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過幾天複診,我帶你去。」谷陽一邊說,一邊把昂貴的西裝外套脫掉。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車去。」閎嫣看着他,微微笑道。
谷陽轉過頭瞪着她。「就憑你現在這副模樣?」她真是太看得起自己,腳傷其實才難好。「你的身體是鋼鑄鐵打的嗎?」
「只要我的腿沒斷,爬也會爬到醫院去。」
「不行!」他搖搖頭。「你得答應我,復健期間全程由我陪伴。」
「你也知道看病排隊有多累,自己工作都做不完了,何必自找麻煩?」
「有錕諺罩着,不怕!」一想起那蠢男人的嘴臉,谷陽可得意到不行。「我會提早下班,陪你一道去。」
「腳傷又不是幾天就能好的。」而且她傷到的還是膝關節,最少也要一個月以上才會好。「與其陪我到醫院浪費光陰,不如多花點力氣陪你花名冊里的眾佳人,她們最近才打電話問我你在忙什麼,連約會的時間都沒有?」
「她們管我如何消磨日子!不然帶你看完病後,我再去約會。」
「但她們才問我,你……」
「沒得談,就這樣!」谷陽結束這項討論,走到廚房裏,拿來冰塊和毛巾替她冰敷。
閎嫣見他在她家比自家廚房還輕鬆,忍不住嘆口氣。這傢伙不過來作客幾回,就連她新毛巾放哪兒都知道,卻連約會三個月的女伴有花粉症都不曉得?
若不是她一再的提醒,他可能永遠只記得她們的長相和身材,其他細節一概模糊。
到底是他和那群女人談戀愛,還是她呀?
谷陽坐在地上,小心替沙發上的閎嫣冰敷膝蓋,那上面憂目驚心的瘀青,青的紫的黑的,還有血塊……根本是被大象踩過嘛!
「會痛嗎?」他盡量放輕力道,免得二次傷害。「如果痛要喊出聲呀,別傻傻的忍着。」以他對她的認識,她八成會這麼做。
「谷陽,你真體貼。」她的音調輕柔,像五月里的暖風。
他抬起頭來對上她的眼,想從她晶亮的眼裏探究她的語意,接着又不動聲色的低下頭,延續先前的動作。「你現在才知道我的好,太晚了吧!」
「你花心歸花心,可是待女人挺好的。但為什麼你老要這麼花心呢?」至少他現在的體貼,第一次讓她有點羨慕她們。
「這是你八年前剛進公司問我的問題。」當時她成為他的秘書才三個月,就曉得他的「放蕩不羈」,還曾為此大聲斥責他。
「對,那也是我除了公事外,第一次主動找你說話。」說到底,她也是看不慣他對感情的態度才有所質問,畢竟眾女友還得讓她列成名冊才能管理,也只有這男人才做得出來。
他招惹一堆女人的心,卻要她來收拾,這會不會太說不過去了點?
「可是我的回答,你卻差點笑掉大牙。」他抱怨,她怎麼從那時就很不給他面子了?虧他還大方錄取她,結果反倒是給她挾怨報復的機會。
「花心假面男竟然相信真愛,而且還企圖找尋真愛?聽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她當時一聽,差點笑到不能呼吸。
「面對愛情,我只是選擇主動,卻要被冠上花心的罪名?」
「你腳踏多條船。」
「我必須和她們相處,才知道彼此適不適合,所謂磨合磨合,要磨才會合。」
「你三心兩意。」
「這叫做事有效率。至少確定合不來的,我是快刀斬亂麻,絕不藕斷絲連。」
「你無情無義。」
「沒必要讓她們對愛情憧憬半天,最後才體會現實殘酷。浪費時間是愛情里最要不得的毒藥,與其掙扎猶豫,我希望彼此都有更好的選擇。」
「你自以為是!」說到最後,她忍不住動氣,他是越來越強詞奪理了。
谷陽停下手上的動作,望着她。
「閎嫣,如果我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你想我還會這麼做嗎?」他嘆息,不妄想她能接受自己的想法,若真能說服她,早八百年前兩個人就得到共識了。
「我不知道……但是,你對幾個女人說過愛她們呢?」嗯,應該說,有哪幾個女人沒聽過呢?
