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造林社區位在光管街的四個分佈點,由光管東、西、南、北四條正方形百來米公尺所圍成的社區,謂為造林。造林社區裏有數千棟的高級別墅,位在半山脈的中央,顯得十分特殊。再加上社區里居住了數千人,生活品質也跟着人數增多而稍許降低。
在幾十年前,這裏僅住了數十來戶,所有的街坊都熟悉得如家人般,直到現在,那些原屬於這個社區的人們,還是會很懷念那段數十戶人家的歲月。
造林館,集有咖啡、銘茶的一家餐飲店,吸引著造林社區的每一個人。這造林社區雖有很多家雷同的店面,但是,人們卻仍抵不過造林館傳統美味咖啡的魅力。
造林館沒有招牌,簡簡單單的“造林館”三字,用着深咖啡色泵刻畫出立體的楷書,嵌在鋪有亮橘色的屋瓦上。兩個層面的造林館,遠遠的吸引著無數的舊雨新知,尤其是學生。
造林館的店主是年輕有活力的許沐允,一身整齊的白襯衫、墨黑背心褲,中分垂掛於額頭兩旁的髮絲。一雙放肆的眼神,以及那抿緊而不輕易微揚的嘴角,令不遠處禾風女子高中的女生崇拜得無法自拔。然而,禾風高中的鶯鶯燕燕,卻引不起他的注意,真正讓他在意的,只有掌廚的大廚師——范晴安。
范晴安沒有美麗的面貌,沒有國際級賞心悅目的身材。不夠整齊的髮絲常會散於兩眼之間,但造林館能夠延續到今日,卻是她那年紀不大卻獨特的廚藝所造就。
今日,造林館如同往日於十點整開張。許沐允拉開了鐵門之後,同伴們紛紛的訪后報到。一向,范晴安是所有員工里最會遲到的一個,但今天,她卻早到了。
“早!”
“早!”
互相打個招呼,范晴安一臉惺忪睡意,面對許沐允,她日復一日的冷淡沒有任何改變,見了他,她仍無動於衷的看了一眼便離開他的視線。
許沐允倒也習慣了,向她求了十二次的婚,神經已麻痹不少,然而,雖屢試屢敗,但卻打不退他想要與她共度下半生的堅定決心。
“晴安,聽小艾說在街尾看到老館長在買鮮花,她不是住在亞特蘭大嗎?怎麼突然回來也沒通知我們一下?”
店裏的李得輝理所當然的問著,把正在解開一堆剛買回來的新鮮菜色準備分類的范晴安給問得傻愣,那預備解開塑膠袋的手,也凍結地杵在袋上。
“怎麼了?”凝着她一臉的錯愕,李得輝在擦拭吧枱的手,也被驚得停下動作。
“晴安!”拿着報紙準備要擦窗的許沐允跨步上前,對於范晴安的一舉一動,他特別注意。
“阿輝,你在亂講什麼?我只是說很像,又不是說老館長。”罵了李得輝幾句,小艾連忙望向范晴安,趕緊澄清,“晴安,你別聽他亂說,老館長若回來,一定第一個來找你。”
小艾關掉吵人的吸塵器,冷不防的瞪了李得輝一眼,然後才鬆口氣的又打開吸塵器,她知道範晴安會聽進她的話。
繼續拆解綁緊的塑膠袋。臉上那種志下心不安也只是瞬間,在范晴安的心裏,永遠打着一個比手上袋子還難以解開的結。這是她何以遲遲不肯答應許沐允求婚的原因,而這個結,只有她的母親才能解開,偏偏她卻閉口不答,把許沐允的婚事也跟着延遲不果。
“怎麼了?”站在她的眼前,許沐允沒見過她發愣的模樣,一旦有了這個舉動,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愛戀了她這麼多年,他不會放過每一件可能會影響他求婚的理由,因為她每次給他的答案,總是說:等她說出他是誰。
所以,老館長的出現,對他十分重要。
“什麼怎麼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說出心如止水的答案。
許沐允不明白范晴安究竟要知道些什麼,才會讓她心神抑止的一攤靜水,化為洶湧的波濤?
