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照約定時間,江昕等人趕往麥克啤酒代理商所在的公司,那是位於准海路的十六層建築大樓頂樓。

這裏是舊時列強控制上海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所以建築上摻雜了哥德式、巴洛克式、羅馬式、古典主義式和中西合壁式等,看得人眼花撩亂。

在進入公司之前,門口立了一個大招牌,上面除了一罐冒着泡泡的啤酒之外,旁邊則寫了兩句標語,“麥克喝啤酒,啤酒喝麥克”。

“不會吧,這就是他們以前的廣告標語?這麼簡單,而且……‘聳’。”

小陳說出了每個人心裏的話,這樣的廣告辭的確不合時宜,但這裏有消費習慣,不能等閑視之。

當他們走入會場時,另五家和他們一起前來競標的廣告公司已經在座。眼睛犀利的江昕立刻發現坐在對面的青樺廣告公司其中一名成員,就是他們在上海世紀酒樓遇上的那四名男子其中一個。他笑盈盈地瞅着眾人,一副勝券在握的得意樣。

不一會兒,麥克啤酒代理商的大老闆來了。

“這是我們副總裁,劉震,劉先生,因為我們總裁臨時有事,無法出席,所以由劉副總及周經理代理。”司儀在一旁喊道。

今天會場來了二、三十人,美國那邊的公司居然也派代表前來,還有香港、澳門及上海本地的人馬,此時江昕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就在她努力思索之際,比稿大會已經開始。

江昕注意到,連平常嘻笑怒罵、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陳也開始緊張起來了。

也難怪,這次的任務關係到他們奧林廣告的版圖,拿到這個案子,大家就成了英雄;沒拿到,就無顏回去見T省父老了。

江昕等人最後一個出場,期間她一直留意劉震的反應,以判斷他們有多少勝算。奇怪的很,他好像對青樺廣告情有獨鍾,只在他們提案時認真聆聽,但他們的表現和文案內容並不特別出色呀。

青樺廣告的姜副總笑意更濃了。這意味着什麼呢?他們有內線?今天這場比稿只不過是做做樣子,其實勝負早有定數?

江昕如坐針氈,恨不得能站起來大聲質問一番。

“現在請奧林廣告……”

沒戲唱了,唱了也是白唱,她有預感,今天的比稿他們輸定了。

從策略到市調,小陳他們一一上場,最後輪到江昕。在飯店換了一套乳白色的短裙套裝,輝映她精緻姣好的五官,感覺益發綽約可人,當她往台上這麼一站時,所有的人眼睛不禁為之一亮。

“這麼漂亮的女人不去當明星,卻跑來做廣告,真是暴殄天物。”

這是她第一天到奧林廣告上班時,她的主管跟她說的話,當時,她只是一笑置之。美麗的女子就只能當花瓶嗎?何況她認為自己的長相只是還不錯而已,和國際知名影星根本沒得比。

“我們今天是來幫忙把麥克酒啤賣給全中國的老百姓。我先引用一段名言——管他黑貓白貓,能捉老鼠的就是好貓。”她一笑,發現那位老是心不在焉的劉震,竟意外地聚精會神,很好。

忽地福至心靈,她想起來了!那位坐在角落面孔嚴肅,始終不發一言的就是上海市的高幹宋志誠,她上回到這兒做市調時,曾見過他一次。

怎麼連他也來了?

於是江昕話題一轉,“不管是啤酒也好,烈酒也好,總之要符合中國老百姓的需要,人民至上,把中國人擺在第一位,這樣的產品和廣告才是中國人的驕傲。”天吶這輩子她第一次漢奸似的讓自己面紅耳赤,嚴重對不起祖宗八代。

可江昕相信,不使出這一招很難扭轉今天一面倒的局勢。

話才講完,在台下的宋志誠突地開口問:“你是代表哪家廣告代理公司?”

“奧林。”見他有興趣,江昕馬上又鼓起她的如簧之舌,“我們奧林是世界排名前幾大的廣告公司…

“說得不錯。你是什麼地方的人?”

“祖籍山東莒縣。”這時候只得把T省澎湖的父老鄉親同胞們暫擱一旁嘍。

“跟我同鄉?”他開懷地笑了起來,“待會兒一起吃個飯如何?”

