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副樓主果然厲害,直到此時,在下才知道何謂「杯酒釋兵權」。」身前響起清脆的拍手聲,君明月抬頭,在他身前十步的是華山掌門童甘泉。
童甘泉今年四十五歲,不過他保養得很好,光滑的肌膚配上清俊的五官,看上去不過三十齣頭,穿着淺灰色的長衫,踱步而出,風範儒雅。
「就不知道君副樓主準備了什麼來招呼在下?」
隨着他的走近,君明月退後兩步,保持距離后,淡淡地說。「童掌門說笑了。」
童甘泉假裝驚訝地張開嘴,聳聳肩。「哦?沒有嗎?那就是要明刀明槍地交手了,只是貴樓樓主似乎對在下不感興趣,是否由君副樓主代為出手?」
乍聞此言,君明月霍然轉身,才發現東方紅日已不再與他並肩而立,而回到他的座位坐下。
雖是意料中事,但是在一瞬間,他依然感到自己的身體由指尖開始發起冷來,他們曾經站在最近的地方,不過,每次當他睜大雙眼的時候,又會發現日哥原來離他那麼地遠,即使拚命伸長雙手亦無法抓得住他半片衣角。
即使心中再痛,在這一刻亦絕不容他露出半分軟弱之色,君明月合力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眸子已如兩顆浸在冰水裏的明月,清明冷靜。
「君副樓主打算出手了嗎?」童甘泉只道他要出手了,暗暗戒備,君明月神態冷靜地回答。「君某的粗淺功夫,怎敢在童掌門面前獻醜?」
「君副樓主的絕學「明月追魂指」,怎能說是粗淺功夫?君副樓主太謙虛了。」
對童甘泉的約戰,君明月始終但笑不語,流眄睿智的明眸在對方修長的身軀上下掃視。
為了助日哥將武林盟主之位奪下來,他對每個參加武林大會的人都可說是了如指掌,童甘泉,西安富戶之子,自幼拜入華山門下,資質卓越,武功超越同儕,十六歲迎娶華山掌門的掌上明珠,六年後繼掌門之位,待人友愛,處事公正俠義,與妻子育有一女,夫妻結髮二十九年,依然恩愛如昔。
君明月邊想,邊難掩可惜地輕晃青絲,正大光明得連風流債都找不出一筆!與之前的所謂名門正派中人相比,眼前清雋文雅的童甘泉簡直堪稱聖人!
本來他一直都想不到應該用什麼方法令童甘泉屈服,幸好……姣美的唇角勾起在臉上燦盟一朵如花笑意,幸運到底眷顧他。
「君某聽聞童掌門最近不見了某件重要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
「哦?」童甘泉驚喜地瞪大眼,接着,凜然起來。「她在你手上?」
「童掌門請放心,令千金今次隨我一行人而來,現在就在那兒!」隨着由絹袖飛揚,潔白的指尖一指,銳利的目光向「春風驕馬樓」一行人向在的方向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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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芳……我們快走吧……流芳……」
從童甘泉出現,阿遙便拚命地搖着流芳的衣袖,想拉着他一同離去,可惜,流芳連眼角也沒有看她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於坐在前方的東方紅日身上。
隨日光推移,天上泛起雲霞,昏黃的夕陽暉映在東方紅日深刻的五官上,倒照出來的不再是如日方中的勃發英氣,而是沉沉死寂。
本是沸騰的熱血完全冷卻,戰意盡成頹然,只有拳在椅柄上握得死緊,突然,他發覺東方紅日很可憐──一個霸氣沖霄的強者,想的不過是一戰而已。
在黑紗掩蓋下的朗朗明目,來回於佇立場的君明月與僵硬地坐着的東方紅日身上,流芳長長地嘆息一聲,看着他倆的分歧之大,他本來應該高興,不過……
抬頭,眨也不眨地看着場中的君明月,衣擺翩翩,弱不勝衣,又有誰可以猜得到,這樣的一個清清如月下謫仙的男子,竟……竟如此擅權謀之術?不欲污衊,流芳盡量選擇了一個比較含蓄的形容詞。
叫了多次他依然不瞅不睬,阿遙氣得跺跺腳,彎下身,悄悄地繞到後方離開,可惜,場中君明月的一指,已經暴露了她的所在,童甘泉展開輕功,身如迅雷,捉住她的右手將她整個人揪起來,接着,幾個起落又回到君明月面前。
阿遙迎着他縮着起肩膀,撒嬌似地輕喚一聲。「爹……」
白了她一眼,童甘泉抱拳向君明月躬身道謝,神態客氣。「少女頑劣,不知道一路上有否為君副樓主添麻煩?」見女兒嬌憨一如往昔,身上沒穿沒破地站在「春風驕馬樓」中人身邊,就知道她是受了君明月照顧了。
「麻煩也沒什麼……只是,前些日子,令千金刺殺東方樓主不遂,令他受了點小傷而已。」
他說得雲淡風輕,童甘泉的俊臉卻立時白了一片。
天大的一份人情!江湖中人最忌行刺偷襲,何況對象還是東方紅日這個一樓之主,阿遙出手刺殺,他們竟然饒她一命,這份人情要用什麼代價才可以償還?
