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搖翠帶飄蕙露,月照金繩籠寒煙。
月光下,荒涼的‘泣芫居’冷寂闃靜得駭人。
夜深時分,庭院中蘼蕪金葛等香草覆蓋著霜華露水,在清冷的蟾光下,宛如沾着了淚水,在靜夜中哀泣這一片荒蕪景象。
悄悄地,一抹清峻秀逸的身影帶着月華,降臨這一片蕭條的庭院。
那道身影落在庭院之後,穿藤越葛地朝主屋而去。飄逸的青藍色衣袂輕輕地自香草叢中拂過,發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詭異悉卒聲。
那個突然造訪的人慢慢地靠近那棟黑影似的屋宇,一陣隱約傳來的音樂之聲驀然令他停住腳步。
他凝神靜聽,辨出那是鼓瑟之音。--蕭越衰戚的輕微聲象化在風中似的,正從屋后斷斷續續地飄蕩而來。
來人轉往屋後行去。腳步輕俏無聲,似乎深恐驚着了後院憶沉眠的月下薇蕪。
這棟屋宇的後方是和前廳一樣的設計——一扇垂掛着軟簾的偏門,簾外是環繞整棵屋舍的木製迴廊,簾內則是一間小小的客室。
造訪者來到簾外不遠處佇立。
明亮的月光在簾上映出一道明顯的清麗身影;蕭颯的鼓瑟之聲在寧靜中愈形清晰。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來人有意無意地微吟着,低沉幻魁的聲音化散在風中,驀然驚動簾后的鼓瑟之人。
鼓瑟之聲鏗然而止。
“誰?”九公主安坐於簾內,文風不動,只是出聲詢問。
“在下應君衡。”他登上迴廊,俊美無儔的臉龐在幽藍的月光映照下,隱約幻化出一種魅惑異彩。“深夜來訪,驚擾公主,在下不勝惶愧。”
聽到來者是他,九公主隱藏在黑影中的神情微微一變。
“你來,有什麼事?”她輕柔的嗓音縹緲如故,彷彿來自遼遠的空山深谷。
應君衡碩長的身軀倚立門外,清冷月光將他俊逸的身形投映在軟簾上,化作一道迷人魅影。
“不為什麼,只是想着九公主尚未給我答案。”他回答,輕柔的嗓音淡如和鳳。
沉默了一下,九公主慢慢地說道:“我早已說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他輕輕一笑。
“九公主如此抵死不承認,難道是以為區區一道軟簾,可以阻隔我嗎?”他語意輕柔地說道。
“什麼?你……”
當九公主意識到他的意圖,以長袖掩面起身欲走的時候,已然太遲——
應君衡閃身進人簾后,一把捉住意欲逃離的九公主的右手,將她整個人拖人懷中。
突來的舉動令措手不及的九公主愣了一下,等到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置身在對方寬大厚實的胸懷中,連忙掙扎着要脫離。
應君衡兩隻手臂似鐵一般牢固,緊緊地箝制着她,不容許懷中之人逃脫。
黯淡月影下,兩個一大一小重疊的影子隱隱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
“放開我!”九公主見掙脫不了他的懷抱,低聲怒斥;低垂的玉容依舊掩於紫丁香包夾紗袖后。
應君衡置若罔聞,微笑說道:“既然九公主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如今又何須遮掩?”
原先一直低垂着頭的九公主聽得如此說,驀然放下衣袖,昂首傲然地面對他。
“如果你是想以當日的人情逼迫我救你,我無話可說。”她率性地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掩面的衣袖放下之後,驚世絕俗的冷艷容顏在月華的籠罩之下,散發出令人不敢退視的絕麗光采。
果然是那日懸崖下的那張絕世麗顏。
“我沒有這個意思。”他說,但也無意放開她。
“那你又何必一再相逼?”
九公主精緻絕美的容顏沒有絲毫表情,沒有憤怒之意,也看不出其他情愫,只有一雙淡色的清澄美眸似乎深鎖着一些秘密。
應君衡凝望着她,彷彿想自她的眸中讀出一些意外的訊息。
是憂鬱嗎?還是……輕愁?
