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下午的議事,寒君策在聽取所有人的報告之後,只有對掌事者辛勞的嘉許,對於城內事物與他們的決定並沒有太多干涉。

基本上,寒武城的城務自上一任城主在位的時候就已經有很細密的分工,而前任城主知人善任,所以掌職者們大多能發揮長才,適得其所,寒君策接位后並沒有做太多更動,對長者們更是帶有一定程度的尊重。

他只需要在下屬們於職務上有爭議衝突時做排解和判斷,或者在大方向的更動上做決定即可。

例如八年前,他剛接下城主之位時,城內為了是否增闢通往江南的商道爭執不休,畢竟當時城內雖說財力不弱,但對這樣的大工程卻也不見得有能力完全負擔。

寒君策在聽完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議討論后,當下便決定修築商道,但路線還需要考慮。

也不知道他動用了什麼手腕,居然讓皇城一同出資,修築了一條連接寒武城與京師的官道,並另闢商道連接運河河渠,完全解決北荒凝冰時節林礦南運的問題。

從此之後,城內長老們對他衷心敬服,寒武城也在他的帶領下,富甲一方。

莫怪乎總有傳言,說寒君策和當時的二皇子,也就是現今的皇上交情匪淺。

只是傳言歸傳言,從來沒有人可以證明其真實性。而這幾年來,更沒有看過京師和寒武城再有交集。

寒君策的個性難以親近,也難以相處,但是他的眼界和能力卻令人佩服。

可是,心悅誠服是一回事,並不代表眾人對於他的決定絕對沒有異議;多半時候,只能面對城主的冷臉,敢怒不敢言。

「看列位的表情,似乎都有話想說?」寒君策單手支頤,手肘弓放在椅側扶手上,冷淡開口。

「回城主,論使刀能人,刀衛堪稱我城首選,其武藝還在劍衛之上。程業雖然貴為武林盟主,又身懷驚世刀法,但是卻連劍衛也打不過,我城又何足懼哉?」言武訓首先提出意見。

「而且聽說程嫣受長輩溺愛過度,任性驕縱又眼高於頂,才會到現在年紀二十有四了,都還找不到夫家。」

「是呀,再論商事,程刀門不過有幾家小小的鏢局,又怎麼能和我們寒武城相比?」

「再說,以現在的情勢而言,若他真的打起攻滅寒武城的主意,武林中人也未必都會同意。」

「況且城內還有許多人是曾經受過程業迫害而來投效的啊!如果城主真的和程刀門締親,他們的血海深仇怎麼辦?」

「是呀!有沒有能力報仇是一回事,眼看他與我寒武城結親沾光,卻又是另一回事,請城主三思。」

參與議事的人之中,就有人曾是受害者,因此反應激動地當場跪下。

「求城主三思!」所有人見狀,也都一同下跪。

「劍衛,妳說呢?」寒君策故意將問題丟給熒闕。

「主人決定如何,屬下沒有異議。」熒闕低頭回答,聲音不大,卻足夠響徹百鳴廳。

長老們一致抬頭看向熒闕,臉上有錯愕,也有心疼。

沒有人不知道她昨晚在城主寢房內過了一夜,而他們都是看着她長大的,當然心偏向她。難道城主另外結親,她都不會難過嗎?

「我已經派刀衛前往許昌提親,此事已定,無須再議。」他滿意地點頭,直接下了決斷,終止爭論。

「是。」眾人也只能咬牙。

「還有,劍衛在城內身分已經不同,往後見她如同見我,當行跪禮,所有人必須以生命護她、效忠於她,生死不渝。」

見她如見城主,誓死效忠……

「城主?」眾人臉上都寫滿驚訝。

「有異議嗎?」

「敢問城主,」僕役總管勇敢地代表所有人發言:「那即將來到寒武城的新夫人程嫣呢?我們又該以何種禮節待她?」

「隨便你們。」他淡淡地揮一揮手,「如果沒有其它事情稟報,就都下去吧。」

「是。」

大家面面相覷,起身離開。

好一個「隨便你們」!

明明知道城內有太多程刀門的仇家,居然毫不在意,也不予承諾保護。

雖然程嫣擁有「城主夫人」的頭銜,入城以後也無需擔心有人敢動她,可是卻永遠得不到實質的地位,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一個還未嫁入就已經確定會遭受冷落虧待的「夫人」……

但是既然如此,城主又為何要娶她?

