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親人啊

24、親人啊

24.

不覺間我上班已有十天。打工生活以迥異於學生時代的新鮮和豐富向我徐徐展開。我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我自主地駕馭着人生的航船,體驗最真實的社會,最深刻的江湖。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敦實和安然。

但我一直擔心着父母會到揚州來找我。現在算起來,他們接到我的信至少有六天了。這六天他們肯定經受了很大的精神纏磨。父親肯定又要猛抽香煙瞎喝酒了,母親肯定又要哭得一塌胡塗,還有我可愛的妹妹……我王家莊慈祥的外婆會不會也知道了,會不會給她老人家以刺激?消息如果傳出去,莊上人會不會對我和寶根的出走胡亂議論和譏笑?

我的貿然出走肯定是有些過激了……但有什麼辦法。那樣的情勢下,我只能出走自尋出路。

如果父母找過來,看到黑漆臟污衣衫襤褸的我,看到低矮簡陋的臨時工宿舍,情緒肯定過於激動,爭執起來,哭訴起來,會弄得我狼狽不堪。我越想越怕,因為這太有可能了。父母親肯定捨不得我在這樣的條件下打工而要求我跟他們回去。如果在9月1號開學前找過來,他們甚至(簡直肯定)會帶着妹妹一起來,妹妹也會扯着哭着求我回去的……那時候好多人來圍觀,來勸我說我,讓我的臉往哪擱,讓我的尊嚴何在?

我開始犯愁了。上班時神態黯然,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幾次投料不準,感到手臂沉重。我的情緒異常被心細的女工們輕易地就捕捉到了,休息的時候她們就圍上來噓寒問暖的。郭大姐伸手摸了摸我額頭,問是不是病了。愛開玩笑的阿姨還問是不是想媽媽了,想小對象了。我知道她們都關心我,喜歡我,但她們這樣弄得我既難堪又煩躁。

過了兩天,寶根來了。是在中午,我在食堂里吃過飯剛回宿舍。我們倆站在宿舍外面一棵楊楓樹的濃蔭下談話,交換了各人的近況。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刻章學得很快,連春生都誇他聰明手巧呢,馬上就可以單獨擺攤賺錢了。他說要回家一趟,一來安慰家人,二來快進秋了,把日後要穿的厚衣裳帶過來。車票已經打好了,是下午兩點的揚州—戴窯班車。他要我列個帶東西的清單,幫我到家裏拿。“有什麼話要捎的,都說出來。”“就說我在這兒很好,工作不苦,工資不小,和工友關係很好,要他們什麼都放下心。要他們保重身體。我暫時先這個樣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千萬不要來找我,到時候我會主動回去一趟的。”“就這麼多?”“嗯。哦,如果見到我妹妹金桃,要她不要想我。好好學習。哥哥在外面會很好的。回去時給她帶禮物。”

臨了,我問:“回去幾天?”

“來回三天——今天到家,明天蹲一天,後天就上來。”他說,“在家有甚獃頭?早點上來學刻章么!”

“哈,有做生意癮了。”我笑。

“可不,看到奔頭了么!”他也笑,“一回來,就先奔你這兒。”

“好。”

第三天寶根並沒有來。第四天也沒有來。直到第五天晚上,寶根才騎着春生的自行車匆匆趕了過來。“你家帶的東西太多了,可把我拿慘了!”寶根氣吁吁地從車后解着一個蛇皮袋,邀功似的對我說。

我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往床上和床下(老王也為我做了個小木箱)順:床毯,薄棉被,小布枕頭,衣褲,皮鞋;兩個麥乳精瓶里裝着粥菜,滿滿實實的,一瓶是水鹹菜煮蠶豆,一瓶是老鹹菜煮黃豆,都是我上學時愛帶的小菜;一個鼓囊囊的舊膀套,兩頭扎着,手一捏沙啦啦響,是炒蠶豆;十二個煮雞蛋,六個鹹鴨蛋;幾本雜誌,雜誌之間夾了一幀妹妹金桃的五寸彩照。

我把東西往木箱裏放的時候,蹲在地上好一會兒,心潮起伏,感到眼眶中熱熱的,像是有淚要流出來。

“走吧,到閘口上轉下子。”收拾停當,我對寶根說。

“福運閘”有兩層樓高,在夜晚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泥怪獸蹲坐在河流上。我和寶根順着欄杆拾級而上,登上閘頂,在一個長方體水泥塊上並排坐下來,打火點煙。

“怎麼今天才來?”我問。

“啊?有事,耽擱了兩天。”寶根有些閃爍其辭。

“什麼事?”

“唔……不是壞事,金龍,你先不忙問,好啵?”

“哈,賣啥關子!”

“你咋不先問我們家裏的事?”

“你說說看。”說實在的,我是不大敢問,想像得出來我的出走在家裏造成的震蕩。

“家裏人收到我從揚州發出的信,得知我投奔了春生學刻章,也就放心了。他們曉得春生這幾年在外面生意做得蠻好。我一到家,爸媽開心得不得了,問這問那的,表示支持我的選擇,認為既然復讀考大學這條路沒走通,刻章倒也是一門好手藝,學會了照樣可以安身立命。

“吃過晚飯我就去你家。你媽一把拽住我的手,問你的情況。你爸很客氣,還遞香煙給我抽。他們收到你的信,單知道你進了廠,但不曉得是什麼廠——你沒告訴他們,信上也沒留地址。我不好不說實話,告訴你進了一家電池廠,又把你帶的話轉達給他們。你媽聽了就哭起來。你妹妹也跟着抹眼淚。你媽對你爸說:‘這孩子,我不放心,我還是得跟寶根去揚州看下子!’你爸沒好氣的說:‘你去了有什麼用?他又不肯跟你回來!別管他,千般苦由他自己去吃,他自找的!’你媽說:‘不行,考大學差幾分的人出去做臨時工,把人家笑死了呢!我不甘心,我去求他回來上學。’你爸搶白道:‘你自己養的犟種你沒得數?你求他就肯了?他肯的話在家裏就肯了——都是你從小慣的!’他們對來對去的,也不怕我在旁邊尷尬。

“臨了你媽問我哪天走,我說在家再蹲一天,摸出你開的帶東西的清單給他們。你媽看着清單又哭起來……你爸要我第二天晚上去拿。他可能怕白天人家看到了會笑話。第二天晚上到你家時,想不到你媽媽還給你準備了這麼多吃的東西。我趁黑替你把蛇皮袋扛回家,活像個做賊的,哈哈!”

我凝神傾聽寶根絮絮的敘述,彷彿在看電影一樣,家裏的情景栩栩地在眼前展開,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漾起……煙頭的紅火燒到手指上,一激靈把它甩進河裏。

“那雜誌和照片……”

“哦,倒忘了說。臨打包時,你爸從房間裏拿來幾本雜誌,說是新到的。你妹妹拿來一張彩照,說你在外面想她的時候就看看照片。”

……

我倆在高高的閘頂上坐了好久。寶根饒有興趣地介紹着他這些日子在揚州的見聞和所為,情緒顯然有些亢奮。我卻似聽非聽,思維飄散又邈遠。這兩天氣溫降了許多,臨時工宿舍前乘涼的工友少了。宿舍內的燈光散散淡淡地打在這邊的蘆葦上,葉片墨綠得有些滯重。是有點秋意了。蟋蟀在草叢間瞿瞿鳴唱,聲音清而脆。間歇的夜風吹過來,無數流螢匯成一條黃色光綢,無預兆地突然飄到這邊,又倏忽飄向另一個方向。東面大運河上傳來悠長的汽笛,極像一位粗獷的農夫打的耕田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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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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