看不下其它人──澄羽,正坐在鋼琴椅上,專心一意地撫着琴鍵,一次又一次,就像在和老朋友說話一樣。
坐在鋼琴前的澄羽,是天使。
尹紊,從以前就有這種感覺,尤其在不夜城裏。待在鋼琴前的澄羽,總是不自覺的柔柔微笑,而正上方投射而下的燈光,更將他攏在一圈光暈中;光線總會造成錯覺,總會造成澄羽背上多了一雙羽翼的錯覺。
一瞬間,好象又回到了從前。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澄羽,總挑在不夜城最混亂的時候彈琴,而只要澄羽坐上鋼琴椅,整個不夜城,就會靜下來。
一切,都沒有改變,好象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好象他們從來就沒有分離過。
在尹紊呆楞之際,不夜城的店長,將一直統杯送到了他面前。
突然擋視線的東西,讓尹紊回了神。他看向微笑的店長,不解。
「這是Black
Velvet,黑絲絨。」店長微笑,同時將杯子塞到尹紊掌心,「這是澄羽交待給你的。他要我告訴你乖乖等他,不可以隨便喝別人請的飲料」
尹紊的眼,柔了下來,隔離在有色鏡片后的黑眸,在瞬間更為深邃。
冷冽俊顏漾起一抹笑,啤酒與香檳的氣泡,在幾秒后柔順地滑入喉道,身子微微暖熱。
尹紊,就這麼慢慢的喝下酒精濃度只是小學生等級的BlackVelvet。在他喝得只剩下五分之一的份量后,不夜城店長,忽然輕笑了起來。
「店長,什麼事這麼高興?」女子「來路不明」的微笑,讓律師起了興趣。
「這個嘛……」女子含笑低吟,美眸望向了鋼琴,「你等會兒就曉得。」
隨着店長的視線看去,藍慎堂正好見到安澄羽離座起身,腳步,悠閑地往三人所在的方向行來,嘴角,噙着抹別有深意的微笑。
簡直就像是在快樂的算計着什麼似的!
藍慎堂心一驚,不相信剛才隔了段距離的偽天使會聽到他方才說的話。
就在他心驚膽顫之時,身旁的尹紊,忽然發出一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整個人趴倒在吧枱。
側首望去,尹紊竟真的趴倒在吧枱上,而杯中的黑色液體,空空如也。
難道偽天使的目標是……
看看趴在吧枱上的尹紊,再望望笑得很無害的店長,接着,藍慎堂的視線,停在了近在咫尺,面露微笑的天使身上。
然後,他全都明白了──律師也笑了,笑得像只得道成精的老狐狸。
「剛好是一首德布西的月光。」店長微笑,眼裏閃動着愉悅。
「很棒的藥劑吧。」天使甜甜一笑,毫不費力地將睡倒吧枱的狼架上肩,讓他整個人掛在自己身上。
「醒來要等多久?」律師很好奇的提出問題。
「一首貝多芬的給艾麗絲。」天使的笑容好純凈,「店長,向你借個VIP室。」
「請自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店長很阿莎力的應允,「事情解決之後,別忘了整理一下環境。」
「不會弄亂的。」側首啄吻了下睡狼的頰,天使有禮地向店長與律師頷首,接着,便輕鬆愉快的走人。
「店長,VIP室有沒有裝設針孔攝影機?」壞壞笑着,律師提出一個沒有法律道德的問題。
甜甜一笑,店長轉身走開,沒留下任何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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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睜眼,異色眸子在輕眨了兩下后,立即瞪大。
不為什麼,因為,尹紊發現自己竟待在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地方;一個綠色系的房間,僅開了一盞小燈。
他怎麼會在這裏?他剛剛還在不夜城裏頭,怎麼現在……等等,為什麼,他沒有喝了那杯BlackVelvet之後的記憶?
眉心收攏,尹紊想從椅上起身。一動,才發現自己的雙腕、腳踝,皆教童軍繩縛得死緊,絕不可能憑己身之力掙開。
這裏是哪?他為什麼會被綁着?
「小紊紊,你醒過來了?」戲謔的語氣,在身後響起。
尹紊回首,對上了一名男人;那名男人,有着天使般的笑臉,只是,紅唇此時彎起的弧度有些詭譎。
「澄羽……?」尹紊困惑的眼神,追隨着緩步由身後走到面前的安澄羽,始終未離。
「為什麼綁你?」解讀出異色眼眸所透出的訊息,安澄羽微微一笑,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回答,「當然是因為怕你會逃掉呀,親愛的小紊紊。」
小紊紊……?