實在是令人想不透!

不要說其它人了,熒闕看着面面相覷的人們魚貫走出,心中也有和他們同量的疑惑。

主人要娶的是程嫣,受全城大禮的卻是她,既是如此,娶程嫣有何意義嗎?

寒君策看着她低垂而面無表情的側臉半晌,墨黑雙瞳中閃過一抹複雜難解的波光,而後站起身來,對她開口:「熒闕,妳隨我來。」

「是。」

她跟在他的身後,頗訝異於他在只有她跟隨時,那難得緩慢的步伐。

☆☆☆

「這是?」熒闕看着寒君策放到她手中的東西,疑惑地問道。

因為長年握劍而長有粗繭的白皙手心中,躺着一塊半圓形的玉璜,玉身精雕彩凰,色澤紅潤通透,看得出其稀世程度。

但以璜上的雕飾看來,這玉應該原本是一對,那麼,其上之珩呢?

「這是妳小時候就配戴在身上的東西。」

「不知道主人將此玉給熒闕有何用意?」

她知道自己是名孤兒,三歲時就被主人拾回收養。而此玉之名貴,世間少有,顯示她應該來自不錯的身家。

但既然主人當年收走她身上或許可以認親之物,現在又為什麼要拿給她?

「沒有其它用意,只為物歸原主而已。」

「主人希望熒闕認親嗎?」

他聞言迅速貼近她,將她拿玉的手合上,大手將她的拳頭盈握在掌心,額抵着她的額,眼神凌厲而含帶警告,說話的口吻卻是溫和的──

「永遠記住,妳的親人只有我一個。」

「那熒闕拿此玉也沒用,要丟了嗎?」

「不用,佩着吧。」

「是。」她望着他深幽的眼瞳,很習慣性地應答。

不論寒君策的話語是否反覆,是否矛盾,對她而言,命令就是命令,主人想說時自然就會說。

他凝望她寫滿單純信任與服從的眼,輕輕開口,語調略微喑啞:「閉上。」

她順從地閉上眼,感覺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極輕,極溫柔。

握着璜玉的手,仍讓他的大掌緊緊包覆;他手心的灼熱,透過她手背上的皮膚傳達到她身體所有知覺,而主人那輕柔的吻,竟讓她漸漸覺得迷失,像在汪洋中泅泳,難以判斷方向。

寒君策驀然拉開兩人的距離,旋過她的身子,從背後將她緊緊抱住。

她的背緊密地嵌入他的胸懷,她半垂雙眸,一時之間還難以習慣和主人這樣親昵的依偎。

「主人……主人可是有事情煩心?」

「若我說有呢?」

一向恃才傲物、自信滿滿的主人居然也有覺得棘手的難題嗎?

「如果主人願意,熒闕……熒闕或許可以為主人分擔些許。」她放大膽子開口。

他並沒有回話,只是低頭在她耳朵旁輕輕呵氣,細吻中含藏憐惜。

她是他必須利用的一顆棋子,只是當她知道真相后,還會有那樣的眼神嗎?

他將她培養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乖順而服從,凡事淡然無畏且忠心不貳,卻也在他不知不覺的保護下,維持住如童稚般的純真心性。

他對她的教導雖然嚴厲,對她的行為卻相較地比對其它人更多了寬容。

這樣的現象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在他終於完全發現后,他已經為她起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着實……可惱呀!

☆☆☆

日頭暖暖地照耀着,伴隨涼冷的風不停吹拂,也是個令人覺得舒適的天氣。

據說刀衛今天就會帶程嫣回返,寒武城內大多數的人,此刻都集聚在內城廣場上,想要看看未來的城主夫人長得是啥模樣。

遠遠地,一輛堪稱華麗的馬車由中央大道上緩緩而來,後面還跟着兩三輛車,載滿很像是日常家當的東西。

車上的嬌斥聲也隨着愈來愈接近的馬車而更顯清晰。

「你這個刀衛真是夠差勁!成天端着一張冷臉,是想擺譜給誰看?自以為了不起嗎?只知道趕路趕路的,也不想想我一個姑娘家出外多不方便!」

刀衛還是面無表情,靜靜駕着車,倒是圍觀的城民們都瞠大了眼。

敢當面罵刀衛的人並不多,不知道這程嫣姑娘是單純地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是有恃無恐?