“阮阿姨出現在附近,這是不是意謂着什麼?”許沐允沒想結束話題。
李得輝見兩人氣氛有些不妥,機靈的將抹布故意弄掉在地上,蹲身撿起時,已經來到另一個角落,而其他人或抹桌、或翻椅的,沒有人願意介入兩人之間的渾水。
“意謂著無,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許沐允嘴裏逸出一陣苦笑。
他今日若想不多,那麼,也許可與別人成家立業了。為了她,他甘心留在造林館,造林館裏能留住他這個全家移民至法國的富家子,只剩她一個人。
“是啊,想太多了。我動作太慢了,你幫我把芹葉葉子給挑干掙些。”范晴安輕嚅。
二話不說的挽起袖子,許沐允默默地替她解開袋結,然後將沾有爛泥的芹菜一一挑折乾淨。
造林館的夥伴都笑他太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雖然該勸也勸了,該罵也罵盡了,他卻還是那個死樣子,未曾改變。
據李得輝與他的交情知道,他曾經暗下重誓,這輩子若非她,甘心一生不娶,所以除了李得輝以外,所有人都勸過他。
“今天的商業午餐是不是海鮮湯?”轉移話題,許沐允知道範晴安絕對不會再在老館長的話題上打轉。
“咦,好聰明,你怎麼知道?”露出一席笑容,每當她笑時,眼下總會堆積出滿滿的卧蠶,讓她的笑,真實得讓人心花怒放。
他神氣的回著,“因為芹菜呀,你真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嗎?”
“是嗎?別給你點顏色,就想開起染房。”
“喲喲喲,嫉妒我的才能嗎?”
“非也、非也,這方圓五百里里,你挑了個對手給我,然後找了專家來評論看看,告訴你,鐵定是我贏。”
瞅她說起廚藝時那眉飛眼笑的模樣,許沐允方才心裏一絲的不平衡,很快被她的笑容給抹得一千二凈,完全沒置在腦海之中。
“晚上打烊去看午夜場,有沒有興趣?”他露出不經意的期待,讓范晴安不忍見到他的失望。
“什麼電影?”
許沐允偷偷竊笑,當范晴安會這麼問時,那就表示她不會拒絕了。
“你喜歡的,別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好,時間差不多了,幫我把菜都拿進廚房吧!”
“是,遵命!”行個禮,許沐允今天定然會有好心情。
然而,就在兩人摒除了心裏疙瘩時,造林館那特有的鈴聲響了起來。
那個鈴很特殊,是老館長的一個朋友送的。由石頭鑿成如風鈴狀,再於石頭內放入水晶。很多人都覺得這玩意兒很快就會壽終正寢,然而十個年頭過了,二十個冬季也結束了,甚至還邁人范晴安二十五歲的生日,它們仍意志堅定的悠然自在的響著,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范晴安倒是沒興趣知道門外來的人是誰,廚師一向不與客人打交道。然而,職業慣於向客人打招呼的許沐允就不會感到不干他事,這鈴聲一響,他便領著眾人,精神的大喊,“歡迎光臨!”
這個招呼非但把來者給弄擰了,就連氣足神爽的眾人,也被來人給愣住了。
“怎麼,都是新來的嗎?”
不,非但沒有新人,所有造林館的工作者,全都是待了十年以上的舊人。從工讀到成人,從兵役期的斷層到結婚生子,大有人在。只是,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她,太令人驚訝了。小艾果真沒看錯,阮阿姨從亞特蘭大回來了!
許沐允立即將眼神投向范晴安,她果然不對勁。
只見應置於保鮮盒的魚肉被范晴安的驚愕給弄在地上。許沐允將手上的蔬果先擱下,然後撿起她不小心掉於地的魚肉。
“老館長,真的是你……”一躍而上地擁住了她,小艾的激動代表了所有人的心聲。
老館長跟九年前離去時的模樣無異,此行突然沒通知地就回國,想必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瞧她手上那束鮮黃的文心頭,盛開的花朵,甚過范晴安心中的激動。
“晴安,你還愣著幹嗎,去呀!”
是驚喜還是意外都不重要了,許沐允知道今晚的電影絕對泡湯,但是,他並不在乎,阮阿姨此行歸返定是有特殊事宜,他和晴安有太多的時間可聚。年邁的她卻沒撥出時間與晴安聚首,好不容易她回國了,身旁的晴安,怎麼還一臉獃滯呢?
許沐允急忙推著范晴安的背,他促使她碎步的趨上前,而也在這時候,她觸到老館長的溫柔眼神。
在老館長面前,范晴安有種久未謀面的靦腆,對於別人,她從來不會如此,但是對於自己的母親,她總是會害羞得不知所措。
“長大了。”
“媽……”媽……”
“很陌生,不是嗎?”