童甘泉只道他是看在自己這個華山掌門份上放過了阿遙,卻不知道救命恩人其實是一個見義勇為的流芳。
正當他思潮起伏,煩惱不定之時,君明月亦在暗暗慶幸當天答應了流芳的要求,央求東方紅日放過少女。
天知道當他查得少女原來是童甘泉的獨生女時,心裏有多高興!揚首帶笑,凝視着正與女兒交談的文雅男子,這份人情,他是欠定的了!
「阿遙,你當真傷了東方紅日?」童甘泉壓低聲音向阿遙問話,雖然聽君明月說了,但是不聽女兒親口說出來,他實在無法置信,阿遙雖然任性,但是就憑她的三腳貓功夫,怎傷得了東方紅日?
阿遙正想狡辯幾句,但見父親的臉色凝重,只得點頭承認,同時也不忘為自己辯解。「人家不是有意的……是他自己獃獃的站着,我才會傷了他。」
不用再聽下去,童甘泉已知君明月所言非虛,抬頭,看着那道身穿輕薄絹衣的秀逸身形,他一時無言。
阿遙傷了東方紅日,「春風驕馬樓」的人,他們不但沒有處置她,反而以德報怨地將她平平安安地帶到少林寺,無條件地交還予他。
即使知道君明月此舉背後另有用意,童甘泉依然不得不心生感激。
「君副樓主寬宏,在下謝過!」他不是一般江湖莽漢,而是飽讀詩書的一派之主,既知自己的女兒理虧在先,人家不計前嫌在後,這個大恩斷不是隨便一聲「謝謝」可以抵消的。
君明月本來可以用阿遙的安危威脅他退出盟主之爭,君明月不這麼做,反而毫無條件地將她交出來,目的就是要他受了這個恩惠,自動放棄爭奪武林盟主之位。
當然,他可以堅持出手,只是事後卻未免落人話柄,忘恩負義這個罪名對他而言太過沉重了,而且,即使他堅持出手,亦沒有必勝的把握,君明月的指,東方紅日的劍,都不是說笑的,若然敗陣……看着女兒秀美嬌氣的臉龐,嘆氣,當下也不再多言,攜起她的手向華山派座位的方向走回去。
阿遙掙扎幾下,都掙不開他鐵鑄般的指掌,只得不情不願地喝着他走,眼眸戀戀不捨地看向遠遠站立的流芳,可惜蓑笠將他的臉孔完全藏起來,她甚至乎沒辦法見到他的眼神有否停留在自己身上。
終於打發了童甘泉,君明月難掩高興,皎潔的肌膚在斜陽下蒙上淡淡光華,緩緩踱步到東方紅日面前,壓下聲音。「樓主。」
東方紅日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自己再次起來到場中。銳利的嘴角勾起,在英偉無儔的臉龐上展現一抹冷笑,曾經沸騰的戰意早已冷卻,現在卻要他重回戰場?未免可笑!
「樓主……」君明月叫了第二聲,清脆如水滴的嗓子壓得很低,帶着娓娓的懇求之意。東方紅日抬起頭來,臉無表情地迎着那雙沉鬱着墨的眸子,君明月亦毫不退避地看着他蘊釀着無窮風暴的鷹目,半晌后,東方紅日終於一聲不吭地站起來。
花岡石廣場上,手按劍柄,挺拔佇立,就如一塊千年盤石,沉沉死氣由他身上滲出,令人的心頭窒礙。
一時間,四下沉寂,千百群雄,竟無一人敢出來挑戰,除了是東方紅日劍中無敵手的威名之盛外,更是君明月剛才談笑間退三派掌門所做成的極大震撼,人在江湖多少都干過見不得人的醜事,誰也不想成為第二個李隆!