他不明白。只覺得,他對眼前這位姑娘的興趣,似乎遠超過自己所想像。
“我說過,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見的。”她別過臉去,不願和他那雙彷彿可以透視人心的深邃黑眸相對視。
那令她有點心慌……
“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想,九公主是一個很值得好奇的人物……”
“因為我命格詭異、忌天克地嗎?”她倏然冷笑着打斷他的話。
應君衡看着她那張竟有些情緒反應的麗顏,微微感到驚訝。
他看到了,在她那雙沒有絲毫笑意的美眸里,出現了一種名為‘悲憤’的情愫。
“因為我生來天地異變、剋死親娘?”九公主繼續冷笑着自嘲。
但她的眼中依然只有冷怒,沒有笑意。
他知道他錯了,一句無心的話,竟無意間刺傷她強烈的自尊心。應君衡下意識地更加摟緊她,似想安撫些什麼。
“你是專程來看我這個生為皇族,卻被貶為庶民的公主,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不祥之人嗎?”
應君衡任她責問完,方才緩慢地開口說道:“我本無此意,也沒有那麼無聊。”他很認真的凝視着她。“我自知生命無多,只是希望能認識我想認識的人。”
九公主愣在他懷裏,悄然無言。
“適才你所說的那些,我完全了無興趣。”他淡淡地說,優美的唇角微漾着一抹和善的笑意。“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他說得認真,九公主卻聽得糊塗。
“例如:方才你因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種敏感從何而來?”
九公主微微變了臉色。
“還有,像你這樣以雍容自持的尊貴之人,那一天為什麼會受困在懸崖上,這我也感到極為好奇。”他噙着笑意地說道。
她不語,漂亮完美的上眼睫微微低垂,竟給人一種心虛的錯覺……
“關你什麼事?”她冷冷地說道。輕細的嗓音倒聽不出明顯的不悅之意。
應君衡瀟洒自若地微一聳肩。“我這個將死之人就是這樣閑着沒事,愛探查別人的秘密。”他半開玩笑地說道,悄悄鬆開擁着她的一雙手。
“你……”九公主抬頭看了他一眼,在目光接觸到他俊美而清瘦的臉龐時,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這是……她的神情微微變異,沉定的清眸顯得若有所思。
應君衡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退開一步。
他高大而頤長的身子背光而立,鬼魅般的黑影籠罩在九公主纖細的身軀上,讓她有一種奇異的壓迫感,沉重得彷彿透不過氣來……
她隨着他的身量調高目光,不明白他因何突然放開她,更不明白因何她會由於他的退離而感受到寒意。
“今日有擾,我該告辭了,不耽誤公主安歇。”他禮貌地道別,轉身欲離去。
臨走前,他又回頭拋下一句話——
“關於我所好奇的事,我一定會弄清楚的。”
九公主聽到他這麼說,神情登時一冷。
“如果你真的這麼清閑的話,不如多關心一下自己吧!”九公主冷言譏諷。“你身上所犯的,不是普通的魘勝之術。等你回去人眠之後,那妖物便會出來糾纏,屆時有你好受!”
應君衡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習慣就好了。”
言訖,他再度踏着月光離去。
小室內,清冷的香草氣味依然,只是似乎隱隱夾雜着一股男性氣息,在風中擾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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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衡,你在看什麼?”
應君衡這天一直沒有出門,一方面是由於王爺王妃不許,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自己無心出遊,所以坐在自己的房中看看書籍。
由於看得人神,連彥文走人他的房間。他都不曾察覺,直到彥文出聲相喚,他才抬起頭來。
“是你,有什麼事嗎?”
他放下手中的書籍,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發現彥武也跟在彥文身後走進來。
彥文還來不及開口回答,他身後的彥武就先大聲嚷嚷起來——
“喂,你薰香嗎?怎麼這屋裏香成這樣啊?”
