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周是一片靜寂,等了半刻,響應他的只有夏夜的蟲鳴,他用指頭梳動青絲,再次張開粉色的唇瓣,以近乎嘆息的,既輕又柔的聲音說。「出來吧……流芳。」
花海中傳來衣料的摩擦聲,一身布衣,戴着蓑笠的男子,不好意思地走了出來,他本來隱藏得很好,但是,當見到君明月眼中的銳利美麗的銀光時,卻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本來想,君明月可能只是在試探他,所以沒有走出來,不過,當連自己的名字也從他口中吐出的時候,想不現身也不行了。
其實他不介意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但是,卻很奇怪為什麼君明月會知道躲起來的人是他。
「你怎知道是我?」總不是從他的吸呼聲中分辨出來的吧?若然是,他簡直是受寵若驚。
君明月微笑,不過,由他唇瓣中吐出的,卻絕對不是流芳想要聽見的。「由你進入京城起,就有人跟蹤你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流芳黯然地點頭。「我知道……」自己是不被信任的吧?
即使看不見臉孔,也可以輕易聽出他語氣中的沮喪,君明月的心竟無由地感到一陣內疚。
「不只是你,我這個人比較小心,所有進入京城,而有「價值」的人,都會有探子跟在他們身後。」這些事他不應該說出來,也沒必要解釋,只是眼前人身上散發著的祥和安寧的氣息,令人的心不知不覺地柔軟起來。
不着痕迹的解釋立刻就令流芳高興了,他伸手左右拉一拉頭上的蓑笠,打趣地說。「我應該感到榮幸?」
君明月但笑不應,他依然以無人可以比擬的優雅姿勢坐在石鼓上,探頭向流芳身後看兩眼,帶點好奇地問。「你那位小朋友呢?」
想了半晌,流芳才明白他問的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少年。「他?看見大廳里熱鬧就溜進去了……」
他一心只想見君明月一面,也沒有空理會少年的行為,希望他不會在大廳中亂闖禍。
想到這裏,他探手入懷中拿出大紅的請帖。「抱歉!我打暈了你的賓客,拿了他們的請帖,現在他們還……綁在外面的樹上,你要不要叫人去放他們下來?」
「不要緊!等天亮,自然有人會發現他們。」想像出兩個被綁在樹上,身穿華衣美服的肉粽子,君明月噗哧地笑了出來,笑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你找我有事?」
「送給你的。」流芳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看着布包內雪白,只有尖端灑着紅粉的壽包,君明月沒有接過,而是輕輕地噘起唇瓣。
「這個包子是那裏做的?我平日吃的點心都是由江南請來的廚子所做,又或者是到京城最有名的「八寶坊」買回來的。」
「這……這……」聽了他的說話,流芳太感尷尬,正要收起來,君明月卻長起上半身,俐落地拿了過去。
「我有說不吃嗎?」唇角勾起,成為一個美麗的弧度,君明月佻皮地反問。
看見他臉上的笑意,流芳才醒悟到自己被捉弄了。不過,只要看見君明月愉快的表情,明明被捉弄,他卻感到很高興。「好吃嗎?我怕已經涼了。」
「是暖的……很甜……很好吃。」將壽包放到唇邊,雪白的貝齒輕輕咬了一口,本來以為已經涼了的包子帶着人的體溫,暖洋洋的,將他的心都溶化了。
即使吃盡珍饈海味,都及不上一份真心來得美味。看着手上的壽包,他輕輕嘆息。月華籠罩,他皎潔的肌膚與月色渾然為一,仿如透明,流芳凝神看着,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確定他的存在。
