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旦翻過十月,來到十一月的中旬,溫度就開始一天一天地往下掉,昨天比前天冷一點,今天又比昨天冷一點。這個濕潤的平原城市裏,間斷的雨點成功地扮演着催化劑的角色,一陣微寒的冷風之後,一陣大粒大粒的雨點之後,人們都把身上的薄襯衣,換成了針織衫,然後再增添一件適宜的外套。
今夜,一個罕見的風雨交加的夜晚,這樣的景象該是炎熱夏季的專屬,並不屬於秋末到初冬的轉換。可它就這樣來了,傍晚那烏雲密佈的陰鬱天空不就是它透露的信息嗎?此刻,獨處單身公寓裏的我,把電視的音量調到最大格,蜷縮在床挨着牆壁的那個角落裏,用厚厚的棉被裹緊全身,卻一樣地害怕極了,涼意透心而來。可窗外的一切仍舊繼續着,不管不顧,哪裏在乎你是否願意,是否能忍受,唰唰唰的大雨緊貼着窗戶傾盆而來,沒有一點要停歇的跡象。
電視裏正播放着某位知名藝術家的訪談錄,我隱隱約約聽到,什麼出,什麼阻礙,什麼經驗,怎樣克制,怎樣跨越,怎樣喜悅,注意力慢慢被吸引過去,特寫鏡頭前那位白蒼蒼的老,讓心驚膽顫的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動,他對夢想孜孜不倦地執着追求,多激勵人,尤其對在途中迷路得太久的我。
忽然頭頂一陣轟隆聲響起,身體不由得一震,這一震卻似乎出乎意料地碰觸到那根深藏在心底的弦,讓我獲得了某種未知的能量,充滿了一種勇氣,明晰了一種持續太久的模糊,要隔斷那根猶豫不決的絲線。哪怕是一時衝動也罷,哪怕是心血來潮也罷,我肯定了,已經下好決定,不要徘徊不定的優柔寡斷,要離開。不要在留下與離開的利與弊之間傾斜不定,不要再受身心憔悴的折磨。為什麼還要停留在原地,只是四處張望;為什麼還要不住地消磨時間,任憑它消耗下去?
風再肆虐些吧,雨再猛烈些吧,雷再狂暴些吧,我一點都不害怕了,掀開被子,走下床鋪,來到窗檯,靠近你們,我需要你們,需要你們的存在,謝謝你們給我的提醒,給我的警示,我知道了,應該去把握什麼,應該去幹什麼。
我走向床邊的書桌,懷着難以平復的心情打開筆記本,快速新建一個文檔,敲擊只剩下模糊身影的字母鍵盤,書寫在心裏醞釀過多次的辭職信,很順暢,幾分鐘就完成了一份得體而適宜的辭職信。
可我要隱藏真實的原因,如果誠實地寫為了追求夢想的緣由,非但公司不同意,而且還會招來一陣不小的笑話,因為在這樣一個快餐而繁忙的時代,夢想還值幾個價,大家都裝扮成一副行色匆匆的臉龐,為掙錢而奔波着,勞累着,被壓榨着,誰還有時間停下來,轉過身去看看那被自己遺落的夢想呢?
大家決口不談夢想,避而不說。或許某些人深藏在心底,默不作聲地執着,一步一步地朝前,用踏實的步伐,一天一天地接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個回味着,激勵着。可我卻無法成為那樣的一個人,在我跨出步的時候,就邁錯了方向,如果再繼續下去,只會越來越遠離自己的期待,越來越糾結地矛盾。而且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都是那個在途中遇到了別緻的美景,就會忘記要前行的傻瓜,拋棄自己的初衷,越丟越遠,然後就不記得了。
不讓自己後悔,我大膽地下了這個不顧一切的決心,對,就這麼去做了,後面都再說吧,這一次是堅定了。
這漫長的夜晚,讓我在時醒時睡的恍惚里,或許用熬應該更貼切我真實的狀態,我強烈地盼望着天明,清晨的來臨。我害怕長長的夜晚,濃濃的黑暗融化掉了這不易得來的勇氣;害怕拉開厚厚的窗帘,抬眼一望,又是一個雨過天晴的日子,夜晚的一切風風雨雨都不記得,也把心中涌動的一切都拋之腦後。
我輕輕地踮起腳尖,不讓細高的鞋跟在地板上出尖聲而刺耳的響動,走向那間掛着“人力資源部”標牌的大辦公室,一片繁忙的景象,他們不是低頭處理文件,就是緊盯屏幕總結着報表。
“文文,忙不?”我向張辦公桌旁的文文小聲問道,“你給我說下辭職的流程。”
“你要辭職?”文文睜大她那雙原本就晶亮撲閃的大眼睛,可見她的吃驚程度不小。
“小聲點。”我把右手食指靠近雙唇暗示着她。我覺得,辭職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尤其在四個月之前,在我頻繁的申請下,總公司才費勁地把我從另一個分公司調到了這裏的分公司。當時還是這間辦公室里,進進出出都混雜着我的身影,辦理複雜的調配手續。而今我卻要離開,覺得有些愧對公司。
“有下家了?”文文好奇地詢問我。
我點頭,代表着我的認同,這樣的應答方式,我要一直持續下去。
“好啊,真好,”她的嘴角露出羨慕的痕迹,“如果我有下家的話,我也會跳的,這裏真的太壓抑了,對了,是什麼單位呢?”