江昕還沒“欣然”接受他的邀請,劉震已經把除了青樺以外的三組廣告業人馬統統請出去,並且朝他們走來。

完了,這記馬屁功仍是未能奏效,那票傢伙果然在背地裏使了手腳。

在江昕的心涼了半截的當口,霎時聽到一陣急促的雜沓聲,四名西裝革履的男士,隨着一名氣勢懾人的男子走了進來。

“孟老闆。”好像全世界每個人都認得這個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物,只除了他們幾個蠢驢。

他不就是在上海世紀酒樓的那個呃……天!上海有那麼小嗎?他們只不過是出了點小意外,避了個小災難,隨後講了兩句不太得體的話,就能捅下大樓子!江昕相信小陳現在一定恨死他媽媽把他的舌頭生得那麼長、那麼賤。

現在怎麼辦?她的諂媚術已經破功了,尚能使出什麼絕招起死回生?

“孟老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奧林的創意總監,她的點子不但多,而且很棒。”

那高幹說話就說話,幹麼眉毛還上上下下地挑來挑去?江昕暗忖。

“我認得他們。”孟昶當著宋志誠的面依然不假辭色,“都請先回去吧,明天我們會一一通知你們最後評比的結果。”

“孟先生,樓下餐廳已經準備好酒席,宴請各位參賽者。”周經理道。

“哦!那就請大夥下去吧。”孟昶詫異地瞟了劉震一眼,倒也沒多說什麼。

江昕和小陳他們坐的是最後一班電梯,看看四下無人,小陳急着靠到她身旁咬耳朵,“依你偉大英明的高見,我們是不是要回去包袱款款,皮繃緊一點,等着讓老闆狠刮一頓?”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都是死路一條,何不吃他個‘粗飽’,感覺比較對得起自己。”老實說,她還沒完全死心呢!認真比較,他們的表現算是可圈可點,五組人馬當中,能和他們分庭抗禮的就只有傑可遜一家,如今,傑可遜一家已被請出場。

“說的也是。”人家是餓死鬼來投胎,他卻是投胎來做餓死鬼,只要有吃的,上刀山、下油鍋他也在所不辭。

“孟氏實業集團”六個大字就貼在餐廳人口處的牆上,下面三排象徵精誠團結的精神標語,令人耳目一新。

江昕他們被安排和孟昶、劉震以及宋志誠等人同一桌。

孟昶不太愛說話,因此他們也就不約而同的閉起嘴巴,低頭拚命吃,而江昕沒啥胃口,但也想不出什麼話當開場白,好把氣氛弄得熱絡一點。孟昶就坐在她對面,她垂着眼瞼,卻依稀感覺他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停在她身上。

老天保佑,他千萬不要是個色情狂。

“江小姐,這菜合你胃口嗎?”宋志誠殷勤地問。

“唔,好好吃。”很少有公司附設的餐廳能做出這麼精緻的菜色。

“你們T省人真矯情,好吃就好吃,非得說好好吃,每次聽得我雞皮疙瘩掉滿地。”劉震馬上“吐槽”她。

“是這樣嗎?”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口頭用語呀。江昕是很上道的江湖兒女,馬上端起酒杯賠罪,“容我為這句‘好好吃’跟你說聲抱歉。”她仰頭一口飲盡,絲毫不拖泥帶水。

“夠魄力。”不只宋志誠誇獎,連同其他陪坐的孟氏實業集團員工都因她的豪氣和好酒量,而激起昂揚的興緻。

江昕的煙癮和酒量在廣告界原就是個傳奇,和她共事過的人從不曾見她醉過,她一向酒喝得愈多,工作就愈起勁。

她是個賣命三娘,只要一逮到機會,就不計後果揮霍自己有限的生命。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外表看來,她聰明美麗、出類拔萃,事業一帆風順,別人夢想中的成就和機運,她無一不獲得,只有和她走得比較近的幾個好友才知道,她不快樂。印象中,甚至沒有人記得她曾開懷大笑。在團體中她永遠是善於製造氣氛和笑的氛圍能手,像這席飯吃下來,大致賓主盡歡,只有孟昶始終擺着一張臉,尤其在瞟向她時,眼中所流露的是陰鬱得教人膽寒的利芒,難道他還在為昨天的事情耿耿於懷?但沒道理呀,堂堂一個大老闆,哪有那麼小氣又小心眼的?

“哎呀,我不行,我醉了。”宋志誠搖晃着身體站起來,捱近江昕道:“江小姐能送我一程嗎?”