「沒有。」可能未來的日子,也不會有。「對我而言,對一個人說愛,是要付責任的,而責任不是嘴巴說說,就能輕鬆扛下的吧?」
「你一定覺得我在自圓其說。」他朝她淡淡一笑,終於完整說出自己的想法。「閎嫣,話雖如此,但我很高興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你一定無法想像,你對我而言有多重要。」
「谷陽……」她似乎能預料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不知怎地,她頭一回有種想逃避他的衝動。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那麼我的心一定會痛苦到崩潰。」
當初她手上多了前未婚夫的戒指時,他的心就曾有被人撕去一角的感覺。
他曾經以為不會改變的東西,突然變得無法確定,這使他慌了手腳。於是他將那段失去她、失去平衡的流光歲月,過得更加墮落放蕩。
「對我來說,你是最重要的,閎嫣。」
谷陽灼熱的目光,像團烈火般緊緊地纏繞着自己,閎嫣頓感手足無措。
看着他,她的心被他揪緊,彷彿沒有喘息的空間,想要從中掙扎逃開,終究徒勞無功。
「真難想像沒有你,我要怎麼應付那些女人。」知道自己似乎將她逼得太緊,谷陽打趣說道。
因為有她在身邊,他那顆飄忽不定的心,才能感到平靜。她替他打點了無後顧之憂的生活,也包容他來去自由的情感,讓他輕易流連在不同女人之間。
只可惜從前談感情他太過草率,當他回到原地想起她的好時,早已種下在愛情里被她不信任的惡因。真是報應!
這幾年,每當他覺得疲倦、感到失意,只要她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鼓勵幾句,他就能夠繼續向前邁進,一路披荊斬棘爬到現在這個位子……谷陽懷疑,如果沒有她,自己還能無所不能嗎?
每每見到她的微笑,想到她的付出,谷陽便會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不能認輸,千萬不可讓她失望,因為她是如此的支持他。
時至今日,於公於私他都已少不了閎嫣,更害怕失去她的未來,自己還能剩下多少期待?
五年前開始,他的目光就隨着她的身影打轉,無意之間陷落在她的美好里。就算她已戴上別人的戒指,他為此感到痛苦失意,在她面前,他也只能一派平靜,由衷祝她幸福。
那時「目擊」她的分手場面,谷陽百味雜陳又有些竊喜,想笑卻不敢笑出來的情緒煎熬着他,使他深感罪惡。
直到確定他們分手解除了婚約,谷陽才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心裏又重新開始期待……而這期待或許從不曾消失,只不過被他刻意埋藏了起來。
閎嫣在一陣沉默后開了口,聲音卻略略顫抖。「你是在開口要求我留下嗎……留在你身邊?」
「我想,可以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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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背我?」
「我是在替自己省時間,替你省力氣。」谷陽背着她走進診所坐好,再熟練的到櫃枱挂號,然後在大廳里陪她一塊等待。
