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小時候的我,過目不忘,三歲能識大學、中庸,強記千家詩、百家姓以及大戴禮記、小戴禮記,八歲便能騎御與國內勇士競技,到了十歲,百步穿楊已是家常便飯。

父皇疼愛我,每次見我總稱讚我是領御之才,可惜我的母親地位比不上皇后,連帶的,我雖文武皆備,就是無法取代長皇兄的皇太子,成為一國之君。

那時的我不服,我有才有能,何以讓出身斷送了將來,我倒要看看現任平庸的皇帝能拿我這個皇叔如何?

當我將這事告訴“她”時,“她”只是不以為然的搖頭,告訴我要知足,要我忍耐,“她”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榮華富貴,是幸福平凡和平安。

那時候的我不懂,現在我明白了。

悠悠的自淺眠中醒來,我看看牆上畫的晴兒,再瞧瞧另一邊牆上描繪的“她”,平兒。

平兒又被我的皇祖父封為安平公主,從小就配婚於我。

雖然是不同的兩個人,卻有着同樣的特性──知足,不怨人。

不像我。

或許就是如此,我先被平兒吸引,接着是被晴兒,對我來講,她們很平凡,卻有着我求之不得的快樂。

平兒後來過得如何?幸福嗎?那個搶了我的臉、我的身分、我的名字的他,是否有好好對她?

唉!那已經是前塵往事了。

現下至少我知道晴兒是安全的,但是以後呢?

從前我無能保護平兒,但這次至少該讓晴兒安然度過一生,以我的聰明才智,讓秋楓、白樺忙碌個短短百年應該沒問題。

我悲傷頹圯得夠久了,讓我幾乎忘了,雖然失去了那麼多,但至少我的腦子還在。

☆☆☆

“你們確定這妖怪能控制天氣?”道士抬頭瞪着灰茫茫的天空,細雨中還含着稀疏的雪花。

“是啊、是啊!道長,我們就指望你收妖了。”村人們奉上集資出來的十兩銀。

道士一見,馬上吹鬍子瞪眼睛,“就這麼點錢,想讓我賣命?門兒都沒有。”他揮揮衣袖大踏步着離開,哪管身後村民的跪求。

元晴在小屋轉角后瞧得清清楚楚,又一次鬆了口氣。連同這次的道士,金珍姑已經從別村連請了二十個據說有道行的高人來了。

有的看看天、望望山的方向,搖搖頭說道行不夠;有的看這村子窮,懶得費工夫,也有好心要收妖的,但到了山上找着了神木,唸了千百遍“咒語”都無效,也只有搖頭離開了。

每次她都提心弔膽的,怕真有人有方法對付夫君他們,所以只要有“外人”來,她就極力找機會詢問囚禁她的村人目前的狀況。

這一次,她是好不容易扳斷了窗上腐朽的木條才逃出來的,本來想立刻奔向“累積山”,但又憂心這邊的情況,所以才特地繞過來看一下,現下確定無事,她終於可以放心溜了。

事不疑遲,她轉身往那雲霧縹緲的“累積山”狂奔而去。這麼久了,夫君會思念她吧?至少她確定秋楓會很懷念她的手藝。這次回去,她要好好烹煮一頓大餐,好彌補這些日子的曠職。

身後,村子裏隱隱約約起了騷動,似乎有人在叫,“元晴不見了。”

“那個投靠妖怪的賤人跑了,大家追。”

“對,不要讓她逃了。千萬不能讓她跟那妖怪通風報信。”

元晴不自覺的加快腳步,臉上是“回家”的幸福微笑,哪怕是石頭絆倒了她,她還是立刻爬起來繼續跑,就算樹枝勾斷她原本就襤褸的衣裳,還是不減她的腳步。

她踏上了“累積山”的山坡,抬頭望,山頂上那棵神木還矗立着,只要到達山頂,她就可以回去了。

那些道士進不去,是因為他們不是她,只要她唸動咒語,就一定可以回去,她相信秋楓不會騙她的。

“摩莎摩謁訶。”元晴微笑低唸。這些日子來,這咒語深深的刻在她腦子裏呢!通往家的五個音。

“她在那裏。”村人的叫聲在後頭緊追。

“元晴,妳給我回來。”爹親的聲音更是兇狠。

元晴不管,縱然身疲腳軟,還是硬拚着最後一絲力氣往上走,與其在世間毫無希望的活着,不如在暗無天日的山裏平靜過日子。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過了,夫君老是沉默一定有原因,他說她是玩具也不是真心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更相信那些夜裏他的溫柔,還有那應和他心情變化的風雨雪霜。