群眾不約而同地忌憚不安,眼看斜陽將盡,始終無一人揚聲宣戰,少林慧能,慧性兩位禪師相議片刻,慧性一臉興奮地掖起袈裟。
慧性是羅漢堂首座,雖然修佛多年,但是嗜武如狂之心,不遜江湖中人,他的足尖一踏出,正中君明月下懷。
坐在木椅上,姣美的唇輕輕勾起,如月的美麗臉孔上泛起一抹冰清冷笑,心忖:來得好!正有一筆帳要向你們少林寺算。
指頭細細摸弄細白脖子上掛着的「寶日明珠」,唇瓣張開,一個消脆的音節正要吐出,人群中,突然走出一個神情憔悴,留有兩撇鬍子的中年男子,筆直地走到君明月身前。
「誰?」司馬俊,司馬逸忙不迭上前擋格,男子默不作聲,在君明月身前跪下,重重地叩起頭來。
「六通先生……何必呢?」垂首,君明月幽幽地嘆口氣,顧盼眼波之中帶着淡淡的憐憫,他知道,六通先生是在求他別將他曾經盜寶的事說出來,以免敗壞少林的名聲。
為了師門榮辱,不惜當眾跪求,六通先生可算是個難得的好漢,如果是平日,他說不定會成全他,只是,在這一刻,他沒有改變主意。
儘管六通先生將頭叩得霹靂啪嘞,儘管淺灰色的花岡石上漸漸印着血跡,在臉上,地上擴散開的鮮艷,慘烈得叫人不忍目睹,君明月的神情依然幽遠清冷,姣潔如月的臉上甚至找不出半絲波紋──為了日哥,他的心可以比冰更冷。
相對於他的淡漠,首先忍不住的是熱血的流芳,他走前,彎腰,雙手用力按着六通先生的肩頭,不容他再叩下去。
六通先生卻不領情,拚命掙扎着繼續叩頭,他的古怪舉動驚動了很多人,其中反應最大的自然是他在少林寺中的尊長,同門。
他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正要向東方紅日動手的慧性,就是他的授業恩師,見了他的舉動,立刻壓着老眉,高聲問。「六通,你幹什麼?為什麼要向他叩頭?六通……」
君明月早已下定決心,要一切依他本來的計劃發展,薄唇張開,正要將一切托盤而出之際,一直默不作聲的東方紅日倏然鐵青着臉,寒聲向慧性罵道。「老匹夫!要打就打,說什麼廢話!」
說罷,猛地拔劍出鞘,向慧性砍殺而去,慧性雖然是和尚,但是在少林寺中位高權重,何曾被人當面責罵?當下亦氣得兩袖鼓風,運起鐵拳,氣沖沖地朝他的劍鋒迎去。
大戰因東方紅日一罵而起,但是,場中人雖眾多,卻只有君明月聽得明明白白,他口中罵的是慧性,其實,要閉嘴的卻是自己。
本來泛着明月光輝的臉孔,倏然蒼白,唇張了又張,最後緊緊合上。心中不無怨懟,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他……
突如其來的委屈怨懟,令總是充滿憂鬱,顏色比墨還要深的美麗眸子,倏地泛起蒙濛霧氣,濃密的睫扇眨動不已,方能勉強-走傷感,即使如此,流轉波光依然緊緊追隨着場中的戰況。
再大的裂縫,再多的阻礙,也無法改變他對場中人的着緊,關心。
慧性禪師已年逾半百,身材矮小,但是,幾十年功力驚人,擂起拳頭,將一套「伏虎羅漢拳」打得虎虎生威,鐵拳過處,無論-,擂,旋,每一下都帶起一陣狂風,千鈞之力,拳勢霹靂雷霆,先聲奪人。
反之東方紅日卻顯得無精打采,耀目如陽的紅日劍,此刻光芒黯然,霸道狂放的「烈陽劍訣」,這時神威盡斂,炯炯鷹目低垂,耷拉着眼皮,沒氣沒力地揮舞着劍柄。
雖然每一劍依然精準地擋在慧性的鐵拳之前,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正落於下風,群雄無不驚嘆慧性禪師的少林神功,只有君明月心知肚明,東方紅日並不是能力不足,而是根本沒有心情對敵。
經過剛才的事,日哥心裏不舒服,是已無心戰鬥,處處屈居下風,不過,若要論真正武學造詣,慧性禪師尚且不是他祖傳的「烈陽劍訣」的對手,待百招過後,百哥的精神集中起來,激起斗心,慧性非敗不可。
在腦海中小心地審度情勢,鑲在姣美臉孔上的月漾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場中每個變化,淡紅的唇瓣勾着的是充滿信心的弧度,就在眾人以為東方紅日必敗之時,在千百群雄之中,能夠與他擁有同樣透徹思維的可能只有用蓑笠罩頂的流芳一人。
骨肉勻稱的手在身側緊緊捏起,在少林僧眾皆為慧性師叔的狂猛攻勢露出洋洋喜色之際,唯有他絕對清醒,即使不去看掛在君明月臉上堪稱絕美的淺笑,單憑他的武學智慧,他亦明白繼續打下去,勝利的將會是誰。
東方紅日的絕世劍法,他雖未曾親身領會,但多日以來在路途中的相處,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霸氣卻令他印象深刻。
現在,慧性師叔已經傾盡了他畢身最強的拳法,卻未能真正傷及東方紅日,待東方紅日真正反撲時,他又能如何對付?
