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湛藍的天色,幾朵白雲掠過,炎炎七月腳步已近,澄亮的日光透露着夏天將來臨的訊息,周身飄浮的空氣極為燠熱,看來今年夏天熱力四射的威力不減。

“古秘書,我剛下火車,人到花蓮了。”拿着手機,剛離開火車站的楚鎬,話聲顯得冷淡。

比起春秋這類涼爽的季節,楚鎬特別鍾愛驕陽烈日的七、八月份,這和他外表給人的冷淡略有差異,但,說穿了,這張皮相不也只是個面具。

這半年來,楚鎬告訴自己要放手就該徹底拋開,不要婆婆媽媽不幹不脆,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英雄好漢!

然而,他越是這麼說服自己,行為就越是古怪,大家還以為他因為情場失意而性情大變,不過其他人懂什麼?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哪裏不對了?

歷經那場可怕的惡夢,又過了大半年時間,楚鎬整個人變了許多。

原本的他,雙目炯炯有神,鼻樑高挺,相貌端正俊逸,這會被滿臉落腮鬍遮掩住,那幾乎不知多久沒刮的鬍子,就這麼肆無忌憚的包裹住他原來的模樣。及肩的黑髮被他用一條細皮繩扎住,顯得粗獷落拓,外加他的身材高大,更是引人側目。

“好!我知道了。”楚鎬邊說電話,邊瀏覽花蓮火車站外四周的景緻,他心情已經很久沒這麼平靜過。

婚禮那天後,媒體瘋狂挖掘新娘逃婚的真相,然而所有消息全被古新成封鎖。

在事件發生幾天後,古新成特別為楚鎬召開了一場記者會,記者會上楚鎬失魂落魄的模樣,替他贏得不少同情票。尤其是當他深情念着古新成替他擬好的“真情告白聲明稿”時,更是擄獲了全國女性的心。

楚鎬沒想到古新成耍起肉麻情話也頗有一套,這篇告白寫得是文情並茂、感人肺腑,令所有聽到的人無不為之掬一把同情的眼淚。

在記者會結束后,不知哪家平面媒體做了個“全台灣十大黃金單身漢”調查,楚鎬輕輕鬆鬆奪了冠,完全在古新成的預料之內。

之後半年,楚鎬重新贏回台灣女性心目中響噹噹的痴情男名號,但卻同時不再出現在各大媒體上,所有行程保密到家,在古新成的刻意安排下獨自療傷去。

在這段時間裏,他一改原本商場貴公子形象,改走頹廢路線——

既然廣天芸都已經離開他,他何不活得自在快活些,這張皮相有多帥也不能吸引心愛的女人,親手毀掉它也沒什麼難的,何不留留從以前就很想擁有的大鬍子,邋遢一回也痛快。

“回頭到飯店,你再將資料傳給我。”楚鎬抹去額間的薄汗,墨黑的眼瞳隱隱閃着湛亮的光彩,卻與他的外表大相逕庭。

電話那端,傳來古新成喋喋不休的嘮叨,讓楚鎬眉心間頓時打了個死結。

“不說了,我要收線了。”只見他不高興地朝電話那頭回了句便掛掉,他隨時手機收進襯衫口袋內,然後背起大背包邁開腳步。

這一身格子襯衫、白T恤,再配上牛仔褲的休閑扮相,隨性洒脫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個粗漢子,假若再大聲吆喝個幾聲,簡直跟土匪沒什麼兩樣。

楚鎬這一回來花蓮考察新據點,一來藉機躲避古新成的緊迫盯人,二來讓自己喘口氣,說是療傷也好,至少他想要暫時遠離那可怕的惡夢。

在同學會結束后,楚鎬開始過着他計畫好的落拓生活,儘管古新成對他的新造型嫌棄得要命,要他注意自己的形象,但他卻當成馬耳東風,左耳進、右耳出。

失戀最大!誰管他什麼形象,早八百年前廣天芸在婚宴上落跑,就已經讓他顏面掃地。

頭頂上驕陽的熱力持續向上攀升。楚鎬抹去額間的汗水,終於決定先到飯店放行李,因此他招了計程車,報上地址及飯店名。

比起台北市的冷漠與匆忙的步調,這裏的人似乎特意放慢腳步生活。

沿路上,楚鎬看見馬路上有人騎着腳踏車,後頭載了個小孩,手上還拿只枝仔冰,看來愜意極了,讓人好生羨慕。

司機阿伯見楚鎬看起來像外地人,一路上東拉西扯的。

“啊偶縮年輕人,你來花蓮做蝦米?找女朋友的喔?”