當他說她是玩具時,山崩了,就如他的心般。其實,他是在乎她的。這麼多日子以來,她終於想通,終於想到他的無奈,確定了她歸宿的方向。

這一次回去,她要更了解他,更努力讓他明白她愛他,無論過去、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夫君,晴兒回來了。”她朝山林吶喊。

“回來了,回來了……”的回聲不斷迴旋在山中。

☆☆☆

他從桌上抬頭,望向窗外,側耳傾聽,然後站了起來。

“怎麼了?”趴在軟榻上的秋楓問,儘管他腰痠背痛,手上還是拿着九連環耍弄着。

“我似乎聽到……”他搖了搖頭,又坐下來,“算了,大概是我聽錯了。”

“你以為是她回來?別作夢了。”秋楓輕哼,“我再休息一下,等會兒就親自把她抓來,討厭,這到底要怎麼解?”秋楓挫敗的低叫。

“這麼快就放棄了?”他慵懶的取過來,“仔細看着,我示範一次。”白皙的手快速移動。

“慢一點,我還沒看清楚。”秋楓大嚷,等他嚷完,九個環已經分開癱在他手上。

神奇。秋楓佩服的看着。

“很簡單,以你這麼聰明應該很快就解得開。”叩一聲,九個環又全都套在一起了,“再試試。”他塞回秋楓手裏,又坐回桌旁,繼續設計新的“玩具”。

只是,心情怎麼老是不定?

☆☆☆

風雨轉驟,忽大忽小。

“阿晴,妳打算去哪兒?”元鏢厲聲質問。

元晴緊緊靠在樹榦上,絕望的瞧着把她圍在中間的村人們,眼看那棵碩大的神木就在百尺之外,只要再那麼一點時間,她就可以回家了,但是……

“爹,讓我走吧!”她哀求爹親,懇請諸位村民,“你們讓我回去吧!我保證他們絕對不會傷害你們的。”

“但妳能保證天氣放晴嗎?”村長沉聲問。

她沒辦法回答。

“妳不能保證,為了我們全村的生計,一定要滅了妖怪,絕對不允許妳回去通風報信,來呀!把她抓回去。”村長下令。

幾個壯碩的年輕人立刻涌了上來把她架住,硬是拖離。

她不願,她掙扎,原本就亂了的長發更亂了。

雨勢加大,風聲呼嘯。

元晴放聲大喊,“夫君,救我!夫君,我是晴兒,你聽到了嗎?夫君……”

驀然間,風雨停了,終年未歇的風雨竟然止了,一股詭異的氣氛涌了上來,村民們恐懼的左右張望寧靜的林間。

只有元晴,狂喜滿胸,高聲吶喊,“夫君,你聽到我的聲音了是不是?夫君?”

村人聽她這麼說,紛紛戒懼的往後退。

“阿晴,妳胡說什麼!跟我回去。”元鏢發飆的衝上前去拉着她。

“我不要,不要!”她拚命抵抗。

“放手!”沉厚的低喝聲,來自所有人的頭頂上方。

眾人往上一望,駭然張口,數尺高的枝幹上站了一個拿着劍的全黑男人,衣服是黑的,鞋子是黑的,就連臉也是……真的沒有臉?妖、妖怪呀!

“夫君?”元晴掙開父親的箝制,往上張開雙臂。

他躍然而下,飄飄然的落到她面前,揮劍閃爍眩目的劍光指向村人們,他寒着聲音,“在我的地盤上欺負我的人?都不想活命了是嗎?”他長劍一掠,附近一棵雙手合抱的大樹立刻斷成兩截,砰的一聲倒下。

村民大大嚇了一跳,各個臉色蒼白得可怕。沒想到這妖怪還有功夫。

“還不走?”他斥喝。

村民是不敢留下的,步步後退,只有元鏢仗着是他丈人大膽向前,“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岳父,把我女兒還我。”

他微轉頭徵詢的望向元晴。

元晴急搖頭,“我不要回去。”

“她說不回去,就沒人能從這兒把她帶走,”他強調,“但如果你想試,就要有命歸黃泉的打算。”