“周經理可以送你。”孟昶好不容易開啟金口,竟是一道逐客令。

宋志誠先是一陣不悅,但馬上換回笑嘻嘻的臉孔,“好好,我先走,別忘了,我們改天還要找時間聚一聚,呃,套一句T省話那叫續……”

“續攤。”小陳連忙幫他接上。

“對,續攤!”他一笑,轉頭衝著孟昶問:“可以吧,孟子?”因為孟昶太年輕,叫老孟不適合,所以他便稱孟子。

但這“孟子”兩字一出口,幾乎令所有人都忍不住絕倒。

他也笑了。呀,他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好看,她不曾見過這麼俊逸飛揚,炫惑人心的男子。

江昕突然覺得他的面孔和笑靨有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她鐵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他真該去拍電影。”自詡是阿蘭德龍二世的小陳都不禁讚歎。

宋志誠什麼時候走的沒有人記得,直到發現席上只剩他們幾個時,江昕才趕緊使眼色,暗示大夥該走人。

“各位,謝謝你們今天的招待,我想我們也該走了。”說完,江昕便和小陳他們起身打算離去。

“江小姐。”孟昶喊住走在最後的江昕。

“孟老闆還有別的吩咐?”江昕往他面前一站,發現他的身高真的很驚人,竟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有餘。

孟昶面有怒意地望了她一會兒,道:“如果你想和孟氏實業集團合作,最好把煙酒戒了,我們這裏是正派經營的企業,可不是三流的公司行號,不要把T省那一套應酬文化帶到這裏來!”

說完也不給江昕申辯的機會,轉身就走,害她像被人當胸捶了一拳般,感到悶痛,還不能喊疼。

連她老媽都不反對她用尼古丁和穿腸毒藥作慢性自殺,這傢伙憑什麼管起她維持了這麼多年的“好習慣”?

月月月

翌日,孟氏實業集團來電告知絕佳的創意和縝密的策略規劃,讓江昕他們拿到這個廣告代理權,當然,其中不乏幾分意外的成分,這使得大夥無不欣喜若狂。

小陳提議向公司多要兩天假,留在上海痛快的玩一玩。聽說白天的上海是生氣蓬勃的城市,夜晚的上海,則歌舞昇平、浪漫繁華;搭船到黃浦江攬勝,或到外灘欣賞燈火輝煌的藝術泛光燈,更是一大享受。

江昕不想掃他們的興,但她真的不能留下來,她老媽已經揚言,如果明天太陽下山以前,還沒見到她的人影,就要殺到這裏來,將她五花大綁帶回澎湖。

因此,當天她就搭機前往香港。

飛往高平的班機還要兩個鐘頭才起飛,昨兒一晚上沒睡好,江昕遂趁這時候到候機樓補個眠。

她眼睛合起來不到五分鐘,突然有人用力將她搖醒。

她猶來不及開口問明原委,對方已先搶白,“小姐,你的皮包差點遭竊,要不是我幫你把那扒手趕走,你現在就完蛋了!”

“真的嗎?”江昕滿腹疑惑地盯着眼前這名和她老媽差不多年紀的婦女,剛才她明明還沒“入定”,怎可能連有人下手行竊都沒有察覺?

“當然是真的,跟我買一束花算是給我的回報吧。”

這才是她真正的居心吧!江昕注意到她手裏挽着一隻花籃,裏面有紅玫瑰、紫羅蘭、大波斯菊……林林總總約五六種鮮花。

做生意做到這麼不擇手段,大概只有香港人才辦得到。她記得機場裏頭不能兜售生意,這婦人是怎麼混進來的?

江昕本想一口回絕,但一看到那張臘黃嚴厲的臉,就想起她可怕的老媽,趕緊掏出十塊美金,告訴她不用找了,抱着一打水晶玻璃紙紮着的玫瑰花,拔腿便往人群里鑽,惟恐一不小心她又跟上來。

記不得有多久不曾買花了,不是她不愛花,只是覺得這一朵朵爭奇鬥豔的花朵既可憐又可笑,美的姿態只為博取人們短暫的讚歎,緊接着就趕去奔赴委地為泥的宿命,像極了女人。

突然,她看見前面一對情侶不知道為了啥事吵得不可開交,她想也沒想的走過去,把花交給那打扮入時的摩登女孩。

“抱歉,現在才送到。安平快遞。”她眯着眼牽起美麗的唇角,向那位二十來歲的男孩眨眨眼。

“你送我的?”女孩馬上忘了他們剛剛吵得有多凶,立刻踮起腳尖抱住男孩的頸子,獻上一記熱吻。

真是容易感動呵!什麼時候她那小女孩般純真無邪的心靈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感動這簡簡單單的名詞似乎甚少出現在她蒼白得近乎失血的生命里。

回過身,想看看懸在頭頂上方的時鐘,卻意外的瞟見一抹燦亮的身影。是他!出色的人種,在那麼一大群人裏面,隨時都能輕易被望見。

“孟老闆。”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他,江昕一下子竟找不到適當的心情來面對。

“回T省?”他冷淡地問。

他真的很冷酷,大家好歹也見面吃過飯,往後更是合作的夥伴,怎麼連笑靨也吝於給一個?