多虧醫院的醫生建議他們到這間診所做之後的復健治療,免於到大醫院排隊的辛苦,浪費寶貴的時間。谷陽也能暫時喘口氣。
閎嫣以為他當初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竟然每晚都準時到她家報到,天天陪着她到診所。即使現在她的瘀血已消退不少,他仍舊堅持背她就診。
「小心,坐好。」他脫掉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鬆口氣暫作休息。
「就說別背我,現在覺得累了吧?」見他滿頭大汗還非背她不可,不認識的人還以為她多麼苛刻,成天荼毒他。
谷陽哼了一聲。「我的疲累,不是身體的,而是心理造成的。」
「唷,敢情是你昨晚和佳人度春宵,結果兩人只有耳鬢廝磨到天明?」她輕笑一聲,頗為曖昧的眨了幾眼。當然,她只有私底下才會對上司做出這麼不拘謹的舉動。
「這最好是你的肺腑之言。」谷陽濃眉扭緊,平日斯文冷靜的面容,暗暗凝聚一股怒氣。
「要不要來玩真心話大冒險?」閎嫣再度笑開來,沒見到他眼底隱隱竄起的火花。
谷陽方正的下顎繃緊,取而代之的是憤慨的怒火,他選擇忍下,沒有將情緒泄露出來。
「說嘛說嘛,昨晚你飯局吃得如何?」雖然她還沒銷假上班,但是每天和他見面的時候,也能拿到他帶來給她的工作。不容懷疑,這當然也是她對他三令五申的結果。
「既然好奇,你等會兒別回家,直接跟我走就曉得我每晚是怎麼玩的。」
「好小氣喔!以前你還會偶爾透露個幾句。怎麼啦?現在和我拿起喬來,也在學人家耍大牌嗎?」閎嫣撞他一個拐子,還在不知死活的偷笑。
谷陽覺得自己像柴草快燃燒起來,而她句句玩笑又自以為幽默的話,正是跳躍在上頭的點點星火,只要她再過分些,他當真會焚燒殆盡。
「如果我和那些女人約會,能讓你感到愉快的話,我會去做,而且會比往常還要享受。」他的眼眸不再冷靜,語氣卻平穩得像在陳述事實。「我們吃完飯後,還去看了台北的夜景,才回到她的住所品嘗新鮮的葡萄酒。後來,我們理所當然的上了床,瘋狂且激烈,像頭野獸般啃蝕掉對方的一切。」
閎嫣沒想到他會突然講這些話,她有些錯愕,詫異的望向他。
「還想聽更細節的嗎?」谷陽微笑,笑容滿是凍人的寒氣。「從客廳到房間,任何你想得到的地方,我們都痛快的燃燒過一回,無所不用其極的壓榨對方體力。一整個夜裏,我們歡愛的次數,比這個月在一起吃飯的數量還要多!」說到最後,他終於爆吼出聲。「你還要再聽嗎?」
「夠了!」她斥責一聲,掩上耳朵,憤怒地瞪着他。
整個診所內的患者和護士,通通停下手上動作。
這段辛辣的對話不可避免地吸引其他人,大伙兒興趣滿滿。當然,其中太過煽情的字句,還是免不了令人臉紅心跳。
「這樣你滿意了嗎?在你每回刻意安排的應酬里,我就是這樣和她們消耗體力的。」她要他墮落,沒問題!她要他放蕩,也可以!她怎麼說,他就怎麼做!「還有哪裏你覺得不合格,我可以有改進的空間。」
乍聞如此狂野的作風,一旁豎起耳朵湊熱鬧的阿伯,差點落了下巴……不愧是年輕人,能揮霍無度的就是體力。
閎嫣咬緊牙根,胸口劇烈起伏,不知是缺氧還是怎麼一回事,她發現自己此時需要氧氣,很多很多的氧氣,否則她就會窒息,就會死去!
「如果這還不夠放縱,我還有很多花招,足以令你……」
啪——
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在谷陽臉上,他面無表情的轉回來,朝她冷冷瞪眼。
「我寧可你當初給了這麼一掌拒絕我,也強過你現在如此殘酷的折磨我。」她的作法,她以為他當真不懂嗎?