尹紊的眉皺得更緊,不明白安澄羽為什麼會這麼喊他,「澄羽──」
他想問澄羽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叫他,也想知道澄羽為什麼會說怕他逃掉所以綁他,可是,僅僅吐出兩個字,便被安澄羽給霸道截斷,「不許說話不許動!」
尹紊乖乖閉嘴,就像只教養良好的寵物,安份的呆坐不動。
滿意的彎唇,安澄羽傾身湊近尹紊,說話聲很低、很輕,「紊,算帳了。」
尹紊的表情更困惑了。他不懂澄羽要和他算什麼帳。
「不知道?」秀眉高高挑起,天使的微笑里有着濃重的火藥味兒,「紊,你讓我更火大了……說!」他忽然揪起尹紊前襟,眸光銳利。
尹紊茫然,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說什麼?」話一出口,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心虛。
尹紊的話,讓天使不再雲淡風輕,不再一派自在。
「為什麼不告而別!」天使的眼,在瞬間黯下,接着又竄上熊熊怒火,「你說,為什麼在八年前不告而別!」
一想起八年前尹紊的不告而別,安澄羽就光火,除了光火以外,心更痛,就像是……就像是……
心臟被人狠狠捏住,再也無法跳動!而那個人,現在就在他眼前!!
安澄羽的問題,讓尹紊垂下眸光,「我……」猶豫了下,他決定坦白,「我待不下去……我沒辦法看你和理香訂婚,也沒辦法看你……和小柳清也在一起。」最後一句話,他說得萬分艱辛。
這還是他第一次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而且,是當著澄羽的面前說出來。
「你為什麼都不說!」白玉雕似的雙手,狠力上扯,兩人額貼着貼,眼對着眼,在對方眼中清楚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選擇一聲不吭的掉頭就走,你說啊!!」
尹紊怔住。和澄羽相處的日子不算少,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天使發火。
「不要不說話!」平靜的面具裂開隙縫,安澄羽不想再苦苦壓抑,一次將心緒全數宣洩,「你說啊!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為什麼你寧願選擇離開也不願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來!!」
尹紊難受的閉了閉眼,接着,實言以對,「寵物,沒有抱怨的資格。」
所以,他只能在一邊看着澄羽與小柳清也的曖昧,只能看小柳清也從他的手上奪走澄羽。
尹紊的回答,讓安澄羽霎時鬆了手勁,同時往後退了一步,腳步虛浮。
安澄羽的異樣反應,讓尹紊慌忙抬頭,然後,更慌了。
哭了。從不流淚的天使,哭了。
「澄羽──」尹紊站了起來,卻讓天使退得更遠,「別過來!」
以手背抹淚的天使低吼,哭得像個孩子,完全不像二十八歲的成熟男人。
看着淚如雨下的安澄羽,尹紊只能乖乖坐回原位干著急──心,發疼。
「你……」向前跨出一步,安澄羽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可是,他又隨即緊緊的閉上唇、咬緊牙,淚,流得更凶。
「澄羽……」喉頭抽緊,腦袋空白,尹紊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反應,只曉得胸中的疼痛更劇。
「尹紊──」咬牙喊出尹紊的全名,安澄羽狠狠瞪着椅上的男人,良久,他踏出第二步,雙拳握得死緊。
無法呼吸!被安澄羽這麼瞪視的尹紊,完全被強烈的負面情緒壓得喘不過氣,就要窒息!
忽然,就像做出了什麼決定似的,安澄羽伸出了手,在下一秒扯破尹紊上衣,接着,低首就是狠狠一咬!
編貝似的白牙,深深陷入肩肉,破皮、見血。
發出一聲吃痛的低哼,尹紊不語、不動,就這麼讓安澄羽使上全身力氣的咬住自己。
「該死……」天使的語調極低沉,同時也飽含了無限痛楚,「該死的你……」
天使的低語,讓尹紊既痛又慌;想擁抱,卻無能為力,想安慰,卻茫無頭緒。
「你怎麼說的出──」沉鬱的聲音,從齒間迸出、唇間逸出,「你怎麼說的出這種話來!!」
語落,又是重重一咬,皮開肉綻,疼得尹紊在瞬間倒抽口冷氣,額冒冷汗。
可是,再怎麼疼,也疼不過安澄羽聽到那句「寵物,沒有抱怨的資格」時的痛徹心扉!