“事業單位,我男朋友家那個縣城裏面。”我還要必須虛構下去,就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情。
“那很穩定,而且還輕鬆。好啊!”文文井井有條地告知我,“你們大學生梯隊工程建設,辭職流程有些複雜,先要經過與帶教老師溝通的程序,然後再和部門經理溝通,同意簽字后,才遞交給我們人力資源部的部長審核,最後上傳給總部審批。”
“一如既往的複雜哩,等我弄完這些,我就請你吃飯。”我熱情地邀請她。
“以後可要常保持聯繫,我們不是同事了,還是朋友嘛。”文文撲閃着眼眶裏的晶亮對我說。這一刻,我知道她絕對是真誠的,沒有參雜客套話。這樣的親密,我記住了,以後的疏遠,我也會理解。就好像,當我得知批准調動時,我自內心地感謝原來的部長,甚至在沒有等到她回辦公室的時候,還特意地在一張紙頁上寫下工整的字跡,表示我會在新崗位上踏踏實實工作,回報公司栽培的用心,然後慎重地交給一個前輩,替我明天轉交給她。可現在的我,不也一樣要離開了嗎?那麼沒有什麼是一層不變的,你,我,他,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改變,不要充滿太多的責怪,學着包容千差萬別的理由。
逐級逐級地,我用準備好的借口,已得到部門經理的簽字,通關到與人力資源部長的談話。我筆直着身體,左手緊握着右手,小心翼翼地坐在緊靠着門口的鬆軟皮沙上,等待着部長接聽完手中的那通電話。
我並不是次到這個辦公室,卻是次帶這樣嚴肅的神情。哪怕上個星期還在這裏的溝通會上,面對着一大群同為大學生梯隊工程的新員工,輪着我工作總結,也沒有此刻的忐忑不安。
“郭淳藍,請坐!”部長示意我坐到他辦公桌對面的那張椅子上。
“謝謝!”
“你決定好了?在我還沒簽字時,如果你有任何想法,都還可以溝通,你還可以重新做決定。”
“我想好了。”我努力地面帶着微笑,從容地應答着他。
“目前,我仍有義務給你必要的提醒,今年的形勢很特殊,全球的金融危機,大學生就業更不可避免地受到很大的衝擊,在選擇辭職的問題上,你們應當慎重又慎重。”
“謝謝部長的關心,我是經過了很久的考慮。”我感謝他那溫和的語氣,還有臉龐掛着的關心。不管那些話對他而言,是不是已經成為一種順暢的流程,是不是對每一個辭職都要必經的模式,不一樣的語氣,就有不一樣的理解,我收進了心裏。辭職的流程看似好複雜,一層一層的精密,可前面兩個程序,就連短短的十分鐘時間也不曾花費,利索而乾脆。我只是找對了那些人,然後把辭職報告遞過去,他們連頭也不抬,只是瞟了一眼,然後回到他們原來的文件上,接着很機械地問了一句“考慮好了?”就在我都還沒開始應答的時候,他們就匆匆地簽上了他們的確定。
“了解了你的情況,你屬於跳槽而選擇辭職的員工類型,得知你有了好去向,公司是非常樂意的,人都朝高處走,公司也替你高興。”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回答他的話,似乎他的話,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來多餘,於是我就選擇了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你不要有負擔,”或許是我的沉默給了他一種錯覺,他接着鼓勵道,“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好好乾,從我們這裏出去的,都是好樣的。”
這一刻,我有那麼一種不可遏制的衝動,我想要傾訴我真實的想法,或許有着豐厚資歷的他可以給予我建議,一份忠告也說不定。時常我總這樣被一種輕易營造的氛圍給感染,就連一瞬即過的那種閃現,我都會腦一熱,口一松,就要開始我的傾訴。我想着,究竟該向部長說哪一面的話,真實的,還是虛構的。我抬起頭看着他,腦袋用力一抬,眼神漫過他的頭頂,看見懸挂在牆壁上的橫幅,印着企業精神――“執着拼搏,永不言棄。”這八個金黃金黃的字,閃耀着我的眼睛,像夏日的陽光般刺眼,它們不再只是隨便大聲喊喊的口號,這樣真實,這樣強勁,這樣深刻,它們真正的意義對於一個前行是絕好的支撐。有些東西,只有在某一刻,某一種心境之下,生心靈的碰撞,才可以走進,才可以理解,才可以體悟其間的蘊意。在總部的培訓基地,我們這批新近員工曾進行為期半個月的全封閉式培訓,我們總是飯前一支歌外加一句口號,一天不下三次地吼着這句企業精神,氣勢那是絕對的壯觀,但只是空洞的音量滿布在食堂的上空,帶着飢餓的疲倦。
“我會努力,不讓自己後悔離開了這裏。”這句話,更像是自言自語般呢喃着。
退還了工裝,交接了工作,我用着一身輕鬆的步伐離開了公司,朝那個還剩下一個半月租期的單身公寓走去,相距六個公交車站的行程,我選擇了步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