“不,我來工作的。”楚鎬笑着回答。

“那麼拼喔,也素啦!不趁年輕拼一點,老時可素很辛苦咧。”司機阿伯嗓門不小,笑聲震得整個計程車都像在搖晃。“像偶啦,開車載客輪趴趴走素興趣。”

“客輪”?楚鎬皺起眉頭,後來才意會阿伯的台灣國語。

窗外迅速掠過的風景,簡單而樸實,甚至有種奇異的美感,讓楚鎬恍若置身在一場不真切的夢境之中。

身在繁榮便捷、腳步快速的都市,生活方便是最基本的需求,然而汰舊換新的速度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人人都在為活着爭一口氣,撐着那名叫好強的面子,用力死命地呼吸着,卻也忘了生活,其實也可以很簡單又踏實。

楚鎬羨慕眼前的一景一物,包括那告訴他開車載客人到處逛是自己興趣的司機阿伯,未來二、三十年後過去,他是否也能找到一個旁人看似不重要、卻也不可或缺的事業,不為任何目的,只當興趣經營?

“啊你素在想什麼?我問你話都沒聽進去,這樣不行喔!”司機阿伯嗓門依然強而有力,中氣十足到快震破楚鎬的耳膜。

他回過神來笑了笑。“我在想等我老了以後,或許可以考慮離開台北生活。”

“對啦對啦!算你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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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人交談中,時光匆匆流逝……

投宿的飯店離市區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楚鎬踏下車時,不禁被矗立在眼前的純白色建築物震懾住——

一時之間,他還以為自己進入童話故事中的城堡,整間度假飯店以開闊壯麗的花蓮縱谷為背景,建築中充滿濃濃西班牙高第式的風格,錯落有致的窗台上頭擺着一株株盆栽,花朵盛開、色彩斑斕,非常亮眼活潑;此外藍白相間的結構與經過設計的造景,兼有大溪地悠閑的度假氣味。

走入飯店佔地寬敞的大廳,從桌椅書櫃以至雕塑擺設,皆為古董藝術收藏品,品味超脫絕俗,不難看出原先的主人財力以及背景,相當出類拔萃。然而一次投資失利,卻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得以將飯店脫手轉賣給“泰亦集團”。

楚鎬趕在官方消息發佈前,假度假之名到此行考察之實,希望能在召開董事會前,好好評估這間飯店到底該脫手拋售、或仍有持續經營的價值。

果真是商人本性,只見楚鎬揚高嘴角,嗅到濃濃的銅錢味。

看來,這回集團可是挖到一個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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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鎬到櫃枱check-in后,拿了電子鎖卡片,在飯店人員說明后才曉得這飯店內樓高皆不超過三層樓,一棟棟風格相同卻巧思奇異的建築,才是此處的最佳賣點。

他轉身走往大廳內,冷不防卻被人撞個滿懷。他倒是文風不動,反而是對方直往後彈去,差點就要跌得四腳朝天。

“小心!”楚鎬見狀,機警地將來人拉進懷裏。“你沒事吧?”

葛涵卉按着太陽穴,仍是迷迷糊糊。

“對不起!對不起!”這陣子,她已經很常說出這句話了。多虧這位先生反應快,不然她准又糗大了。

櫃枱小姐也被這突髮狀況嚇一跳。“小葛,你撞到客人了。楚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她趕忙走出來,替葛涵卉解圍。涵卉這丫頭要闖禍也不挑時間!

楚鎬不以為意,還是紳士地攙扶對方。“你臉色蒼白得很難看,要不要休息一下?”瞧這女孩身上的制服,顯然是這間飯店的員工。

“我很好。只是老毛病偏頭疼犯了,不礙事。”葛涵卉笑了笑,一抬頭被楚鎬的邋遢模樣嚇着了,掛在臉上的笑容顯得非常勉強。

葛涵卉有着雙圓亮水汪汪的大眼,淺淺麥色的肌膚綴着一抹淡淡的粉紅,鼻頭上幾顆雀斑,非常可愛討人歡喜。烏亮的短髮柔順地貼在耳後,發尾有些彎翹,增添些許青春活潑的氣息。

楚鎬揚高眉,頭一回見到有人竟可以無須任何微笑或語言,也依然活力四射。

“謝謝你,先生!”頭疼的癥狀稍減,葛涵卉再度掛起她的招牌笑容,果然甜蜜嫵媚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不客氣。”見她的微笑變得自然許多,楚鎬這才真是相信她是好很多,目光也不禁在她的笑容里多逗留幾秒鐘。

“渼后姐,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葛涵卉轉過身去,對蘇渼后俏皮地吐吐舌頭。還好是渼后姐值班,否則領班又要對她臭臉了!