溫暖的大手摸上微涼的臉頰的那一刻,兩人都同時怔忡了,眼神在半空交匯,凝視對方。
帶着厚繭的指腹傳出的暖流,令被觸摸的臉頰漸漸發紅,嫣然柔軟的肌膚觸感,又令勻稱的指尖發麻,就好象被點穴一樣,兩人無法動彈地互相凝視。
庭院深深,百蟲啼晚,共對於樹下,奇妙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之中,直至……
「明月,你好點了沒有……」關心的問話硬生生地截斷了,從長廊走過來的東方紅日由滿臉關心,變成臉無表情地看着貼着君明月臉頰的手。
流芳的手不由得收了起來,只因東方紅日瞪着他的手的眼神如同兩柄斷石分金的利刃,如果眼神真的可以變成刀,他相信自己的手已經掉了下來。
東方紅日的眼神離開了他的手,移到君明月臉上,薄薄的一層紅粉令姣好的臉龐更加動人,隨着他的出現,在彎眉下的眸子噙着幾分惶然,閃閃熠熠,惹人憐惜。
可惜,此時的東方紅日卻無惜月之心,臉色陰霾地沉聲問。「他就是上次的神秘人?」
逼人的眼神令君明月不知所措地站起身,神情就像是瞞着長輩做了虧心事的孩子一樣。
「就是因為他,所以,你將「寶日明珠」拿回來?」
君明月點頭,他明明沒有做錯事,但是,身子卻禁不住輕輕地顫抖起來。看着他可憐地抖動着的指尖,流芳不着痕迹地移近一步,伸出手想扶着他,被卻偏身避開了。
眯起眼,銳利如箭的眼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幾遍后,東方紅日只是丟下一句。「好!很好!」便拂袖而去。
「樓主!」君明月想追上去,足尖移了半步,又咬一咬唇忍了下來,修潔的貝齒陷入唇瓣,留下令人心疼的深紅。
看着他,流芳在黑紗掩飾下的眉心早就蹙了起來,猶疑地問。「他……對你不好?」
「不是!」斷言否認,君明月霍地回首,墨色的眸子內盈着如火的憤怒,就像要保護自己一樣,在他飄逸纖弱的身子上籠罩着一層熾烈的怒火,紅衣如雲隨之燒了起來,皎潔的肌膚襯上紅影,令他美得叫人不敢直視,而在怒氣閃映下的眉眼則令人望之生畏。
「對不起。」垂頭,流芳沒有絲毫猶疑地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
道歉不是因為畏懼,只是為了君明月掩飾在怒火下的悲傷,那雙憂鬱的眼眸就像兩支刺利箭重重地插在他的心臟,只要可以平息他的不快,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坦率的道歉反而令君明月冷靜下來。「不是你的錯,是我太激動了。」
輕輕搖晃螓首,手指不自覺地撫弄着戴在脖子上的明珠,修潔的指尖皎亮瑩白得與珠色無異。「你不知道……他其實對我很好……」
用手壓着蓑笠的邊緣,流芳默然不語,畢竟東方紅日對君明月的「好」,他暫時還不曾看見以君明月剔透的心思,又怎會不知道他的不以為然?斜波一橫,清清如泉的眸子輕輕地勾視着他。
「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吧?」
流芳毫不遲疑地頷首,只要是江湖上有流傳的,君明月的一切他都知道。
「江南金刀君家,君老英雄的外孫,君昶老英雄富甲一方,樂善好施,在上代江湖中受人敬仰,他只有一名獨生女兒,而君小姐就只有你一名孩兒,母子長居於湖南別院,直至你十五歲那年,君老英雄去逝,由你繼承了君家的財富,你用君家的財勢扶助東方紅日成立了「春風驕馬樓」,自居副位。」
如數家珍地將他的來歷道出的同時,從來沉厚樸實的聲音中不知不覺帶上了幾分期望被讚揚的興奮,可惜,君明月只是點點頭,便再問。「我義兄呢?」
「湖南佣農之子,三代前的先祖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手,傳說一劍可以同時刺穿半空中的十二個銅錢,可惜後人嗜賭好酒,敗盡家產,後來更要靠務農為生……如果不是遇上了你,他只不過……」