“是的。”他既然惜言如金,她當然也該沉默是銀嘍。兩句話交談完畢應該是SayGood-bye的時候了吧。

“你的同事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他們不回去?”

沒料到他會提出這一長串的問題,江昕微微一愕,才笑着回答,“他們想留下來多玩兩天,我有急事得提前走。”

“什麼急事?”他問得很自然,絲毫不覺得這可能侵犯到他人的私隱。

果然是怪人一個,不說話的時候,像個悶葫蘆,話匣子一開,則打破砂鍋問到底。

江昕頓了下,心想告訴他也無妨,反正他們只是公事上的往來,私底下不會有任何交往。

“我媽媽幫我安排了一個相親。”

他聞言,臉上散發著異彩,說不上來心中是種什麼樣的感覺,總之不是對一個初相識的人該有的反應。

“江小姐沒有男朋友?”他問得直接。

“沒有。”直來直往是她對泛泛之交慣有的應對方式。

“現在才沒有,還是一直都沒有?”他的口氣就像是立法委員在質詢政府官員般的咄咄逼人。

“孟老闆對我私人感情的興趣,似乎大過我們彼此間的合作內容?”記得昨兒比稿時,他連出場都沒有,更遑論提出任何問題。

“你的才能和工作經歷我清楚的很。”瞄她一眼,復將眼光調向遠方,他若有所思地說:“沒錯,我對你的興趣的確大過一切。”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在職場上,我是絕對不談私人感情。”即使他俊美的容貌賽若潘安,她也不會因而激起一絲絲漣漪。

孟昶轉過身來,炯炯的星芒鎖住她的眼瞼。

良久后,他道:“好,我們現在不談,等找到適當的機會,咱們再來談個夠。”莫測高深地揚起嘴角,他沒有說再見就走了。

江昕愣在原地,摸不透也猜不着他話中的意思。此時播音員的聲音傳來飛往高平的班機即將起飛,她懷着一肚子疑惑登上飛機,可竟然無巧不巧地看到他正坐在走道另一邊的座位上。世界真的有這麼小嗎?到哪兒都遇上他?

她和他打個招呼,“孟老闆,也回高平?”是回,還是到?

他是有預謀的,不然不會連座位都湊巧買在她隔壁。江昕戒慎地睇了他一眼,把坐姿調整了下,以便隨時注意他的舉動。

“是的。”他遞了一張名片給她,“我們現在不談公事,你可以直接叫我孟昶。”

孟昶?終於知道他的鼎鼎大名了。江昕自嘲地咧開小嘴,在商場上這麼多年,第一次表現得這麼生嫩,搞了半天,連人家老闆叫什麼都不清楚。

“孟先生是T省人?”直呼其名顯得太過親膩,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正確來說應該是澎湖人。”他別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續道:“事實上我在澎湖只住了十二年,那裏只能算是我半個故鄉。”

“是澎湖本島?”十二年不算短,她在那小島住了十八年,以他的年紀當不超過三十五歲,大不了她多少,他們或許是老同鄉呢。

“是的。我家住在中央老街,漁市場的後面,隔壁有一家彈棉被的商店,前面則是賣糕餅和中藥草的店。”

那不就是她家附近嗎?

“好巧,我也住澎湖,而且就住在棉被店隔壁的隔壁,但我不記得曾有一位像你這樣的鄰居。”他八成是蓄意編個故事攀交情,否則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孟昶笑得很冷冽,“學會遺忘是一件好事,特別是那些會讓自己良心不安的過錯。”

“你話中有話。”江昕像只刺蝟般,全身都張起芒刺。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孟昶意味深長地朝她一瞥,在他那兩潭澄澈的泓水波紋間,江昕彷彿看見自己同時呈現出怔忡與詫愕的表情,她隨即衝口而出,“你都和剛認識的女士講故事嗎?”

“不,這是第一次,應該也會是最後一次。”他如汪洋的眼眸一直盯着她的臉,好一會兒后才移開,“那是十年前的事,當時我和我哥哥剛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奶奶帶着我們回故鄉訪親。”

“你哥哥?”