「閎嫣,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別忘了我們在一起八年!這八年,足以讓我從頭到腳、里裡外外將你看個透澈。」
不願意回應他的感情不打緊,只要說清楚講明白,彼此都是成熟的人,愛情勉強不來這道里他不是不懂。她毋須將他當成不講理的蠻人,費盡心機做這些違背心意的事。
「不愛我無所謂,但請你別試驗我的心,我也有知覺。」
自從那個夜晚對她表白過後,谷陽以為自己變成了機器,麻木地過着沒有情緒的生活。
她的安排,他老實照做,或許有幾回飯局關於公事,他寧願天天吃那種枯燥厭煩的應酬,也強過其他毫無意義、只耗損他生命的約會。
以往,他很樂意和其他女人產生交集,因為目標未定,他還在摸索找尋。
如今,他誠實的面對自己,心中嚮往的愛情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但是她卻不顧給他個痛快。
「不希罕我,代表你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我會尊重你。就像當初你戴上那隻戒指,我笑着祝福一樣。以前能,現在也能,未來更會如此,但這並不表示你有權力這樣磨光我的感情。」
如果她因為無法回應他而感到歉疚,那麼他一定不敢把話說得這樣白;如果她為此感到痛苦,那麼他會連把話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如果她根本毫不在乎,那麼他的心……也會再碎裂一次。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必須天天見面,我知道,你找不到更婉轉的方法拒絕我,所以才這麼做。」她替他安排了比從前更頻繁的約會,替他預訂了許多其他的女人……一想到此,他的情緒更糟,聲音更冷冽了。
「從你不回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懂了。但是你其他的後續動作,卻都在刺傷我。」
閎嫣無法反駁,腦袋彷彿被悶雷劈了一記,完全空白。
「我知道真相會傷人,只是你拒絕我的手法,可否再高明些?直接判我出局,會不會讓你自己好過點呢?」
要他離開她身邊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挑明講開,就算高調狠狠數落他的惡行,說他配不上她也行。總強過她拖着傷為他花心思找來那些女人,還得考慮她們是否會影響他的工作。
「我沒有那麼做,是你想太多。」她感到喉頭一陣緊縮,差點發不出聲。
「或許吧!是我太過敏感。」
他從不曾對她如此嚴厲,不論於公於私,兩人總是就事論事,偶爾意見不合的小爭執,多半他也會讓她。現在他卻是真的對她動了脾氣。
「就當我已被你正式拒絕,我會如你所願,儘快將對你的感情全數抽離,這樣我可以不用再和那些女人約會了嗎?」
「我沒有想傷你的意思,真的。」聽到谷陽幾乎哀求的語氣,閎嫣感到心疼。
「沒人說被告白就得接受。」他也曾經拒絕過很多女人,今天終於能體會她們那時看他的眼神為何那般哀傷痛苦。
他以為愛情「合則來,不合則散」,反正遲早都要分手,還不如趁早抽身,避免造成雙方負擔。大家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處理情緒最好理智冷靜,別哭哭啼啼要死不活,愧對他們自己所受的教育和經歷。
可是,剛承認被她踢出局的自己,此刻卻衝動地……想大吼大叫?!
「我只是覺得保持現狀,對我們來說,似乎是最好的事。」雖然,聽見他跟別的女人吃飯歡愛,她的心也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咬緊牙關故意忽略,她又能重拾歡笑面對他—這幾年來,她哪次不是這麼做?
「既然你建議,我沒有異議。」
得出結論后,兩人像陌生人坐在一塊,再也沒有任何交談。
旁人見沒好戲看,就各自專註自己的事,整個診所內,除了醫療設備發出的單調音律,氣氛就像座無人的空城。
直到護士叫到閎嫣的名字,谷陽才動手將她攙扶起來。沒想到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把他的手甩開,獨自拐着腿站起來。
「你走吧!我已經不再需要你的幫忙了。」她頭也不回的隨護士進診療室,獨留背影給他。
他的心像遭匕首劃過,是她的冷漠化成利刀,一刀一刀的鑿進他體內,就快刨出一個個洞來。
抓起西裝外套,谷陽沉默地順着她的意思離開。
她要他走,就走吧!
讓他們就此將八年來的牽絆做個告別,或許下次見面,他們已是陌路,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情感。
再見了!我的閎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