斟酌着用詞之際,君明月已經示意,不讓他繼續說下去,隨着紅袖翻飛,潔白的掌影揚起再垂下,令人尷尬的沉默瀰漫四周。
流芳知道他生氣了,不過,方才所言,絕無一字不實,比起江湖中廣為流傳的版本,他的覆述已經厚道多了。
緩緩地合上眼睛,即使早知道江湖中人將東方紅日的出身,家世流傳得多難聽,當親耳聽見時,君明月也有種受不了的感覺。
如果讓日哥聽見,他又會有什麼感覺?不過,以他在江湖中的耳目又怎會不知道……嘆氣,他抬起頭,睜開眸子,翕動的密睫下一雙珠子,一眨不眨地凝視着天上的月牙。
月華輝映,一張玉臉泛起半透明的光澤,單薄的肌膚底下淡青的脈絡清晰可見。
「人人都道是我造就了他,又有誰知道,其實是他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扶持了我?」
有如輕風明月的聲音由他姣好的唇瓣吐出,飄渺的眼神,弱不勝衣的身段,一瞬間,流芳只覺得他就像是快要乘風而去的仙人,那麼地遙遠而不可及。
自己真的可以有觸及他的一天嗎?看着他聖潔而充滿了敬仰的臉孔,流芳的心一直下沉。
兩人正各懷心思,突然,在遠處傳來一陣惶恐的聲音。
「刺客!刺客……樓主受傷了……」
潔白的臉倏然血色盡失,君明月向流芳看了一眼,便飛快地向大廳跑去。
看着他心神大亂得連輕功都忘記使用,只跌跌撞撞地撥開花叢奔跑,流芳想了一想,也從后趕了過去,健臂伸展,摟着他的腰肢,施展輕功,如飛鴻隼翔地向大廳方向掠去。
※※※※※※※※
剛進入大廳,君明月就自流芳懷中掙脫出來,急急地向前跑去,大廳上每個人都認得他,層層疊疊的人浪自動向左右分開,讓出一條路讓他通過。
在人群的中心,四劍婢背上的劍都拔了出來,同時架在跪在地上的人頸上。
「氣使」林福遠,「財使」文如來,「色使」風四娘,分別挺立,右手都按在自己的獨門兵器上,凝神戒備。
端莊高貴的蘇玉翠正站在桌邊,彎着腰關懷問候,鳳眼紅了一圈,被她的身影掩擋着,君明月只能夠看見坐着的人的肩頭,心中的不安更盛。
「樓主……」勉強壓着快要滿盈的惶恐不安,君明月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地軟弱無力。
響應的聲音沒有響起,君明月咬着發白的唇瓣走過去,但見東方紅日正穩穩地坐在紫檀木鼓几上,看似毫髮未傷,立即鬆了一口氣。
大馬金刀地坐着,東方紅日臉沉如水,看着雙指間夾着的一個銅錢,其衣冠整齊,渾無異樣,只是細心察看後方發現在他古銅色的喉側上多了一道淺淺血痕。
看着那道小紅痕,君明月驚訝不已,是什麼高人可以在日哥的喉上留下傷痕?
垂首看去,跪在地上的人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君明月多看兩眼,立刻就認出他是當日在茶寮刺殺他的錦衣少年。
姣好的眼角不自禁地揚起,向混在人群中的流芳飄去,接觸到他懷疑的眸光,流芳只得無奈搖頭。
看着背對着他跪在地上的錦衣少年,他用力嘆口氣,果然闖禍了!
一直把玩着銅錢,沉默不語的東方紅日,終於有所動作,頭微微一垂,銳利的鷹眼落到地上的少年身上。「近三,四年,我都未遇過刺客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膽子倒大得很。」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不過是貪玩,隨手擲擲。是你自己傻了地站着,避也不避而已!」少年咬一咬唇,大呼冤枉。
他只不過是剛好看見東方紅日呆若木雞地站在門邊,一時興起,才想用他來試試剛學的功夫,他又怎會想到,被外面的人傳得武功出神入化的東方紅日會連一個銅錢也避不過。
「大膽!」他說話無禮,四劍婢同時大聲叱喝,劍同時送前三分,在少年的頸上留下四道血痕。