經彥武這麼一問,彥文也發覺了。
“是啊,我也聞到了,似乎是桅子花的香味吧?”他說。
應君衡聞言,不由得愣住了。
梔子花香?那不是他在夜裏隱約所聞到的味道嗎?什麼時候已經這麼明顯了?居然連日間也聞得到……
“真是的,一個大男人學人家薰什麼香嘛!怪娘娘腔的。”彥武一手提着鼻子,不明就裏地抱怨着。
應君衡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笑置之。
“別管了,你們坐吧!”他隨意招呼他們。
他們二個依言在應君衡附近的椅子坐下。
彥武一眼見到方才應君衡放下的那本書,上頭寫着“詩經”二字,便又有牢騷要發。
他說:“兄弟,不是我愛說你,你沒事讀這詩經做什麼呢?天天在那裏‘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
幾句話說得應君衡和彥文都笑了。
真是合了他的名字——彥‘武’,完全一派武人習氣。應君衡不禁搖搖頭。
“你今天不會是專程排譴我來的吧?”他有些無奈地說。
“當然不是。”彥文接着回答。“我們是來看看你今日是否好了一點。另外,你托我查有關九公主的事,我也探訪到了一些。”
“哦?你快說。”
“當年九公主甫出生不久之後,就被皇上貶為庶民。逐出皇宮,一些服侍華娘娘的宮女丫鬟,也以照顧九公主為名義,一併被驅逐出宮。”
“這麼說,九公主身邊應該是有不少下人伺候的,如何現在卻不曾看到?”應君衡不解地問道。
幾次出人‘泣蕪居’,那裏的情況他再清楚不過;他很確定‘泣蕪居’里除了九公主和一個老婦人之外,別無他人。
“民間傳說是九公主身上的煞氣太重,剋死了那些人。”
“真的嗎?”彥武連忙問道。
關於怪力亂神的事,他一向最有興趣。
“當然不是。”彥文白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事實上,是那些宮女自己逃掉了。”
“逃掉?”
“嗯。九公主當初被逐出宮之後,原本是和那些宮女住在城中,後來那些奴才因為畏懼九公主那與眾不同的命格,害怕遭到禍殃,便棄幼主於不顧,各自尋生路去了。城中居民見九公主身邊的奴才一個個不見,便認定九公主真的會帶來不祥的命運,而群起排擠、攻擊這個被貶為庶民的公主。”彥文說到這,臉上不由得出現忿忿不平之色。
“實在太過分了!”連彥武也不禁義憤填膺。“後來呢?”
“後來九公主在城中再也難以安身,她僅剩下來的一個奴僕——當年陪嫁華妃娘娘進宮的老丫鬢一一邵官人,只得護着襁褓中的幼主移居城外。”
“那個邵宮人,可是如今‘泣蕪居’里的老婆婆?”應君衡問道。
“正是她。”
“那個時候她們就住到現在那棟鬼……不,那個‘泣蕪居’去了?”彥武也跟着發問。
由於同情九公主的遭遇,彥武說起話來不由得客氣許多。
“遷移到‘位蕪居’是十年前的事。原先九公主只是住在城外,但因仍是一再受人排擠、驅離,她才搬到現在的‘泣蕪居’定居。”
“那些人真是過分,居然這樣欺凌一個被降為庶民的公主!”彥武聽完九公主的故事,氣憤地說道,壓根兒忘了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說‘泣蕪居’是鬼屋、九公主是怪人。
應君衡則是沉默不語,專註的神情似乎在思索些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們不能過分苛責那些人。”彥文依理而論。
“可是,對象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子,那些排擠、驅離她的人,未免也太沒人性!”彥武仗義直言。
“哦?是嗎?我記得好像曾經有一個人罵那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女子’是怪人哪!還說她住在那種鬼地方,大概也不太正常呢!”彥文打趣地說道。
彥武見彥文提起他說過的話,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誰啊?有這回事嗎?”他原着臉皮打哈哈。“我可不知道。”
彥文取笑他一會兒,發現應君衡異常的沉靜,不禁轉向他問道:“怎麼啦?想什麼?”
“沒什麼。”原本兀自沉思的他勉強拉回注意力。“關於九公主的事情,你就打探到這些?”
“是啊,你為什麼會突然對九公主的事感興趣?”他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
君衡沉默了一下,說道:“我只是覺得,九公主這個人其實並不如她外表一般冷漠、孤絕……”
“同感。”彥文點點頭。“所以你對她產生興趣了?”
應君衡笑了笑,不答言。
“照我的感覺,九公主氣質非凡,倘若她是個普通姑娘,倒也是個不錯的對象,但問題就是……”彥文看到應君衡笑而不言的反應,當下就明白他的心事。基於各因素的考量,他立即提出勸諫。
一語未完,一旁的彥武馬上搶着接下去說道:“她不是普通人!”
