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颱風的餘韻終於有稍稍褪息的跡象,滿目瘡痍的台北市也慢慢蘇醒了過來,恢復了本來的供水、供電。因為颱風肆虐而冷清的街道亦逐漸熱鬧起來,在好不容易露面的太陽照耀下,四周充滿着一片新生的氣息。
不過在這個難得的大好日子,「Rain」選擇公休一日。
與其說是公休,不如說是在有水有電的時候趕緊把店面大肆清理一番。雖然幸運地沒有品嘗到淹水的滋味,然為了環境的清爽整潔,「Rain」可憐的三名員工從早忙碌到現在,一刻也不得休息。
「喂喂,那裏還有泥巴……你到底有沒有用力啊?」
「有啊……」某個小員工不滿嘀咕着,乖乖到老闆娘指示的地方,又重新刷洗了起來。
好奇怪。總覺得……身體有些使不上力。
他拚命洗刷地板上的泥垢,刻意忽略自己酸軟的手腳,卻發現自己的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一雙鞋子。
葉歆樺抬首。
「累了嗎?」是桑予晨。他保持一點距離察看着葉歆樺的狀態。
「還好。」丟了一個仿真兩可的答案,葉歆樺繼續他的工作。
事實上,他渾身的骨頭已經差下多散光了。
唔,這個該不會是感冒的癥狀吧?葉歆樺懷疑着,這種下舒服的感覺持續了兩天左右,那時候尚未換下濕衣服就在床上睡著了,會感冒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桑予晨沒有搭話。雖然他的心裏確實擔憂着葉歆樺的狀況,也十分希望葉歆樺乖乖上樓歇息,然而掙扎十一會兒,他終究還是未有開口。
可是,葉歆樺的臉色真的不好看。
他憂心着,向不遠處的沈雩楓使了一個眼色,拜託她替自己開口,不要讓葉歆樺勉強工作了。
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沈雩楓「剛好」錯失了這個暗示。
無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氣,不明白該如何勸阻的桑予晨,也唯有祈禱葉歆樺不要繼續逞能,好歹衡量一下自己身體的情況。
可惜他顯然忘記了葉歆樺的性格。
所以,當葉歆樺拖着愈來愈沉重的身體覺察到下對勁時,也已是工作結束之後的晚上了。
「三十九度,恭喜。」
有什麽好恭喜的?被迫躺在床上量體溫的葉歆樺,瞥了一記不高興的眼神。
「不錯嘛,燒到這個地步你居然可以硬撐到現在。」真是有勇無謀的行為啊。沈雩楓甩了甩體溫計,口氣下曉得是讚賞還是嘲諷。
葉歆樺身體不舒服,乾脆不理會她了。也難怪早上一直覺得胸口很悶很悶,四肢也異常酸軟頹力,而且無論怎樣工作也沒有流汗的跡象,更沒有什麽清醒着的真實感。
一直沒有受到良好的照顧,體質差是一定的。
「如何?好一點了嗎?」
「你覺得呢?」沈雩楓瞋視他。「三十九度,你說好一點了沒?」
桑予晨汗笑。
沈雩楓看看悶在床上鬧彆扭的小鬼,又瞧瞧呆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桑予晨,終於冒出一句話:「好了,我不會照顧病人,小鬼就交給你了。」唉,偶爾她也應該噹噹好人啊。
「等、等等……」不會吧?
葉欽樺倏然轉過頭來,眼睛裏滿是驚愕。
她睨他一眼,語氣充滿了假惺惺的味道。「別說我這個老闆欺負你,生病期間薪水照算,OK?」
不是這個問題!疲憊看看沈雩楓,又睞睞桑予晨,索性放棄爭辯了。
他累到什麽也想理會了啊……
在沉雩楓出去之後,他下意識側了身子,讓自己面對白茫茫的牆壁,刻意忽略這裏有人的事實。
而桑予晨也從善如流地放柔了動作,盡量不打擾葉歆樺的休息。
兩人之間,唯有空調運轉的聲音縈繞着。
葉歆樺睜目,無論如何就是睡下着。雖然頭很重、身體很沉,但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他的大腦依然十分清醒地運作着。
他明白背後有一道視線正瞅着自己,很溫柔很溫柔的……這般的注視幾乎要使他不顧一切,即使清楚此舉有可能會搗碎眼前平和的假像,他還是想知道桑予晨的想法!
他討厭這樣曖昧不明的情況,更討厭這個卑怯懦弱的自己!