儘管痛得吡牙裂齒,少年依然挑起眉頭,不知地活地大叫。「根本就是他自己遲鈍!」
少年的說話傳入東方紅日耳中,無異於嘲諷,若不是當時他心神恍惚,以少年的微末武功,根本就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傷痕。
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怒氣所至,不覺運起勁來,一層熱氣將掌中的銅錢融化扭曲成一團銅球。
「樓主!這些小賊殺了就是!」
「對!殺了他!」
少年的無禮亦激起了在場的子弟的怒氣,叫囂聲始起彼落,少年至此方感不妙,跪在地上的身子微微發抖起來。
冷酷地勾起唇角,東方紅日捲起綉金絲日紋的衣袖,洒然而起,向圍觀的賓客抱拳道。「今日出了這等意外,本樓有事要處理,還請各位賓客先行離開,未能盡興實非東方某人所願,改日定當設宴賠罪。」
凌霄殺氣如煙霧般在空氣中散了開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心裏的想法了。
日哥是不願意在賓客面前動手,待眾賓散盡,少年的命怕就要送了!君明月心想。
少年彷彿也感覺到從他壯碩的身軀上,所散發出來的迫人殺氣,心中害怕之極,顫聲叫道。「別走……救我!」至此,他方醒悟到自己闖的是個承擔不起的大禍。
可惜,在場賓客全都是與「春風驕馬樓」有交情的人,不是漠不關心,就是不欲惹禍上身,上百人之中,竟無一人願意仗義執言。
蘇玉翠知道接下來的場面不宜觀看,向東方紅日請示后,也領着幾名丫環退下,「氣使」林福遠,「酒使」李狂生則領着幾名親隨,負責到門外送客。
人潮漸漸從大門散去,兩條幹練的身影逆流而上,正是到外面查緝的「書使」司馬俊,「畫使」司馬逸,他倆一看見君明月,立刻點頭示意,接着,走到東方紅日身前,微微躬身。
「樓主,我倆兄弟已經查過了,今天請的賓客之中,根本沒有這名少年,另外,有子弟在外面救了兩名被綁在樹上的賓客,少年身上的請帖就是屬於他們的,據那兩名賓客所言,只怕還有一人與他同行,屬下等已命人在附近大肆搜查。」
「不用了!」東方紅日斷然揚手,沉聲響起之間,鷹目如電,在流芳身上溜了一圈。
流芳本來混在賓客群中,及至此時賓客漸漸散去,他的存在就被突顯了出來。
蓑笠黑紗,一身洗得發白的長袍,正是被搶去請帖的賓客口中所形容的形態,司馬兄弟的眉頭同時一緊,不約而同地走到君明月的身邊,加以戒備。
君明月輕輕晃動螓首,示意他們不必緊張,唇角輕輕地勾起,心忖:俊,逸,兩人太容易緊張了,難道他的本領不足以保護自己嗎?何況……他相信流芳也不是那種人……
在帶着微笑在心中忖度的同時,流芳垂在身側的指頭正在粗糙的布衣上叩動,在心中仔細衡量接下來應該如何自處。
無視銳利凌人的視線,他隔着眼前的黑紗看着少年的背影,他與少年只不過是萍水相逢,其實並沒有必要相救,只是俠者仗義,眼看一條生命將在眼前消逝,又焉能漠視。
眼前高手如雲,單是東方紅日被稱為劍中第一的紅日劍已令人顧忌,更何況,他是萬萬不願與君明月為敵,想到此處,菱角分明的唇瓣無聲蠕動。「君兄,少年無知,我相信他只是無心之失,請你幫忙,救他一命。」
偌大的廳堂內,悠長的聲音入耳,君明月知道是流芳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向他說話。
眼神不自覺地向東方紅日壯碩的身影看去,他的濃眉如刀,線條鋒利的唇勾着冷笑,英偉深刻的五官雖然不見明顯的怒氣,不過,由垂着的眼皮底下滲出的熠熠光芒,已足夠令相隨多年的君明月清楚感到他心中的必殺之意。
躊躇片刻,正要搖頭拒絕,抬起頭來,正好瞥見他拉起了黑紗一角,在蒙眬的陰影之中,依然光芒和煦的眼睛向他作出無聲的懇求。
微微怔忡后,君明月點點頭,即使只是隨意一瞥,他也可以清楚看見到流芳眼中的正直無私。俠者高義,自己又何忍袖手旁觀?