「不回話,是看不起我程嫣是不是?!好!等我當上城主夫人,咱們走着瞧!」

馬車在廣場中央停下,刀衛迅速下車,在寒君策和熒闕面前單膝下跪。

「稟城主,程嫣姑娘已經帶回。」

「咦?到了嗎?」馬車內傳來疑惑的細小聲音,而後又怒斥:「刀衛,怎麼不扶本姑娘下車,這就是你們寒武城的待客之禮嗎?」

「刀衛,聽到程姑娘的話了吧,本城怎麼可以對貴客失去禮數呢?」寒君策「唰」地一聲曳開摺扇,將雙手弓環於胸前,緩緩搧着,語氣溫文含笑,只是笑意卻沒有達到眼裏。

刀衛無言轉身,攙扶程嫣下車。

程嫣雙眼在環顧周遭一圈后,眼光瞬間鎖定在寒君策身上。

「你就是寒君策?」她高高仰起的美麗臉蛋上有絲倨傲。

程業在武林中的聲望極高,所以平日到程刀門作客的豪傑不少,程嫣從小就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稱讚呵疼到大,爹娘對她更是極盡溺愛,再加上出色的容貌體態,不論走到哪裏都是年輕公子爭相追逐的目標,也因此養成她驕縱而恣意妄為的個性。

「大……」言武訓在旁想斥責,被寒君策揮手擋下。

「在下正是。」他輕輕笑道,仍是溫和有禮的口吻。

「很好,爹果然沒有騙我。」程嫣的表情很是滿意。

從一下馬車見到他后,她就無法移開目光。

俊美絕倫,丰姿超群,他的相貌是她自有記憶以來見過最好看的。

儘管此刻他臉上噙着溫文笑容,而輕搖摺扇的姿態是如此瀟洒倜儻、玉樹臨風,但從他挺立的肩背卻看得出其氣勁內蘊、蓄勢待發的能力與決斷力。

這個男人根本是一頭未出閘的猛虎,武林中人眼睛都瞎了嗎?怎麼會以為寒君策功夫不濟?

難怪爹要她特別小心他!

雖然她此行的另一項重要任務,便是將寒武城現今的情勢以及所有底細調查清楚,並回報給爹,好讓爹有機會統禦寒武城。但是在看到寒君策的第一眼之後,她就已經決定:無論如何,她都要定了這個夫婿。

「看來令尊對寒某頗多盛讚呀!」他又輕笑。

被他俊美無儔的笑容所吸引,程嫣一時之間難以呼息,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說好說,是城主絕塵丰姿令人難以忘懷,只怕那些讚譽還不夠形容於你。」

寒君策望着她低下頭,雙頰微微緋紅的模樣,眸光中閃過一抹冷意。

「承蒙姑娘看得起在下,既然姑娘也無異議,那麼婚事必須儘快進行。」他轉頭朝僕役總管開口:「總管,加速籌劃婚宴事宜,發帖給武林各大門派,半個月後舉行婚禮。」

「那……那麼快?」程嫣難掩驚訝。

時間如此匆促,她根本就沒有辦法伺機調查寒武城內的機密啊!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當然要快,望姑娘原諒寒某的唐突。」

有禮的客套底下卻是不容更改的命令,程嫣望着寒君策臉上和煦的笑意,背脊突生一股寒冷。

她連忙別開頭,這才看見站在寒君策側後方,始終低着頭的熒闕。

「妳就是劍衛嗎?抬起頭來。」

既然寒君策已經下令婚事進行,那麼她在城內的地位也等於正式確定,她當然可以對屬下擺出城主夫人的架子。

熒闕依言抬頭,看着程嫣美麗倨傲的臉,心中泛起疑惑。

怎麼覺得她的神韻似曾相識?

「果然如傳言所說,生得國色天香!」程嫣咬牙。

武林大會之後就曾聽說關於劍衛的傳言,她還當是別人說得太過誇張,如今一見,她才發現自己向來自傲的容貌竟被狠狠地比了下去!