聞名天下的「紅日劍」現在雖然光芒黯淡,只是眾人都忘記了一件事,寶劍殺人,靠的不是萬丈光芒,而是無匹鋒利──劍雖無光,亦可殺人!
流芳捏緊的拳頭,指骨全都發白了,他恨不得立即衝出去,阻止場中的對戰,可惜他已經失去了資格。
垂首,看着坐在身側姣美如月的人兒,這就是為了接近他,所負出的代價……可惜,即使接近了他的身邊,他的心依然如天上的月亮,遙不可及,流芳無奈苦笑的同時,場中的對戰已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慧性越打越勇,無可避免地身受重拳的東方紅日,亦在痛楚的激勵之下漸漸動怒。
「死禿驢!」但聽他沉聲在嘴邊罵了一聲,沉腰運氣,握劍的手腕急轉,同時劃出四朵菱形劍花,將來勢洶洶的慧性迫退,接着,步法起伏,劍如流水波濤,或刺,或削,每劍極盡奇詭,制敵於己。
眼看慧性被迫得節節敗退,怒氣稍稍得以宣洩的東方紅日再次意興闌珊起來。如此無聊的戰鬥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數之不盡的敵人,令人熱血翻騰的強者,而不是經過精心計算下得到的必然勝利。
大感厭煩不已的時候,慧性突然在他面前露出一個破綻,東方紅日鷹眼一掃,劍尖立時鑽了進去。
原來慧性被迫近,優勢盡失,心焦如焚下,拳法不由狂亂起來,東方紅日瞄準機會,左腳上步,劍勢殺入中路,慧性狼狽急退,左臂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東方紅日想不想,反手拉開,掄劍便斬!
「啊啊啊啊──!」慘叫聲直插九霄雲外,熱血撲頭撲臉,反而激發起東方紅日沈寂已久的殺意,誓要更進一步,斬劍從上往下,大開大合,慧性身負重創,欲走不能。
「紅日劍」發出銳不可當的凌厲劍氣,就在眾人以為慧性老命必休之時,一條人影倏然在東方紅日背後出現,手掌亦無聲無息地搭在他的肩頭上。
「阿彌陀佛!」
「誰?」殺性正盛的東方紅日立即清醒過來,察覺背後已毫無防准地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刻不容緩地奮起內勁,意欲將其震,但對方只是柔掌一按,他的渾身勁力已無從而發,剎時汗流浹背。
微感慌亂之際,君明月動聽的嗓音,從空氣中隱約傳來,如絲般鑽入耳中。「日哥,在你身後的是當今少林方丈慧德神僧。」
得君明月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加以提醒,東方紅日冷靜下來,腦筋一轉,已想到對付的方法。他不轉過頭去,亦不再發勁逼退身後人,反而舉起寶劍,向抱肩倒地的慧性疾砍下去。
他突然狠下殺手,來者大感詫異,慌忙從后出掌,拍向他握劍的右手,以相救慧性,此舉正中東方紅日下懷,但聽他冷笑兩聲,擰腰,腳步交錯,壯碩的身子急旋兩圈,利落地遠遠逸去。
眼目他眨眼間就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範圍,慧德神僧亦不免在心中叫好。
「阿彌陀佛,施主就是近年被譽為江湖新一代高手的「春風驕馬紅日劍」東方紅日?」
脫離險境的東方紅日順着聲音看去,扶着慧性禪師佇立的果是一名身披袈裟,手執禪杖的老僧。
傲然點頭,東方紅日反問。「你就是慧德神僧?」
慧德神僧亦頷首,他的身材清削,五官整齊,從臉上的皺紋看去,年齡已然不輕,九個香痕戒點下兩道白眉低垂,雙眼深黑如墨,法相慈悲。
這就是二十五年前已經威震江湖,身為武林盟主,德高望重的少林神僧!看着他,東方紅日心中一陣激越,只要打敗他,天下武林就可盡歸手中!