因為他沒有試探的勇氣,他害怕晨大哥的答案不是自己企盼的……所以,他退縮了,刻意不去睇視他的眉眼、刻意不去揣想他的心情,卻仍然無法停止自己汩汩湧現的奔騰情潮……
喜歡一個人,原來是如此折磨人的事情……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體悟。
忖度着,他似乎可以理解母親的心情了。她是那麽那麽地愛着那個人,愛到目空一切不顧所有、愛到失去自己也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卻依舊是這樣的結果……
也難怪會崩潰。
葉歆樺止不住顫抖。如果,如果有一天晨大哥不再關心自己,也不再照顧他了,他……會不會和「她」一樣呢?
一樣失去一切,不復己身──好可怕,他不要知道了。葉歆樺恐懼地閉上眼睛,試圖一睡眠逃避乍然泛現的可怕想法。
俄而──
「……歆樺。」很細很小的呢喃,卻重重地嚇住了葉歆樺。
他有怵憟,不明所以地隱隱有種欲淚的衝動.「……歆樺……」驀地一隻粗糙的手撫上了自己的面額。冰冷,卻溫柔得教人窒息。
葉歆樺壓抑着睜眼的衝動,努力催眠着自己。然而,皮膚上的觸感仍舊清晰而不容抹滅地,傳達到了他的心口。
好熱……
不只是身體,包括心,都好熱好熱。
在這一瞬間,葉歆樺明白了自己是真的、真的喜歡上了這個人……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喜歡。
在了解了這個事實之後,他差一點哭了。
為什麽第一次的心動,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他措手下及?
他不解。
他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而已……不顧他的性別他的過去他的未來,僅僅是單純地喜歡上了而已。
為什麽這樣的心情,晨大哥不能理解呢?
他鬱悶地任由情緒翻騰着,感覺腦袋有了些微的昏沉。
桑予晨的手指,輕輕地摩挲着他的脖頸,漸然撫上了衣襟底下若隱若現的鎖骨……彷彿在忍耐着什麽似的,他的動作躊躇停頓了一會兒,接而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對下起。」久久,他這麽說了。
對不起?對不起什麽?葉歆樺有些困頓,是因為剛才的觸摸嗎?抑或是什麽其他的緣故?……他兀自掙扎着,一直到桑予晨離開了房間,他還是沒有詢問的勇氣,只是任由疑竇在心底堆積生根,伴隨他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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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葉歆樺在半夢半醒之間,嘴裏不斷地喃喃囈語……他不斷地哆嗦着,嘴巴說的明明是「好冷」,額上的溫度卻是劇高不下!
「怎麽辦?要不要請醫生過來?」沈雩楓的神態難得驚慌,她忍不住抱怨…
「真是的,晚上不是好好的嗎?怎麽一到半夜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桑予晨沈默着。他的腦子現在完全亂成了一團,這次的情況縱然沒有上一次嚴重,卻徹徹底底地令桑予晨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不是他在雨中發獃……
「停!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如果是自責的話,我保證可以免了。」沈雩楓振振有詞,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自責改變下了現狀。」
「雩楓……」
「總而言之,我去打電話請醫生,你在這裏照顧他……OK?」
桑予晨睞着葉歆樺不甚安穩的痛苦狀,「嗯」了一聲。
確定這個人尚有反應後,沉雩楓才準備去打電話。
房間裏,又剩下了他和葉歆樺。
「……唔……」呻吟了一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葉歆樺,無預警地睜開了眼他的表情顯得十分茫然。
「歆樺?」
葉歆樺迷惑地眨了眨眼,在確定了自己身在何方後,他不由喃喃:「渴……」
桑予晨立即倒了一杯水,接而扶持他孱弱的身體,讓他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來,喝水。」
葉歆樺點點頭,一小口一小口地飲盡了水,之後虛脫在桑於晨的胸口上,滿足地合上眼。
好溫暖……
桑予晨怔了怔,似乎有難過。昏迷的人最沉重,雖然葉歆樺很瘦,但是不代表他沒有體重。
他輕輕地搬動葉歆樺的身體,未料他反而執拗地捉住了自己的衣襟……桑予晨看着他整個身體「粘」在自己胸前的摸樣。忍不住哭笑不得。這時候葉歆樺調整了一個自以為舒服的姿勢,把頭放在桑予晨的肩膀上,似乎是滿意了的樣子。
而一連串的動作,葉歆樺始終沒有醒來過。
異常灼熱的吐息在桑予晨的脖頸問徘徊着,葉歆樺紅潤的唇辦微微翕張,因發燒而酡紅的臉頰密密地貼在他的頸側,而葉歆樺每一次的呼吸,幾乎都要燙傷了他──
桑予晨不能把持地摩挲着葉歆樺的背脊,在下一秒,他驀然把葉歆樺緊緊地納入了自己的懷中。
他知道這樣下行,他應該放手,但是……
手,似乎不是自己的,他控制不住。
凝視着葉歆樺沉靜的五官,他的腦子一片混亂,眼睛裏面除了葉歆樺還是葉歆樺……
悄悄地,桑予晨俯下了臉龐──
「……唔……」葉歆樺淺淺地嚶嚀,霎時打破了兩人間曖昧不明的氛圍。
桑予晨嚇了一大跳,立即鬆手放開了葉歆樺。
他瞠目,一拳打在自己的額頭上,暗暗痛恨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天啊!他居然……這樣卑鄙地做出對不起歆樺的事情?