“是的,他比我年長兩歲,因轉系的關係,晚了兩年才畢業。”孟昶接著說道:“我們原先預定,在澎湖停留兩個星期,就要轉往上海。但很不幸的,我哥哥遇到了一個長得頗標緻的女孩,他很快的迷戀上她,堅持要住下來,任憑我和奶奶怎麼勸都不聽,那是個面若芙蓉,心如蛇蠍的女人……”

因為他後頭這幾句話,江昕的思緒忽地飄至好遠的地方,最後停駐在一個高高帥帥的大男孩面前。

他叫孟濤。

呀!他也姓孟,這不會是另一個巧合吧?江昕馬上轉過臉,直勾勾地盯着他,企圖在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

孟濤曾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臨近黃昏時,她一個人漫步在吉貝海邊,偌大的沙灘平整、寧靜、細緻的徜徉在血紅的夕陽下,閃着一層凄迷濛朧的光暈,似夢幻般虛無而空蕩。

看看四下無人,她的叛逆因子立刻跑出來作祟,脫了黑色學生裙,她把整個身子沉浸在溫暖的海水裏,載浮載沉,痛快極了。

他從沙岸的另一端走來,誤以為她失足落水,拼了命把她從海里撈起來,白色的學生服,遇水后變成完全透明,令她玲瓏有致的胴體畢露無遺。

孟濤抱着她,望着她幾乎裸露的身子,半晌說不出話來。霎時,她成了吉貝海邊最美的景物,點綴着大海,大海也點綴着她,那高聳柔軟的胸脯吸引孟濤所有視線。

他被她無盡誘惑的美驚呆了,屏住呼吸,像崇拜女神般半跪在她面前凝望她,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直到她不悅地拂開他,從沙地上坐起來。

“你想幹什麼?想非禮我呀?真是找死!”她可是惡名在外的小太妹,同學們避她都惟恐不及,這大個子青仔,居然膽敢侵犯她。

“原來你只是在戲水,我還以為……”害羞的男孩,講沒兩句話就臉紅。

江昕一看不禁蹙眉,有沒有搞錯,這種德行也敢出來泡妞?

“叫什麼名字?”他才牽動一下嘴唇,江昕連忙仍手制止,“算了,不用講了,反正不想交你這個朋友講了我也記不住。”

“我叫孟濤。”他堅持把名字寫在沙灘上,好讓她記進心裏頭,誰知她根本不解風情,用海水把它沖得連丁點痕迹都不剩。

“你呢,你叫什麼?”

“要說貴姓芳名,這是基本的禮貌,你媽媽沒教你?”沒想到一句不經心的玩笑話,竟使他的神色一變,爾後,從他多次的談話中,江昕才明白,原來他和她一樣,都有一個不快樂,或者應該說是滿悲慘的童年。

之後,他們更熟稔時,孟濤開始騎着摩托車到學校門口等她,兩人相偕到廟口吃刨冰,到海邊嬉戲,或乘船到外海,儼然像一對熱戀的情侶。

沒有人知道,她擺盪的心從來不曾想過為他停泊。為什麼男女交往不能有純友誼?非得摻進一些雜質,把原本可以很美好、很簡單的東西弄成複雜得不可收拾?

她心田深處那塊缺口,的確非他所能填補的呀!真正的愛情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為了終結這段註定沒有結局的感情,也為了不讓孟濤愈陷愈深,她選擇在一個深秋的夜裏,天空飄着綿綿的細雨,勾着另一個男人的臂彎,昂首和他擦肩而過。

孟濤目眥欲裂,兩手拳頭緊握,氣得血脈僨張,他冒雨在這兒等了她兩個小時,希望見到的可不是這令人蝕心的畫面!

一聲狂吼之後,他跨上摩托車飛速離去,江昕嚇得想攔卻攔不住。

翌日,少君打電話給她,說孟濤跳海了。海防隊打撈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沒能找到他的屍體,於是警方判斷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葬身海底;二是擱淺在某個礁石下,情況一樣是凶多吉少。

她無可選擇地必須承攬下這一切的罪過,可她錯了嗎?至今她仍不免懷疑,即使沒有她的推波助瀾,孟濤是否也同樣會走上這條路,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他和她一樣有着同病相憐的童年,這是促使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的主要原因。不是愛,這其中沒有一點點愛的成分呀!難道孟濤自己感覺不出來?

他只是失蹤了。時至今日,江昕仍固執的認定孟濤不可能就這樣棄她而去,這樣也好,省得分離時痛苦的決裂,因為如此她的內心居然有如釋重負之感。天呀!她究竟擁有的是一個多麼黑暗的靈魂!

夜闌人靜時,沒有特別宗教信仰的她長跪在窗前,祈求神明大慈大悲的寬恕,這是她減輕罪惡感的惟一方式。

事實上,她還做了另一種形式的自戕——十年來她無情無欲,比一個苦行尼的清修還要痛苦地鞭笞自己,沒有親情的撫慰,沒有愛情的潤澤,她的一意守貞,其實是殘酷的自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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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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