在彥武的眼中,命格詭奇且有御鬼之能的九公主,豈止不是‘普通人’而已,她簡直是鬼物的化身、地獄的使者。
然而在憐憫她凄涼身世的同情心作崇之下,他話也不好意思說得太絕發。
“不是如此。”彥文接著說道:“雖然九公主身世堪憐,且那謎一般的個性又十足令人好奇,但我還是勸你別因為一時興起而去接近她。”
“為什麼這樣說?”應君衡隨口問道,淡然的神色間隱約有絲不以為然。
“你真的不明白嗎?”彥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遲疑了一下。
一番欲言又止之後,他終於說道:“也許我這麼說是不太應該——正如玉清真人所說,九公主身上的煞氣太重,且兼之命數詭怪,和她在一起是對人有所不利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你如今身上有邪祟纏身,九公主不願出手援救,那就罷了,你沒事就不應該再和她有所牽扯,以免更加惹禍上身。”
他只是一心一意替應君衡的安危着想。
對於九公主,他是既敬畏又憐憫,如果可以,他也不願將那位高貴的姑娘視同鬼物而避之惟恐不及;然而,九公主身上的陰煞之氣甚重,有害於生人,卻是不爭之事實。為了兄長安危,他不得不勸應君衡遠離九公主。
應君衡聽了這番話,一言不發,清俊的眼瞼微微低垂。
察言觀色,彥文心中明白應君沖此刻沉默的意義。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大概對我的話不以為然,但我說這些話並無惡意,只是純粹為你好罷了,你可不要多心。”
應君衡看了彥文一眼。
他明白彥文的一片好意,但……
“你也認為接近九公主,是不智的行為?”應君衡問道。
彥文輕嘆一聲,正色說道:“這不是什麼智不智的問題,只是……對於不祥之事,本來就應該明哲保身。”
雖然不願意,他也只能這麼說。
儘管九公主其運堪憐、其情可憫,但由於那與生俱來令人畏懼的命格,使人們對這樣一個可憐姑娘所具有的情感,也只能是畏懼而已。
趨吉避凶,是人的天性;在憐憫同情他人之前,必先保住自己,是人的本能。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常情。
面對彥文的勸誡,應君衡不能說什麼,也不願說什麼。
他淡淡一笑,笑意清淺而明郎。
“我現在‘明哲保身’還有用嗎?”他將話題一轉,自嘲地戲說道。
沒錯,他是自嘲,但一方面,他也暗暗地在嘲弄彥文。
人總是自以為自身很完美,所以去嘲笑、排擠不完美的;可笑的是,這自以為完美的人,看不見自己亦有殘缺的地方。
九公主的奇詭的確令一般人害怕,但被鬼魁纏身的他,又有什資格去害怕別人?
他無意批判彥文的想法和主張,但卻忍不住會這樣想。
應君衡隱微的弦外之音,彥文自然是聽不出來,所以聽見應君衡如此自嘲,便馬上安慰他道:“你別想太多,總會有方法的。”
“是啊,君衡,你可不要自暴自棄得太快啊!”一向粗枝大葉的彥武也跟着安慰道。“那個怪裏怪氣的九公主不救你沒關係,姨丈又打算去拜託玉清真人了,只要玉清真人一答應,你就有救了。”
“我不相信你身上的邪祟無法祛除,自古邪不勝正,你不會有事的。”
對於彥文、彥武兩兄弟的交相安慰解勸,應君衡心中着實不禁感動。
“謝謝你們。”他真誠的說,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能認識這樣有情義的兩兄弟,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謝什麼?我們只是實話實說。”彥武鼓勵地拍拍應君衡寬大厚實的臂膀,說道:“你一定會沒事的,依我看,你還要再念一輩子的‘關關睢鳩’呢!”
應君衡和彥文不禁笑了。
“好了,我們不打擾你歇息了,來了這幾許久,只怕你也倦了,我們且去了。”彥文站起身來,打算告辭。
“你們最近都住在府中嗎?”應君衡突然問道。
彥文和彥武雖然時常客居在王府中,但偶爾也有回去自己家中的時候。
“是,我們最近一直住在府里,如果你有事找我們,遣個小廝來說一聲就是。”
應君衡點點頭。
他知道雙親因為他的事而日夜勞瘁,彥文和彥武為了替他們分憂解勞,這才一直住在府中。實在也難為他們了。
但就是因為有他們兩個,他才能夠對雙親放心。他明白母親待他們甚厚,他們亦視王妃如親娘般,很是孝順親近。
有他們在,他就是頓時死了,也沒有後顧之憂,不必擔心雙親乏人照料……
“那我們就先離開了,你好生歇着。”
彥文、彥武作別離去。
臨出門前,彥文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君衡,我有一事想問你。”
“什麼?”