明明說了要壓抑自己的感情的,不是嗎?
在桑予晨自我厭惡間,倒在床上的葉歆樺莫名顫抖着,嘴裏念念有詞──
「冷……」
「……歆樺?」
這個聲音是……「晨……大哥?」
「怎麽了?」桑予晨擔心地問。
「我……好冷……」
好冷?桑予晨全然不能苟同,只覺得自己擁抱的根本是一塊炭火──「那……要不要喝蛋酒?」他細聲一問。
「我不要……我不要喝酒……」
不要?「為什麽?」
「因為……喝酒……會、會打人……」
喝酒會打人?呃……這是哪裏來的結論?
在桑予晨一頭霧水的時候,葉歆樺虛弱地咕噥:「媽……媽媽都是……在喝酒之後……打我……」所以,他好討厭好討厭酒。
桑予晨呆住了。
「……然後呢?」他下意識地問,也不論葉歆樺是否有能力回答。
然後?「就是……一直打我……她力氣不大……不痛……」然而痛的原來就不只是身體。身體愈麻木,心愈痛。
葉歆樺的表情有些懵然,似是不曉得自己在說話。「我真的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什麽……我只是覺得……好痛,在看到那個女客人的時候。還有……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覺得哪裏就是好痛好痛……」
也許,是心痛吧。
他不清楚這般的感覺是什麽,而自己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在乎眼前的人,不論他的性別是男是女,也不論自己的感情是真是假還是依賴──
只是很簡單的,在乎了而已。
在乎到願意以自己的一切,換取那個人的溫柔對待。
而這個,應該就是喜歡了。
「我喜歡你……」在釐清自己的想法後,葉歆樺細語喃喃,全然沒有注意到桑予晨震撼的眼神。接而,他的語音有哽咽了:「是我自己喜歡你的……不是你的錯……所以,不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三個字,在他而言,實在是太沉重了。
他無力負擔。
「歆樺……」
桑予晨久久不能言語,反觀葉歆樺在一吐為快後,沉沉地墜入了夢鄉而不顧桑予晨的反應如何。
對於葉歆樺坦然而不容置疑的告白,桑予晨除了震驚之外,也唯有震驚。
自己不是決定了要放棄這樣的感情嗎?
但是,現在這種歡欣的感覺,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天……」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不由搗住了自己的嘴巴,卻依舊不能遮掩自己臉上湧現的紅潮。
天啊天啊天啊……
他一邊喃喃,一邊凝睇着躺在床上、牽動自己情懷的那個人,真的忍俊不禁了。
現在……他還有把握可以剋制住自己的情感嗎?在他品嘗到了兩情相悅的欣喜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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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晴朗。
似乎有一陣子沒有好好睡過了,葉歆樺睜開了眼睛,瞻望着面前老舊斑駁的天花板,產生了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對,這裏是「Ran」……他的避風港。
有了這樣的認知,葉歆樺的表情明顯放鬆了許多。
而下一秒,他感覺渾身酸痛下已,甚至四肢已經完全僵硬了……葉歆樺皺了皺眉,在準備掀開報單的時候,被一旁的重物阻礙了動作。
重物?
葉歆樺愣愣,被那個「重物」的身分駭了一大跳。
──晨、晨大哥?
他低喘了一口氣。
為什麽……晨大哥在這裏?
他隱約記得自己生病了,然後暈沉沉地昏睡了一個晚上……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一概沒有記憶.