紊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死命咬緊牙關,眼淚,又不受控制的溢出,延着蒼白的頰不斷滑下。
寵物……他竟然說自己是寵物?該死!該死!!
「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寵物!」唇間染着艷色鮮血的天使抬起頭來,溶雪似的大眼,牢牢鎖住尹紊的眸,「就連一次都沒有!!該死──你怎麼說得出那種話?!怎麼說得出來!」
從沒有把他當成寵物……?從來沒有?!
訝異瞠目,尹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恨恨瞪着尹紊,安澄羽絕然別開頭,走到房間角落,捧了一疊東西過來。
那一疊東西,是相本,一共是八本相本,依照年份排着,連着八年。
「你自己看!」嘶啞的吼道,安澄羽將一本又一本的相本砸到尹紊身上。
厚厚相簿,一本接着一本砸到身上,落到地上,尹紊在安澄羽扔完八本之後,蹲了下來,被綁死的雙手,動作遲鈍的翻過每一本,每一頁。
每本,都有自己的主題,有秋楓,有天空,有大海,本本都是季節,頁頁都是風景──尹紊,終於恍然大悟自己的那句話,究竟傷了天使多深。
鼻頭一酸,他紅了眼眶,哽咽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望着天使,眼淚,無聲無息的滑下了尹紊的頰,凄慘跌落。
一直到現在、到此刻,他才曉得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他從來,就不是寵物;或許一開始像,但他從來就不只是寵物!
「對不起。」顫着聲,尹紊笨拙的移動腳步,抬臂將眼淚一直沒停過的天使圈入懷,「對不起……對不起……澄羽,原諒我……」
天使沒有發出聲音,但卻抖得像秋風落葉,每一次的顫動,都狠狠鞭笞在尹紊心上。
房裏,就剩下安澄羽的抽氣聲,還有尹紊喃不絕耳的聲聲道歉。
「要原諒你……」濃濃的鼻音,在許久之後從懷中悶悶傳出,「有條件的……」
「只要你原諒我,什麼條件我都做。」尹紊低首,憐惜的、歉疚的吻着安澄羽的額角、耳朵。
「你要遵守承諾,你說過的承諾。」用力環抱尹紊的腰,安澄羽的淚緩緩止住,「你說過,會一直陪着我,一輩子,你要永遠都遵守這個承諾。」
安澄羽開出的條件,讓尹紊不無驚愕,「你知道……?」這是他在十年前說過的話,可是,澄羽那時候不是已經睡著了嗎?
「我知道。」冷冷的頰,密密貼着溫暖的身體,「那時候,我還沒完全入睡……你要遵守你的諾言,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許你再離開我。」
「會的。」將天使擁得更緊,尹紊,慎重的再度許諾,「從今以後,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再離開你身邊。」
「你是心甘情願的,對不對。」天使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個問題。
「對。」雖不解天使為什麼會這麼問,尹紊還是老實回答。
用力抱了抱尹紊后,安澄羽從他的懷中退了出來,臉上仍有淚痕,「紊,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戴這種藍色的隱形眼鏡?你近視了?」
這個問題,讓尹紊感到尷尬。這理由,他相當難以啟齒。
「紊!」天使不耐煩的揚聲催討答案,「到底是為什麼?說呀!」
僵硬的抿了下唇,尹紊一臉不自在的說出原因,「以前,你說過想把我的眼睛藏起來不讓人看……你說,我的眼睛,只有你能看。」
天使困惑的微微歪頭,「我是這麼想過,可是……我不記得我有說出來呀。」
尹紊的表情更不自在了,「因為你喝醉了……那些話,是你以前在我十六歲生日的那個晚上說的……」
尹紊的答案,讓天使展顏而笑,整個人亮了起來。
「紊,坐在那裏等我一下。」天使朝椅子昂昂下巴,接着,轉身跑出了房間。
尹紊有些納悶的在椅上坐了下來,等了大概五分鐘之後,安澄羽再度出現在眼前,手裏,捧着一杯應該是果汁的飲料。
「別動。」說著,天使抬高尹紊的手,毫不扭捏的跨坐在他的大腿上,「來,喝下去。」他將杯緣貼上了尹紊的唇,小心翼翼的喂着他。
儘管不明白安澄羽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尹紊還是順了他的意,喝完一整杯柳橙汁。