緩緩踱前兩步,站在東方紅日左側,揚起下巴仰看着他高大的身軀,尚未開口說話,掌心竟已濕了大半。「樓主,今次的事應該只是一場誤會,依我看來,不如……」
言猶未盡,東方紅日已猛然轉身,狂亂的黑髮揚飛,急劇的動作在空氣中劃出兩道熊熊火光,君明月心頭一顫,說話凝住了在唇邊再也不吐出口。
怒氣張狂,將一切籠罩其中,孕滿火簇的眼神越過了君明月烏亮的發頂,直刺十步以外的流芳。
「冒犯者,死!」
鏗鏘有力的聲音宣示無比決心,君明月知道沒有無動搖他的可能,正欲放棄勸說,垂首,少年清秀的臉孔正好入眼,害怕的神情,就像一頭落入虎口的弱小動物,令人心軟。
「君兄,如果可以……請你救他吧!」流芳誠懇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君明月咬一咬銀牙,再次揚起眼帘。「樓主既未受損傷,何不放他一命?」
「哼!」從鼻尖發出哼聲,東方紅日用指尖摸着頸上的傷痕。「難道要等他一劍殺了我后,才找他算帳嗎?」
「樓主……」揚手,打斷他的再次懇求,東方紅日深刻的眉眼間浮上不耐。
「義弟!往日你對刺殺者從不留情,今次是什麼原因,可以叫你放過他?」說話時,深刻的雙眼皮眯起,不經意地掃向一直默然佇立的布衣身影。
一針見血的質問令君明月詞拙,的確,以往他對刺殺,挑戰者從不留情,特別是對日哥出手的人,他更是必殺之!但是,今次……垂下的眸子不覺輕輕勾起,向不遠處的流芳飄去。
這個小小的動作,落入在場的人眼中,引起了各種暇想,與他向來不合的四劍婢,不屑地勾起了粉唇,地位比她們高的「色使」風四娘,更是風騷地掩着唇,笑道。「這位哥哥是誰?怎麼奴家從未在京城見過,該不會是刺客的同黨吧?副樓主既然認識,定要向咱們好好介紹!」
言下暗指君明月包庇刺客,君明月聽了冷冷地勾起唇角,並不言語,而是慢慢地走近亮晃晃的利劍押着的少年。
「你……你想做什麼?」看着君明月走近,少年緊張地繃緊四肢,看着他再不見半分驕縱,任性的臉孔,君明月姣美的五官沒有任何波動,揚手俐落地扯下他頭上的髮帶。
黑瀑飛散,令他女氣的臉孔更柔和起來,手執髮帶,君明月微微偏頭,眸子中的光芒無邪。「樓主最是憐香惜玉,總不會想殺死一名少女吧?」
眾人都沒有大反應,他們都是歷練多年的老江湖,早就看穿她是女扮男裝,唯有流芳在黑紗掩蓋下的眼睛驚奇地瞪大了,同行多時,他竟然看不出來。
「即使是女子,今天也非死不可!」此時此刻,在東方紅日的腦海里絕無半點憐香惜玉之意,一張英偉的臉孔有如鐵鑄,向左右喝道。「人來!先打斷她的手!」
四劍婢回劍入鞘,少女剛想逃走,守在旁邊的兩名子弟立即上前,架着她的雙臂,同時抽出腰間的鐵棍。
「……放手!放手!你知道本小姐是誰嗎?我……我爹不會放過你們的……」
少女害怕地掙紮起來,兩名子弟不為所動地揮動鐵棍,一直怡然不動的流芳悄悄地扣緊了指頭,只待迫不得已之時,出手相救。
眼看鐵棍就要打在少女身上,君明月連忙喝止。「停手!」
同時,東方紅日亦厲聲喝道。「給我打!」
截然相反的命令令兩名子弟不知所措,握着鐵棍的手舉在半空,既不敢放下,更不敢落下。
兩人盼視多時,最後,還是屈服於東方紅日身旁彎眉若顰的君明月,緩緩垂手。
東方紅日生性豪邁,懶於管理瑣事,多年來,樓中的大小事務都由君明月直接主理,他外號「算無遺漏」,為「春風驕馬樓」策劃籌謀,從未出錯,早在不少人的心中種下了「只要聽他的說話,就是對的」想法,樓中子弟對他的服從只怕猶在東方紅日之上。
他們爭執多時,早已引起注意,未走的賓客皆在門邊探頭張望,見兩人竟然服從身為第二把交椅的君明月,甚於樓主東方紅日,都不免竊竊私語。
江湖上早有傳聞,東方紅日之所以能成為「春風驕馬樓」樓主,靠的不是絕頂劍法,而是他的厲害義弟。這時親眼見到,果然應了一句老話「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君明月垂首,用青蔥的指尖撫動紅袖上的壽字金綉。「他不過是無名小輩,再多練十年,也未必可以傷得樓主分毫,放過他,正好向天下人展示樓主的廣闊胸襟。」