“好啦!沒事的話,你帶這位客人到二○四六號房。”蘇渼后催促她。

“請跟我來。”再度面對楚鎬時,葛涵卉已恢復平日的專業。

楚鎬頷首,跟在她後頭往飯店後院走去,佔地寬廣的後院佇立一棟棟與主飯店設計風格相同的客房,像是精緻的小別墅,綠草如茵,環湖的景觀被人刻意營造成熱帶活潑的風情。

驕陽的照射之下,純白的建築物微微反射出白光,令人目眩神迷,倒映在湖面上的景緻隨着暖風左右搖擺,就像是與岸邊的花草樹木相互呼應,交織成一幅幅賞心悅目的好畫面。

“您準備在這裏住宿幾天?”瞧他身上僅僅有個大背包,葛涵卉暗想或許並不久。

“三天、五天、也或許是一個禮拜?目前沒有定案。”他回應。

楚鎬貪婪地深呼吸幾口氣,這裏的空氣果真和台北不同,彷彿就連流動過境的微風都夾雜着醉人的優雅。

“先生一定要多住幾天,體驗一下我們飯店的美麗以及享受東海岸、花東縱谷兩個國家風景區的魅力,這裏離太魯閣及玉山國家公園只有一小時的車程,您不妨把這兩個地方也列入參觀行程中。”葛涵卉細心的建議,儘力推薦此處的好風光。

“我會的。”瞧她說得眉飛色舞,楚鎬也不禁感染到她的好心情。

他並沒有刻意將視線放在這女孩身上,但她卻有股獨特的氣質,讓人感到溫暖又甜蜜。總是有些人,天生就讓人很想親近,無關乎長相美醜,就是一種溫暖的舒服情緒,尤其她的笑容相當自然又燦爛,當然更加吸引人。

“而且您真幸運,二○四六號房可是我們飯店視野最好的房間,甚至還榮登客人票選中的第一名呢!”

楚鎬攤開手,瞧了眼躺在掌心中的電子卡片。

“二○四六?”不就是那部由王家衛執導的電影嗎?

“對,二○四六是頗有名氣的號碼哩!在我們這邊是響叮噹的數字,或許是拜那部電影所賜。舉凡住進二○四六號房的客人,即便是單身也會找到伴侶,甚至情侶也能共結連理喔!”

看着她,楚鎬腳步停頓了一下。

“這是魔咒嗎?”在他聽來不覺得浪漫,反倒覺得可怕。

他的問話讓葛涵卉不禁笑出聲。“當然這是統計出來的,並不是所有客人都這樣,不過有些新人倒是指名二○四六號房就是了。”這位客人的表情還真是妙,尤其是聽到她的話說完后,很明顯的睜大眼吶!

“那就好。”楚鎬暗吐一口氣,他雖不信這套,然而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在這裏工作幾年了?”

“我?嗯,專科畢業到現在,三年左右了。”葛涵卉回答。

“工作環境你認為如何呢?有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見葛涵卉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楚鎬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工作那麼辛苦,平常是否會遇到什麼麻煩事?”

“沒有!我熱愛我的工作,每天都是新的挑戰,只要是客人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葛涵卉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方才這位先生的問題,還真像是三年前她確定是正式員工時人事部經理問的話呢!

“你們的員工訓練還真成功。”如此官方的說法他聽多了。不過呢!她的確很適合服務業,回答得相當大方得體。

葛涵卉不笨,曉得他認為自己只是隨口說說,然而她對這份工作所投下的心力與專註,並不需要特別博得別人的認同。

對於工作,她向來問心無愧,只想做到最好!

可是,這陣子身體老出狀況,捅出不少樓子,葛涵卉不免感到心灰意冷。

尤其是旅遊的旺季已近,飯店比平常更加忙碌,所有工作人員排休時間減少,像這月她連一天假也沒有,也無法去看病,只好任其拖着。

像今天又因為身體不適,差點撞倒這位先生,看來真該找時間休息才是!