睇視着桑予晨毫無防備的睡顏,葉歆樺不由得痴獃了。他很清楚晨大哥是一個出色的人,可是……
眼下的桑予晨,看起來……很不一樣。
平時梳理整齊的頭髮在額前散落成一片遮影,伴隨呼吸的韻律輕輕飄曳着,使桑予晨一向穩重的輪廓看起來多了一份孩子氣。
他遲疑了頃刻,忍不住探出了手,欲碰觸桑予晨沉睡中的面龐。
而在中途,有人攔截了自己的手。
「……晨大哥?」葉歆樺樣子十分尷尬,他現在的情況……根本就是人贓俱獲。
桑予晨有些茫茫然,下一秒他似乎清醒了,瞧見葉歆樺羞慚的表情,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緊緊攥着對方的不放。
葉歆樺掙扎着,欲抽回自己的手,奈何桑予晨就是不願意鬆開箝制。
怎麽了?葉歆樺以眼神表達自己的不滿,未料桑予晨只是笑笑問了一句:
「如何?身體好一點了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初醒的沙啞。
葉歆樺頷首,臉上是一派的紅光。他羞愧道:「那個,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不語,反而加重了力道,令鑲嵌的十指益加密合。
須臾,桑予晨天外飛來一筆:「歆樺,我現在……在思考一件事。」
「呃……什麽事?」葉歆樺一頭霧水,搞不明白何以桑予晨今天的態度,為什麽如此反常。
一個的「為什麽」接連成串冒出來,葉歆樺確實糊塗了。
才提音,樓下乍然傳來了激烈的爭執聲。
「我不是告訴你不要來了嗎?」
──是沈雩楓。
她的語氣有掩下住的氣憤,而對方似乎回答了什麽,不過他們這裏聽不分明。
「發生什麽事了?」
桑予晨莫可奈何,於是笑了笑。「等等,我下去看看。」他揉揉葉歆樺鳥窩似的頭髮,又交代一句:「可以的話,去梳洗一下,我想感覺會舒服一點。」
葉歆樺臨時反應不過來,唯有獃獃地望着桑予晨離開了房問。
他目前的腦袋幾乎是一團漿糊,粘粘稠稠的,甚王分不清楚哪裏才是東南西北,又哪裏才是上下左右。
可是……剛剛被掌握的手,好熱。
他心跳加劇,怦怦然失去了控制,然則依舊不了解自己生病的時候,晨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自己一覺醒來……
風雲全都變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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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打算干什麽?」冷,冷到極致的口氣。
不過那個面臨寒鋒的某人,似乎十分無所謂的樣子。「沒什麽,找人而已。」
沈雩楓「哼哼」兩聲,嗤之以鼻:「找人?不好意思,我們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
「你怎麽知道?」他優雅地勾起了唇瓣,好整以暇地:「哎,原來你這麽了解我。」
沉雩楓昏倒!
「誰?誰了解你了?!」混蛋──混蛋!她一肚子的火氣無從宣洩,乾脆一指大門。「你,三秒鐘內滾出去,要不然我報警!」對付非常之人就必須使用非常之手段!
「唔……你們是這樣招待客人的?」他的語氣,好無辜好無辜。
客人……她一口氣岔住。「抱歉,我們今天公休。」
謝奕翾猶自微笑着,見招拆招。「門口沒標示。」所以,不是他的錯。
哇哩咧……忍耐住罵人的衝動,沉雩楓拍案道:「我現在說了。」
未料謝奕翾搖搖頭。「唉!你真的很霸道。」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口吻。
「我霸道?」沈雩楓指指自己的鼻子,差點沒有大呼冤枉。她反駁:「你怎麽不想想你自己?」
「我?」謝奕翾怔了怔。「我有什麽問題?」
哼哼哼。「你的問題可是一籮筐啊……我告訴你──」
「怎麽了?」
沈默。
沒錯,就是那個令沈雩楓開始「皮皮剉」的聲音。
啊啊,她為什麽「又」上當了啊──
謝奕翾滿意地笑笑。「謝謝,我要找的人出現了。」
沈雩楓睞睞因來人而驚愕不已的桑予晨,又瞧瞧明顯春風得意的謝奕翾,深呼吸又深呼吸,終於咬牙切齒地進出了三個字:
「不、客、氣!」
該死的,為什麽她每次遇見謝奕翾就是剋制不住自己,又「不小心」把桑予晨給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