“你……你……胡說八道!”元鏢氣昏了頭,乾脆卯起來發飆,衝上前去要搶女兒,就不信這女婿敢傷老丈人。

他俐落的揮劍過去,很久沒嚐過與人競武的樂趣。

“住手,他是我爹。”元晴卻大喊。

劍刃一轉,劍面拍上元鏢的胸口,令元鏢後退好幾步,但他好不容易站穩,又沖了過來。

“混蛋。”元鏢大吼。

他把劍往上一扔,抓住元鏢打來的拳頭輕輕一扭,輕脆的一聲“卡”

“啊!”元鏢放聲尖叫,他的手……斷了。

劍墜了下來,他準確無誤的抓住劍柄,將劍抵在元鏢脖子上,“走還是不走?”

元鏢狼狽的咬牙,強烈展現“吾寧死,不受辱”的意志。

“很好。”他就要乾脆的解決“岳父”。

“不要。”元晴奔過來,拉住他的臂膀懇求,“放他走,他是我爹。”

他想了想,還是鬆了手,拉起她轉身離去……

元鏢不甘心的站起來,撿起地上一枝尖銳的枯枝沖向他。

“夫君,小心。”元晴驚駭的尖叫。

但太遲了,枯枝已穿過他的胸膛。

元晴急忙扶住他。

“這下你還不死?”元鏢得意的說,附近原本撤退的村民又大着膽子向前。

但是他沒倒下,緩緩轉身,白皙的手抓住枯木一端,用力一抽。

“夫君?”她預計看到鮮血四濺的恐怖景象,但,沒有,他滴血未流,胸前的大窟窿正急速癒合,瞬間讓她看傻了。

對喔!他是不死之身。

“妖……妖怪呀!”元鏢喊,偕同村人一起連滾帶爬的逃了。

他望着人群消失的方向,“妳不跟他們走?”

元晴搖搖頭。

他沒回頭,“以後妳還能回村子裏去嗎?”

她還是搖首。

“那麼妳確定要回到這山裡?”

她頷首。

“那……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往神木去。

甜孜孜的暖流在她的胸壑里流過,雖然他的手依然是涼的,但他的態度變了,他來找她、救她,聽了她的勸告放過爹,最重要的是……他帶她回家。

“夫君,你想我嗎?”元晴羞赧的小聲問,一邊用手梳理久未整理的長發,攏了攏破舊不堪的衣服。夫君會不會嫌棄這麼髒亂的她?

但他沒看她。

“我以為妳會在娘家多住個幾天。”

她何只住幾天而已,“我已經住很久了。”她幾度以為再也沒辦法回家。

“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卻想了她好幾回。

“不到一個時辰?”她驚呼,“夫君,我已經十幾二十天沒見過你了。”

十幾二十天?

他停下腳步望着她,伸手推開她遮住臉的長發,首次注意到,她變了,變得憔悴、清瘦以及……臟。

“你應該知道山裡一天等於人間一年吧?”

所以秋楓、白樺口中的數千年歲月,不過是山裏的數年。

“不,我不知道。”他輕語,反正數年與數千年又有何差別?對他來說,這樣行屍走肉的活着,一刻即如漫長的一年。

空中,又飄下了微微細雨。

她曉得他心情差了,“現在你知道了,這些日子來,我很想你。”她抓住他的手。

滿天烏雲驀地露出一角藍天,一縷陽光落了下來。

元晴向他微笑,更大膽的說:“夫君,不管你當我是玩具還是什麼,我都當自己是你的妻子。”

雨停了,烏雲逐漸消散中。

“我是個‘妖怪’,妳不怕?”

她搖搖頭,“你是我的夫君。”偎向他的身體,“夫君,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這是了解他的第一步。

他沒推開她,反而猶豫的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思緒飄到好久好久以前……

“夫君?”元晴抬頭探詢。

“我……曾是一國的皇子,我的父親是夏國的皇帝姒泄,而我,我的名字叫姒木離。”

木離,久違的名字,被剝奪的名字,被那魔界之王禁令提起的名字,否則就會……

他的頭一陣劇痛。

“夫君,你怎麼了?”她慌張的扶着抱頭乏軟的他。

是那魔界之王的警告,“沒事。”他搖搖手,靜待疼痛過去,低低的聲音繼續說:“但那已不是我的名字,已經被奪走了,包括我的臉。”

“被誰?”是誰這麼可惡?

他低頭望她,苦澀的輕揚嘴角,“黑暗世界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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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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