“你說你對九公主有興趣,是認真的嗎?”彥文問道,俊秀的臉龐似有困惑之色。
應君衡見他問得奇怪,不禁反問道:“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彥文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些什麼。“認識你十幾年了,好像不曾見你對哪位姑娘有過興趣……”
印象中,應君衡是一向對姑娘家相當溫文有禮沒錯,但在禮貌之中,更帶着三分疏淡隔離之感,連對待他自己以前的妻室——周蘭萱,亦是如此;如今怎麼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姑娘……
暗自忖度思量了一會兒,彥文驀然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無聊。
應君衡會對九公主有興趣,一定只是由於九公主的神秘氣質令他產生好奇而已;這有什麼好睏惑的呢?
老實說,倘若不是因為九公主‘生不同人’,他大概也會對這樣的一位姑娘感興趣呢!
這麼一想,彥又不禁微微勾起嘴角。不待應君衡有所回答,他就說道:“沒什麼,你當我沒問好了,是我想太多了。沒事、沒事。”說完之後,他轉頭離去。
不過就是感興趣嘛,這哪裏值得大驚小怪?他實在想得太多了——怎麼會誤以為向來心如止水的君衡竟對一個陌生女子動心了呢?他真是糊塗!
這是彥文自己腦中的想法,至於應君衡心裏的念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哲保身’,就是這樣的一句話,硬生生的將一位纖弱敏感的姑娘逼到如此孤冷凄清的絕境。
每個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但,有沒有人想過,那些無法選擇自身命運的可憐人,該如何去面對自身沉痛的悲哀?
夜深時分,應君衡靜靜地坐在房前的欄杆,背倚着木柱望月,思索一些事情。
此時是初秋之夜,濃重的白霧籠罩着園中秋草,呈現一派蕭瑟、幽深的景象。
秋蟲在帶着寒意的涼風中鳴叫着,鳴聲凄清而唱嘹戾,彷彿是一種面臨生命終結前的最後哀音。
暗灰色的夜空中一輪明月如盤,然而月形卻在層層的雲霧中模糊淡化,遠望而去,只是一團黯淡的白影。
應君衡隻身坐在清冷的‘晴耘閣’望月,思緒卻早已飛到數十裡外的秋瞑山居。
自從了解九公主的來歷之後,他對那位神秘姑娘的興趣不僅不曾稍減,反而令他更加在意她。
對於九公主的孤僻冷漠,他早就認定其來有自;然而卻萬萬想不到她孤漠的原因,竟是來自她那悲哀不堪的遭遇。
每一思及此,他總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甫一出生,就因命格不同於平凡人而剋死自己的親娘,繼而被廢掉公主尊貴的身分、降為庶民,這樣的遭遇不論對誰來說,都已經是一種極沉痛的悲哀,再加上流落民間之後,受盡排擠和歧視的生活,這教人情何以堪?
一個流落民間的失勢公主受盡欺凌,來自人們異樣的眼光,將她一再驅離、排斥,直逼到她再也退無可退,只能將自己遺棄在杳無人煙的深山峻岭……
他不認為有人會是天生的冷麵冷心,他相信一個人不論如何自私,也總有溫情一面;然而對於九公主這樣成長背景的人,他不知道除了冷漠絕情之外,她還能有什麼樣的感情?
剋死親娘,這不是她所願意;命格陰詭,也不是她能選擇;相反的,這一切同樣都是她的痛苦。然而,這樣一個承受一切不平命運的無辜之人,卻因此在一出生就背負着罪。
可悲的是,這樣的罪原在她一出生就已定讞,然而在世俗的眼光中,她的罪永遠也得不到救贖和原諒……
他不能指責世人所加諸於她身上的罪名,畢竟不同於平常人的人,遭到遺棄和放逐,就是存在於這個世俗之中的真理;他無法說什麼。他只能去憐憫那樣一個人的無辜和痛苦。
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具有大愛的善心人,但此刻,他心中竟有一種憐惜她的衝動。
他想彌補她所承受的一切不平和痛苦……
這個念頭一浮上,應君衡不禁笑了。
他當他自己是誰?救世主嗎?這麼偉大!人家也未必會領情。
不過,話雖這麼說,他依然很想為她承受一切的苦與悲。
他不是善心人,只不過是個有“私心”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