「程姑娘過譽了。」熒闕低聲開口。

「程姑娘?劍衛該改口稱我為夫人了吧?」程嫣瞪着熒闕,蓄意給她下馬威。「是不是過譽,我也不跟妳客套,只願妳不要是『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之輩就好了!」

熒闕聽聞她酸溜溜的恐嚇,並不答腔,仍是一臉平靜地看着她。

倒是旁邊圍觀的人們臉色都沉了下來,氣氛一時僵凝,但是專註於瞪視熒闕的程嫣顯然毫無所覺。

「好了。」寒君策收起摺扇,那聲響震散僵持的氣氛,「程姑娘方自許昌趕來,想必也累了。總管,帶程姑娘到西閣客房歇息,順便指派仆婢幫忙打理這幾車物品。刀衛,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刀衛朝寒君策和熒闕行禮之後便立即離開,看都沒看程嫣一眼。

「看來寒武城內的下屬都需要再多加管教!」程嫣看着刀衛的背影,咬牙開口。

寒君策對她的怒罵不置可否,只是仍笑着對她說道:「晚上我將於百鳴廳為程姑娘設洗塵宴,請程姑娘務必賞光。」

程嫣看寒君策轉身欲走,連忙叫住他:「等等!你不陪我嗎?」

「自有總管為姑娘帶路。」

「那我要劍衛來服侍我!」她刁蠻要求。

「劍衛只聽命於我。」寒君策立刻駁回。

程嫣一聽到他的拒絕,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她雖然驕縱,可也不笨,懂得什麼時候該適可而止。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認清:她腳下所站的,是寒武城的土地,是屬於別人的領域,不屬於程刀門。

所以,她若真的想施展屬於城主夫人的威勢,必須得等到地位完全穩固之後;也就是說:必須得到寒君策的認可,真正成為他的妻子。

所以,她勢必要先得到寒君策的心!

那個劍衛,也許是她最大的阻礙……

☆☆☆

「銀杏,妳看我這身裝扮,美不美呢?」程嫣滿意地審視銅鏡中盛裝過後的自己,卻還是故意問身旁的婢女這種明顯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程姑娘容姿清麗,已是世間少見。」銀杏幫程嫣插上最後一根玉簪,退離身子恭敬說道。

「比起劍衛呢?」她故意刁難。

「奴婢從未看過劍衛姑娘盛裝后的模樣。」銀杏避重就輕。

「妳這奴婢倒很伶俐是不?」程嫣瞇起眼,「告訴我,城主和劍衛的關係如何?」

「奴婢只知刀劍雙衛共同保護城主安全。」

「廢話!這事兒武林中誰不知道?妳明明知道我在問什麼!」她瞪着銀杏,明白問再多也得不到答案。

沒關係,忍一時之氣,等大婚後自然有方法可以整治這些下人!

昨晚設在百鳴廳的筵席,雖然名義上是為她洗塵,但在她看來,恐怕是要她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才是真的。

所有的人都和這個叫銀杏的婢女一樣,對她只是勉強維持禮節虛應,其它事情不只一問三不知,更有甚者,她連最基本的笑容都得不到,根本就是蓄意將她孤立!

寒君策明明將一切看在眼裏,卻什麼也不管,只會端着淺笑問她桌上佳肴合不合胃口。

而刀劍雙衛就站在寒君策身後兩側,整個筵席間一語不發,也沒有吃任何東西。

也許雙衛對於寒君策來說真的只是下屬而已,沒有其它意義或關係。但若自己的夫君身邊有個具有傾國傾城之姿的下屬隨時跟隨,恐怕是任何為人妻者都無法容忍的。

「城主呢?」閉了閉眼,壓下滿心不滿后,她才又開口問。

「回姑娘,城主現在正於百鳴廳中議事。」

「哦?那我現在就去找他。」

「奴婢奉勸姑娘最好別去,城主議事時不喜歡其它人打擾。」

「其它人?」她的語調倏地沉下。「我將成為寒君策之妻、名正言順的城主夫人,城內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在我耐性盡失以前,妳給我退下!」

「奴婢遵命。」銀杏聽話地轉身離開。

程嫣看着銀杏疾走而去的輕盈背影,眉頭緩緩皺起。

連個丫頭都有功夫底子,這寒武城果真不簡單。

想起昨日所見那幾名武訓的挺拔身影,看來城內的確卧虎藏龍。

爹若想入主寒武城,力取勢必難佔優勢,不如促成雙方合作……

主意既定,她舉步前往百鳴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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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隨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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