“嗚哇……”突然,一陣細軟的哭聲從樹蔭底下傳來。有個小女孩坐在石頭上號啕大哭,淚眼婆娑,看來好不可憐。

葛涵卉見狀,連忙快步奔上前去。

楚鎬尾隨在她身後,腳步不疾不徐,一派悠哉閑適。

“怎麼了?妹妹!”蹲下身,葛涵卉拍拍小女孩的肩頭。“你怎會一個人在這裏呢?”

小女孩抬起頭來,兩行清淚,小小鼻頭哭得又紅又腫,白胖胖的雙頰也被熱氣蒸得通紅。“我要找媽媽!嗚……我要媽媽……”

看樣子是飯店客人走丟的孩子,葛涵卉相當熟練地掏出口袋裏的糖果。

“鏘!鏘!鏘!你看,這是什麼?”

粉紅色包裝紙的糖果晃在眼前,在日光的照射下,發出淡紅色的光暈,小女孩看傻了眼,轉眼間,她的注意力被移走,不再只顧着哭泣。

“要不要?”葛涵卉微笑,對付孩子她挺有辦法的。

小女孩看着她,默不作聲,眼角懸着一顆淚珠。

“你不要喔?那我拿給其他小朋友了喔?”她揚高聲調,顯得輕快又悅耳,如同婉轉的夜鶯在啼唱。“因為你很可愛,所以我才特別拿給你的喔。”

小女孩扁扁嘴很想要那顆糖,卻不好意思拿,只傻傻地和葛涵卉大眼瞪小眼。

“不要?那我要拿給我後面那個大哥哥唷!他一口就會把糖給吃光光。”

曉得楚鎬已經走到自己身後,葛涵卉索性拉他一塊下水,增加點說服力。

“我要。”小女孩小聲開口,真的非常想要那顆糖。

“好,那我就把糖送給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再哭喔!”葛涵卉抹掉她臉上的淚痕。“你那麼漂亮,眼睛哭得紅紅腫腫,像小兔子一樣,你不覺得小兔子好像一天到晚沒睡飽嗎?”

她逗着小女孩,把糖果一併塞進她小小的掌心裏,小女孩破涕為笑。

楚鎬看她和孩子的互動極為親密,不由得佩服她的本領。

像她這樣的人,果真很容易讓人放下警戒心!

“姊姊,你會帶我去找媽媽嗎?”小女孩問道。

“沒問題,咱們一起去找你媽媽。”

葛涵卉點點她的小鼻頭,這孩子可愛得緊,她的家長也真是粗心,那麼美麗的寶貝蛋,若不見了,真是令人着急。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一定要緊緊跟在媽媽身邊。”她補充說道。

小女孩點點頭,她發誓以後真的不敢了。

“很好!另外,你還得答應姊姊一件事情。除了我以外,不可以接受陌生人的禮物喔!要是壞人把你綁走,媽媽會傷心的。”葛涵卉順道再來個機會教育。

“嗯!”小女孩如同小鹿班比的大眼直視着葛涵卉,稚嫩的嗓音軟得快要將人給化掉,而那圓滾滾的小臉蛋讓人忍不住想偷捏一把!

葛涵卉牽起女孩的小手,笑得很開朗。

楚鎬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好像天底下沒有任何事難得倒她,也無法摧毀這張笑臉,她的樂天與開朗,的確是少數人才擁有的。

“先生,不好意思,不介意我帶着這孩子吧?”為了顧及他的心情,葛涵卉客氣的詢問。

“無所謂。”他聳聳肩,視線仍舊停留在她臉上,目光一轉,瞄到她別在胸口上的名牌。“葛涵卉,這名字還滿適合你的。”

楚鎬淡淡的一笑,讓葛涵卉意外地臉紅起來。

“是,謝謝先生的誇獎。”她不是從沒聽過男人的讚美,可不知為什麼,從他嘴裏說出來,卻令她心底浮上滿滿的喜悅。

“你也別叫我先生了,我姓楚,單一名鎬,你叫我名字就行。”

三個人並肩走在充滿熱情奔放的庭園中,日光曬得他們有些目眩神迷,心頭也暖呼呼的。

人與人的相處,無須太多言語間的交流,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在彼此心底留下深刻印象,那種奇異的感覺,就像是種神秘的魔法。

然而,楚鎬萬萬沒想到,這個女孩將會在他心版上鑿下一個烙痕。

一道很深很深烙印,甚至是毫無止境的……保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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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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