不過,與此同時,他心中又另有疑惑,眼前老僧隱隱帶給他一種熟識的感覺,特別是那雙眼睛,同樣地深黑抑鬱,瞭然世情,只是多了一份隨年月累積的慈祥佛法。
濃眉輕壓,銳利鷹目忍不住向旁掃去,不遠處,一身月白絹衣的君明月已經站了起來,在夕陽餘暉之下,東方紅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正緊緊地絞住衣擺,輕輕抖動。
溢於肢體上的反應令東方紅日的疑惑更深,雖然未聽君明月正式提起,但是他亦隱約知道,君明月在少林中有一個大仇人,這次前來,除要助他奪下武林盟主之位外,更要解決那段仇怨,難道……慧德神僧就是明月的仇人?
精明的眼神再次落在慧德神僧身上,他正在為斷臂的慧性點穴止血,並着其它僧人出來,將他扶走。
慧德神僧搖頭嘆息。「東方施主劍法通神,不過,出手未免太狠!」
「他既有膽量與我對戰,自然要承擔後果。」東方紅日持劍傲立,滿臉狂放自信,勾起的唇角更帶有挑釁之意,慧德神僧亦有一戰之意,正要答話,眼角意外地瞟得一條熟悉的身影。
「阿彌陀佛。」佛號一揚,僧鞋已經踏空而起,袈裟飄動,落在一眾「春風驕馬樓」樓眾之中。
東方紅日大驚,慌忙趕上,身如迅雷地將垂首發呆的君明月扯到身後,誰料,慧德神僧連眼角也沒有向旁人瞟上一眼,只停在頭載蓑笠的流芳身前。
睿智深黑的眼神似乎可以透視黑紗下的一切,他的神情雖然和藹,卻帶給流芳一種沉重的壓力,斗大的汗水從額角滑下,在臉上留下一條冰冷的水痕,看着眼前崇敬尊重的熟悉臉孔,終於,流芳雙膝一軟,合十雙手跪拜地上。
「不屑徒兒明心,拜見師父!」
於尊長駕前,遮頭蒙面實屬不敬,跪下之時,他已順勢除下蓑笠,亂髮散開,露出朗朗明星,如玉俊臉。
「明心,難得你還認得為師。」慧德神僧嘆氣,垂首細顧,眼神帶着疼愛。
「師恩深重,明心一生不敢或忘!」
兩人對答,引起一陣嘩然。
「他就是明心,少林第二代高手?曾經用五招挫敗淮南獨臂刀王的明心和尚?」
「和尚?和尚有頭髮?」
「笨蛋!他失蹤了兩年,江湖傳聞他已經與少林寺脫離關係了!」
「哼!欺師滅祖!」
竊竊私語漸變為喧囂談論,入耳的不堪言語令流芳的耳朵尖亦紅了,合十的雙手顫抖不已。
倒是慧德神僧的神情依然平靜,淡淡地對他說。「他們所說的事,你既然已經做了,現在還難堪什麼?」
「師父……」流芳一聽,更是難堪得眼眶微熱。
兩年前,他毅然離開少林,拋棄二十餘年所信仰的唯一,而去追逐渺茫的愛情,他始終問心有愧,其中最慚愧的就是背叛了自襁褓中便對他養育疼愛,無微不至的師父。
「師父,徒兒大罪……」飽滿的前額低垂得幾乎貼在地上,聲音啞然。
眼見愛徒舉止言行之間,流露出來的深深歉疚,慧德神僧稍感寬慰,皺紋深刻的眉心化開,用慈祥的聲音問道。
「今次回來,你知錯了嗎?」二十四年的養育照拂,其中何止師徒之情?只要明心能夠迷途知返,一切自可商榷。
「我……我……」面對師恩厚愛,流芳囁嚅着聲音無法回答。他回來不是因為悔過,而是因為一句無法拒絕的邀約。
軒昂劍眉下一雙朗朗星眸不自覺地向君明月看去,誰知這一舉動,亦把慧德神僧的注意力引了過去。
君明月被東方紅日岸偉如山的身形所擋,僅露出小片銀銹的白絹衣角,慧德神僧邊移動腳步,邊蹙起白眉對流芳說。「唉!為師早知道你不會輕易悔改,就是他?你就是為了他,不惜背棄……」
接下來還有很多說話,只是,當他終於看清楚東方紅日身後人的臉孔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上的夕陽已下,在大片灰灰藍藍的雲霞比映,夏日暖風吹拂衣擺,飄如浮雲,環佩叮嚀之中,那人臉容皎潔,輕顰彎眉,雙眸如月如墨,就如遺世而獨立的仙人,震撼之下,他忍不住叫出兩個字。「小羽?」