緩步上前,將手上的花置於身旁的桌子,老館長阮玟默一把緊緊的攬住她。
雖然歲月的痕迹沒法避免的在阮玟默的臉上刻下證據,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那年輕時曾經美麗的眸子,依然鮮明。
“好了好了,今天不開張,休息一天。”
“不,不行!”
許沐允提起的興頭被阮玟默給打消了。也許是她語氣的堅定,或是她那難以令人反抗的命令口吻,所有人都被怔呆了,包括范晴安。
她不解的問道:“為什麼?”
“晴安……”阮玟默輕喚着她,心裏有份焦意。
她的眼神有太多的不安全感,阮玟默很擔心這女孩也會有鬱悶的遺傳,她的眼眸,不也是眼前的她所櫥有的嗎?
“我回來,是要等一個約定。”
“一個約定?”
“是呀,就是今日,一個朋友的約定。”
阮玟默的話讓范晴安有些不懂。
然而,看見范晴安身邊的許沐允正用憐愛的眼神凝視著焦慮的她的,阮玟默的焦急變成笑容,嘴角的法令紋輕易地顯現。
“晴安,”阮玟默冷不防的握起她的一雙手。她沒有纖細的巧手,長年掌廚的手,在油垢最多的廚房裏,她沒有嬰兒一般的嬌嫩,太多的凡事讓她早熟得令人心酸,而這些心酸,該怪誰呢?“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嗎?”
范晴安不懂的眨眨眼,習慣性的望向許沐允,好似在徵求他的同意一般。
這舉動讓阮玟默再度失笑。這兩個孩子好像是她年輕時曾見過的一對戀人。
“晴安,今天就別掌廚了,我讓得輝代你一下。”輕握着她的手臂,阮玟默露出一個安心的笑意。
從阮玟默輕鬆的笑容里,許沐允卻看到了一絲凝重的焦意。他得製造一些意外的巧合,讓阮阿姨有時間向晴安說些話。
快十年了,她忍心放下一個十來歲的女娃兒獨自在這個高級社區生活,這算是大膽的決定。然而,以他對阮阿姨的了解,明白她並不是那樣的人,但她做的一切,讓晴安一直都無法諒解,於是兩母女之間不可解開的結,始終掛在心上。
“去落地窗的二號位置坐下吧,我去煮咖啡。”
好意的推著兩人前進,在許沐允的心目中,阮玟默等於是他的母親一般。她不但照顧范靖安,也順便照顧他。在范晴安的眼裏,他們兩人比阮玟默與她,更像是一對母子。
順從許沐允的意思,走至靠窗的位子,拉起藤椅,眼睛仍盯着阮玟默的一舉一動,直到她坐穩了,范睛安才輕輕落坐。
照理說,身着廚師的衣服,是不許坐在店裏的位子,然而,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你的小心眼,仍然一如從前。”
小心眼?
這句話,猛然地滑過空氣里,糾亂了范靖安本來就不夠理性的思緒,亂上加亂。
她的所有心事,完全不露痕迹的表現在臉上。這點倒像誰了?阮玟默好笑地笑起來。
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女人一笑,整個歲月的無情統統表現在刻痕之間,此刻的她,更無謂他人眼光,硬是放肆的讓笑聲充斥在造林館之間。
這樣的笑有多久沒聽過了?十年、十五年,還是二十年?
不,正確來說,已經有二十五年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她沒經歷過什麼千古風雲傲人的舉世跡名,卻能深深地體會出大江東去的滋味。如果要嘗,也該有三個人嘗,然而,其他的兩個人今天會來嗎?
“我說了你,你還滿不高興的。”不是一席挑釁的語調,但阮玟默的語氣總能惹得范晴安渾身不舒服,兩人老是不對頭,偏偏這會兒,她又進出一句話,“你的表情很像一個人。”
“哦,難不成是你要等的人?”
這語氣讓笑得盡興的阮玟默,頃刻之間沉默了下來,擺了個范晴安不常見的表情,那包含着痛苦、悔恨,以及難以接受的種種。
這把范晴安的倔給軟化了,輕嚅著唇,好半晌,她終於忍不住地脫口,“對不起……”
抿緊雙唇,略施脂粉的阮玟默,再也無法牽起一絲笑容。
“媽!”喊她一聲,表示範晴安的一個尊重。范晴安知道自己剛才話說重了。
而在這時候,室內陣陣的咖啡香吸引阮玟默的注意。遠遠眺望着許沐允專心煮咖啡的神情,宛如一幅畫似的,在她的心裏盪呀盪的,不知不覺地,她專註的神清,已經神往般的飄離了她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