「澄羽,為什麼沒有婚禮?」這個問題,困擾了尹紊一夜。
「婚禮?」天使甜甜笑着,有一下沒一下的舔着尹紊肩上的血,「為什麼要有婚禮?」
「可是報紙上……」尹紊頗為疑惑,沒察覺身體開始無端發熱。
「喔,那是騙人的,本來就沒有婚禮這回事。」天使的手,不安份的上下滑動,挑逗的以指腹四處磨蹭。
「怎麼會?」遲鈍,還是有一定的限度。尹紊終於發覺到身體似乎有些異常,不過,他沒當一回事,「你父親怎麼會取消婚禮?」
「這個嘛……」天使,嘿嘿的壞笑起來,「過幾天你就會曉得了,再過幾天,事情就會真相大白。」
明白的點點頭,尹紊沒再說話。半晌,他有些納悶的開口了。
「澄羽,我的身體……怪怪的,好熱。」而且好悶,整個人莫名其妙的燥熱起來,好奇怪──
「熱起來了嗎?」不知為何,天使的聲音,聽來竟與律師的有幾分相似。
「嗯,好奇怪……」這廂,傻不楞登的狼還是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紊,」提高尹紊的手,安澄羽俐落的從他懷中溜下,「你知道,我還沒有辦法這麼簡單的原諒你。」
「所以?」口好乾,身體好熱,全身都不對勁──尹紊忽然一僵,若有所悟的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置信,「澄羽你該不會……」
「那是不夜城特調的Desire,只有VIP才能點喔。」雙手背在身後,安澄羽開心的笑着,一步一步的倒退,「好好體會一下,我明天早上會過來接你的。」
然後,一個飛吻送來。接着,門開,門落,尹紊,再也見不到天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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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冬陽,溫柔灑在几上那盆綠意盎然的黃金葛上,時間正值西洋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好得不象話,熏人慾睡。
手邊工作告了一段落,尹紊將計算機關機,稍為伸展身體后,他走出書房,繞過廚房,進了客廳。
手裏拿着橘子,他按開電視轉到了二十四小時的新聞台,想看看這兩天發生了哪些大事。
電視屏幕,播放的似乎是一個小型記者會,裏頭的主角讓尹紊完全傻眼,失手捏爛了無辜的橘子。
將橘子扔進垃圾桶,尹紊奔入卧室,硬是把正在午睡的人兒挖醒,半抱半拉的把人帶到電視前。
「安先生,請說明為何毅然取消結婚典禮的理由。」還沒坐下,電視機里便傳出了這樣的聲音。
「澄羽,這是怎麼回事?」幽邃黑眸在電視與身畔天使身上來來回回幾次,尹紊覺得一陣暈眩。
「什麼啊……?」還沒睡醒的人,很理所當然的賴在尹紊身上撒嬌,很想再回被窩睡着回籠覺。
「記者會。」尹紊指着電視,完全亂了分寸,「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到底說了什麼?」
「呵啊──」大眼懶懶半眯着,安澄羽打了個喝欠,一臉無所謂,「你生日那天的事,沒想到青衛他們壓到現在才肯給播……呵啊──那天我不是說過再過幾天就會真相大白嗎?你看就是了。」
說完,他自動自發的鑽到尹紊懷中,拿別人的身體當暖爐用。
「因為我不想欺騙別人、欺騙自己。」電視上的人這麼回答記者的問題,「我是同性戀,不愛異性。」
然後,現場一片嘩然,兵荒馬亂。然後,舉杯喝了口茶的人又開口了。
「我只愛同性,所以,我無法和小柳理緒小姐結婚,我不想欺騙她,也不想欺騙自己。」清亮的眼直視攝影機,不避不躲,堅定的教人心慌,「在此,我要向小柳小姐致上最高的歉意,真的非常抱歉。」
「安先生,請問你打算怎麼給小柳家一個交待?」一名反應較快的記者,問了這個頗尖銳的問題。
「我將放棄億帆運輸的繼承權,以示我的歉意與誠意。」這個回答,讓坐在電視機前的尹紊傻眼。
「澄羽,你說這種話不會有事?」黑眸慌亂的收回來,尹紊着急輕拍懷中人兒,「你父親不可能沒有任何動作啊!澄羽,先別睡。」
秀眉不悅皺起,安澄羽慵懶睜眸,啪地一聲將電視關掉,咕噥一聲又窩回原位,「那老頭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動作了……他已經完全失勢。」