垂首,只因不敢直視東方紅日的怒目,他的聲音雖然平靜一如以往,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的不安。
低垂密睫下的珠子見到一雙捏緊的拳頭,指節發白,筋脈賁起,抖動不已。
憤怒的波動由斗大的雙拳一直傳到鐵鑄的雙臂,糾結的肌肉,頭上的赤金束髮在燈光下閃爍,更顯得他的臉鐵青一片,濃眉飛聳,銳利的鷹目眯起,緊緊盯着君明月。
目中神光,似欲將眼前人碎屍萬段,籠罩在怒意之中,君明月纖削的肩頭瑟縮,在紅衣下弱不勝衣的身段,如疾風中的一株小草,纖弱得無法承受東方紅日的怒氣。
怒目並未因為他顯現出來的柔弱而移開,看着他抖動的頭頂,東方紅日咬牙切齒地說。「好!義弟要放就放!好!很好!」
負氣的說話誰聽不出來?君明月抬頭,正欲解釋,他猛地轉身,垂在腰間的琥珀牌子隨着激烈的動作在半腰劃出奪目紅光。
光芒落在瞳仁之內,留下不祥的鮮艷光影,鑲在皎潔玉臉上如墨的雙眸倏地收縮,君明月的手伸出,想拉着他的衣角,卻一下子落空了。
「樓主……」看着他冷硬拒絕的背影,心裏浮起從未有過的慌亂,與往日不同,日哥的怒氣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了,明珠的事,單缶的事,少女的事,他的多次拂逆,將會在今天,在兄弟間留下永遠的裂縫。
毫無血色的臉孔,引起了一陣經過壓低的嘲笑聲,是來自四劍婢,還是風四娘,君明月不知道,亦全不關心,他的眸子──盈滿憂鬱,傷心,現在更添上害怕的眸子只落在一個人的背影上,天地雖大,萬物雖多,唯他入眼。
日哥!日哥!我不是要當眾拂逆你的意思的,我不想……明月,不敢了,別……別不理我,別不要我……粉唇蠕動多次,聲音始終啞了在喉頭,無法吐出。
看着東方紅日走遠,君明月頭開始暈眩,沉沉重重的頭重腳輕,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首先發覺不妥的是司馬俊,司馬逸兩兄弟,他們同時壓下眉頭,叫道。「副樓主,你沒事吧?」
纖瘦的身子彷彿再也支持不住地搖晃起來,「副樓主!副樓主!」隨着他們的叫嚷,各人的注意地都被吸引過去。
「明月!」
「君兄!」
東方紅日與流芳同時大叫一聲,躍將過去,發白的布衣隨着身體的急速躍動而揚起,成一直線,探長手,君明月就在指尖之前,就在流芳以為自己會順利地把他擁入懷中時,一隻手橫地插出。
手臂是一條經過千錘百鍊的手臂,覆在手臂上的袖子是用最好的蘇州綢緞所做,手臂的主人亦是人所仰視的英雄。
眼睜睜地看着東方紅日以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身法搶在他身前,將君明月搖晃的身軀擁入懷中,流芳的手僵硬地舉在半空獃獃地看着指尖,只差一點,就只是差一點,就是天淵之別。
「明月!」半跪於地上,小心地將君明月的頭放在膝上,東方紅日着緊地輕拍他的臉龐,在他指頭上數只寶石指環的採光映照下,姣美的臉頰更顯刷白無色。
撫着掌下蒼白滾燙的肌膚,即使有再多的憤怒,不滿,也暫時被東方紅日拋堵腦後。
「春花!去叫大夫!夏蟬!去捧一盆熱水……去!快去!將樓里最好的藥材全都拿出來!」
昏沉,發熱,在迷迷濛蒙之中,君明月只見東方紅日與流芳的身影同時晃動,接着,便被擁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中,即使眼皮沉重得無法睜開,熟悉的熱度也令他笑了。
「日哥……」帶着柔弱絕美的笑容,在着急與匆忙的喧囂聲中喃喃地妮噥一聲,他再也無法保持清醒地昏厥過去。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痛苦,絕望,只有他,就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