從東方紅日身後緩步踏出,君明月的神色有若一潭死水上倒映的月色,完全平靜無波。
「君小羽是家母。」清冷嗓音,並未令慧德神僧冷靜下來,兩道白眉在臉上簌簌抖動。「你……?」
「在下君明月,見過少林方丈!」君明月躬身行禮,姣美如月的臉孔像覆上一層薄冰,冷而無情。
「君明月……君明月……」在唇邊喃喃沉吟着他的名字,紊亂的心思漸漸沈澱,慧德神僧已經明白到眼前人的身份了,定眼凝視,一時間竟分不出應該驚喜,擔心,還是害怕,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盡量保持冷靜,不讓外人看出半分端倪。
幸好,君明月暫且無意在眾人面前牽扯其它,只以嚴正恭謹的語氣問道。「適才已沒有英雄敢出來挑戰我們「春風驕馬樓」的東方樓主,不知道貴為少林方丈兼武林盟主的慧德神僧現在出現,是否有意出手?」
日哥要成為武林盟主,慧德神僧就是最後的阻礙,眸光矚視,難掩冰寒,是新仇,更是舊恨──娘親至死不忘的恨。
「這個……」慧德神僧躊躇不已,顯然有為難之處,這次召開武林大會,他本來就有出手的意思──既然要讓出盟主之位-,當然要先試試繼任者的身手。
只是他的腦海被君明月的突然出現所打亂,看着他與君小羽近似的美麗臉孔,一時竟無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說話。
幸好站在遠處他的師弟慧德禪師適時放聲說。「現已日下西山,貧僧有意請各位在敝寺休息一晚,養精蓄銳,明早再互相較量。」
他說得得體,但群雄都心知肚明,剛才既然無人敢出來挑戰東方紅日,那明天的決鬥,亦不過是少林與「春風驕馬樓」之爭。
天色確實已晚,群眾在手提油燈的寺中僧人帶領下漸漸散去,東方紅日知道今日打不成了,也領着部下隨僧人到後山的廂房走去。
君明月本來亦要隨之走開,但眼角一瀏,見流芳依然狼狽地跪在地上,心裏不由憐惜,微微遲疑后,緩步走近他的身邊。
走在前頭的東方紅日,恰巧回首,見他轉身走到流芳身邊,本已鐵青的臉色,剎時更沉了下去,捏緊拳頭,重重地一拂袍擺,-宰咴叮?
站在流芳身邊,君明月也不說話,只是為他攏好參差不齊的亂髮,卸下自己頭上的玉笄,青絲倏然如瀑瀉下,在無盡的美景之中,他的動作依然平穩,將手上玉笄橫貫已經反折交搭的黑髮,小心地挽成一個整齊的石髻。
流芳仰首,獃獃地望着他姣美無雙的臉孔與臉上溫柔的神情,心跳得怦怦作響。
挽好髮髻,再為他掃開垂在額上的幾縷髮絲,君明月輕聲安慰。「別擔心!我相信慧德禪師不會太過責怪你的。」他只道流芳為了師門的事心中忐忑,卻不知流芳的心思早已完完全全地失陷在他的溫柔之中,再無法思考其它。
眼看他始終獃滯,似乎無法自憂心中清醒過來,君明月嘆一口氣,便轉身,打算跟隨其它人到廂房休息,他的神色一如過往,溫和憂鬱,只有經過慧德禪師身邊時壓低嗓子,丟下一句冷淡的嘲弄。「其身不正,何以教人?」
慧德禪師持着禪杖的手輕輕顫抖,嘴角露出苦笑。的確!其身不正,何以教人?
「唉……明心,你起來吧……」
對跪在地上的愛徒,他還有什麼資格可以教訓?目送飄渺如仙的身影遠去,慧德禪師腹中滿是苦澀。
幾十年前欠下的情債,終於……到償還的時候了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