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啟諭

6.啟諭

6.

我的故鄉興化,自古以來,有蘇北里下河地區“鍋底”之稱。地勢低洼,河湖密佈,溝渠如織。出門便見水,往來多用船。無橋隔河千里遠,有橋常常鬼見愁。外鄉人來到這兒,面對煙波浩淼的湖盪,彎曲迂迴如同迷宮般的河汊,往往茫茫然不知所措。興化的木船纖纖巧巧,窄小的比澡盆大不了多少,精壯的漢子可以扛在肩上走——不會水的主兒在船上不小心打個趔趄就有傾覆的危險,水鄉人則如履平地,打槳點篙,疾行如箭。水鄉的橋多得數不清。石橋、磚橋往往是年代比較久遠的遺留物,大多古色古香,堅固實用。現代的水泥橋當然也是結實的,但是有一點:無論河面多長,橋寬極少有三塊預製板並列的,大多是兩塊板的,而且不設欄杆;甚至還有一塊板到頭的。另外有木橋,竹橋,還有用棒棒棍棍篾片麻繩胡亂支綁起來的簡易橋,甚至一根毛竹或雜樹擔在河溝的兩邊也能算橋。外鄉人常把這兒一塊板寬的水泥橋和走起來吱吱嘎嘎搖搖晃晃的木橋、竹橋、簡易橋和連體操比賽中的平衡木也不如的不能算橋的橋統稱“落魂橋”,碰到陰天下雨雪花紛飛月黑風高過這樣的橋,沒有一點雜技運動員的靈巧和特種部隊的膽氣是絕對不行的。曾經在數九隆冬朔風勁吹的寒天,一個揚州知青的老母親打城裏來看望女兒,下了輪船碼頭急匆匆往知青點趕,踏上一座長約七八丈、一塊板鋪到頭的水泥橋,才走了幾步腿肚子就篩糠般打晃了。插隊不久的女兒發現了她,忙上橋攙扶母親,剛走了幾步也是搖搖晃晃,進退兩難。母女倆像一對慢行的烏龜,相對匍匐而行,悲慟地彼此呼喊着,在橋中央腦殼頂着腦殼,嚎啕大哭,涕泗迸流,最後還是在村裡社員的幫助下才讓這對母女安全下了橋。

水路如網的興化境內幾乎不通公路就可以理解了。這兒沒有“車”的概念,船就是水上的車子。偶爾有一個外地人騎着自行車經過村莊,後面必定追隨着一隊看稀罕的孩子,驚奇地嚷着:“鋼絲車子!鋼絲車子!”追攆的過程中不斷有孩子加入隊伍,陣勢越來越大,浩浩蕩蕩,滿街巷都起了塵煙,所到之處,畜牲們反應激烈:狗吠,貓躥,雞們出現返祖現象——大鳥般撲扇着雙翅“咯咯咯咯”飛上牆頭、樹枝和屋頂,鴨們和鵝們各尋最佳路徑,爭先恐後逃向村塘河浜,紛紛然宛若集體投水自殺。這只是自行車!水鄉人做夢都想有朝一日自家門口能通上公路,讓他們跟外面的世界離得更近。畢竟,船太慢了。比如說從趙家莊去興化城辦事,八十里水路,一路上停靠碼頭達十七八處之多,坐最快的輪船也要五個小時,這一來一去船上就是一個白天;如果是去揚州,先坐船到興化,換乘晚上七點鐘從南門輪船碼頭啟航的揚州班,次日清晨才能駛進揚州城南渡江橋旁邊的船港,有急事的人急得屎都要屙到褲子裏來。

盼星星、盼月亮,一九八四年冬,縣裏終於沿古老的車路河修築一條鄉間二級公路,西起昭陽鎮,向東經垛田鎮、竹泓鎮、大垛鎮、荻垛鎮、陶庄鎮、戴窯鎮,直接與鹽城專區東台縣的公路網相連接,全長百里。附近各鄉鎮紛紛修建簡易公路與這條主脈相連,水鄉大地在一年多時間內鋪上了一張縱橫交錯的公路網。由於這張公路網,救活了省內幾家自行車工廠。“鋼絲車子”再也不稀奇了,連五歲的孩子都能以笨拙而有效的“掏杠”方式在土路或曬場上騎得不亦樂乎。機動車駕駛員成了搶手貨,高家莊有個原來替公社開東方紅拖拉機的,搖身一變替私人承包老闆開起了戴窯去縣城的大客車,三十塊錢一天的工資相當於代課教師一個月的報酬(每天還提供兩包“阿詩瑪”香煙,三菜一湯的午飯),一年就成了“萬元戶”。

——打遠處順風飄到我耳際的僅是幾片汽車鳴笛的碎音嗎?不!對我來說,簡直是:

天送佳音!

神的啟諭!

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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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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