「澄羽,那小柳社長那邊你是怎麼交待的?」尹紊很清楚那位長輩對懷中人兒的重要性,「他曉得這件事嗎?」
「曉得,他在八年前就曉得了。」安澄羽的臉忽然黯淡下來,「在你離開之後的一個月,我就向小柳社長坦白了……可是,到現在,他還是不肯見我一面。」
「澄羽……」不舍拍拍懷中人兒,尹紊的雙臂緊了緊,「別擔心,時間長了,他一定會諒解你。」
「我不後悔坦白,」懷中的聲音,愈來愈低,「因為我真的不想再欺騙小柳社長……可是,他、他真的很生氣……紊,我沒辦法不擔心……」
心疼地吻了吻天使的耳,尹紊決定換個話題,「澄羽,那你父親那邊,你打算怎麼解決?」
「不用解決呀。」安澄羽的聲音稍微輕快了些,「那老頭,已經沒有辦法再出做什麼事了。」
「什麼意思?」怎麼覺得澄羽好象很愉快似的……
「那八年,我和三衛都很忙喔。」安澄羽沒頭沒腦的天外飛來一句,完全是小孩子撒嬌的口吻,「他們忙着處理公司的事、忙着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忙着追老婆談戀愛,好忙好忙。」
「那你忙什麼?」尹紊柔聲詢問,就像在哄小孩似的。
抬起頭,安澄羽給了尹紊一抹好甜好甜的微笑,「我也很忙的,我忙着公司那邊的事情、忙着讓那老頭放出手上的權利,不過,最忙的還是忙架空整個億帆。」
聖潔小臉上漾着天使般的微笑,吐出的,卻是如此字眼,「紊,你知道嗎?我花了整整八年,才讓億帆只剩一個空殼,好累喔。」
「為什麼?」那是必然屬於他的江山呀,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心思毀掉?
「我在遷怒嘛。」咭咭輕笑了起來,天使笑得好開心,好滿足,「追根究底,所有的麻煩都是他惹出來的,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到日本去,我們就不會分開,小柳社長也不會不見我。想來想去,全部都是他的錯,我當然拿他開刀。」
「他這麼任着你架空?」懷中天使的笑臉,讓尹紊心驚,至今才真的體會到澄羽那時到底有多氣自己不告而別──因為遷怒,所以毀了一個億帆,這種事情,只有他的天使做的出來,也只有他的天使辦得到這種看似荒唐的事。
「所以很累呀。」澄澈大眼裏,流轉着不明神采,「要不着痕迹的慢慢掏空,又不能讓他發現異常,還要兼顧公司的事情,真的很累人,不過……」
天使忽然開懷大笑,似乎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
「紊,我告訴你喔。」圈上尹紊肩頸,安澄羽的笑容非常燦爛,「在得到你的下落的隔天,我就把整件事情掀開,結果,那老頭一不小心就氣到腦中風了呢。」
如果以漫畫手法表示,安澄羽的字尾,有着大大的心型,好甜好甜。
「所以,他現在就只能安份的在床上躺着,當個植物人到死為止。」小臉埋入頸窩,天使的笑聲有些奇異,「反正,他再活也不過幾年了……紊,我自由了呢……我終於自由了……」
心一抽,尹紊牢牢的摟死了安澄羽,「沒事了,澄羽……沒事了,以後有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沒事了,相信我。」
安澄羽不吭聲,只是偎着尹紊。好半晌,他開口說話,「紊,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什麼問題?」
「八年前的那次同學會,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大事啊?」
「沒什麼,」尹紊淡淡的笑着,忍不住低首啄吻白凈的臉頰,「你知道時空膠囊嗎?」
懷中人兒點了點頭,所以,尹紊繼續說了下去,「那天,我們打開了時空膠囊,發還了以前埋下的寶物和許願條。」
「你埋了什麼寶物、許了什麼願望?」天使好奇的抬起頭來,像個孩子。
「那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微笑吻上自動送上門的唇,尹紊柔柔吮吻最熟悉的溫度,沒讓懷中天使再有發問的機會。
暖中透冷的風,從窗外送入房中,撩起窗帘,掠過書桌,頑皮的翻閱攤開在桌上的記事本。
風止,而書頁的翻動亦停下,一張護貝過的泛黃紙條,赫然出現。
紙條,似乎有着相當的歷史,若不是護貝過,怕早已成了破爛。上頭,是童稚青澀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