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宋代末年一對形貌誠樸、衣着寒素的中年平民夫婦,手裏拉着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女童,匆匆忙忙的跑進一座寺廟中。
他們一見到正在佛殿上打坐的僧人,便忙不迭地奔到他身邊。
“大師,聽說您答應那些日本國人的要求了?”那名中年漢子急促地開口
問道。
那位僧人聽得有人說話,便睜開雙眼,抬起頭來。
只見他慈眉善目、容止祥藹,兩道長眉皓然如雪,清窪的容顏有几絲歲月所留下來的滄桑痕迹,儼然是一位年老而有道的高僧。
他緩緩地起身,雙掌合十。“阿彌陀佛。確實是如此,老衲的確答應了日本國的北條大將軍,動身前往日本。”
這位高僧,是受到當時日本鎌倉幕府的北條大將軍禮請,欲遠赴日本鎌倉為一寺院開山住持的臨濟宗高僧。
“大師,日本國是海上國度,離我們唐土又這麼的遠,為什麼您要答應他們的邀請,去他們那個什麼寺的做住持呢?”中年婦人不解的問。
“阿彌陀佛。老納之所以答應,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北條將軍建造這座寺廟的原意,乃在於開弔蒙古韃子兩次征伐日本所造成的數十萬無辜傷亡者。老衲想這宗旨原是好的,沒有拒絕的理由,因此老衲便決意去了。”那位大師緩緩地說道。
西元一二六八年,蒙古帝國的第五代大汗忽必烈,派遣使者逼迫日本對蒙古帝國朝貢,遭到日本朝廷的嚴厲拒絕,所以在西元一二七四年的時候,忽必烈派遣船艦九百艘、兵士三萬多人遠征日本,一番激戰之後因暴風雨而退兵。
這是蒙古第一次的征日作戰。
在西元一二七九年,忽必烈冉次遣使赴日,命令日本朝貢,但受到當時的鎌倉幕府大將軍——北條時宗的拒絕、並斬殺使者周福等人,因此又有西元一二八二年的二度征日戰爭。
這一場戰役中,忽必烈派出東路軍四萬、江南軍十萬赴日,但在作戰過程中又遇上大風暴,導致元軍的船艦沉沒損毀,將士折損大半。
這兩場戰役的發生,對元、日兩方都造成嚴重傷亡,許多人在這兩次戰役中失去了生命。
而為了弔祭這數十萬的傷亡軍民,鎌倉幕府的大將軍特地起建了一座寺廟,並禮請中國宋朝的高僧前往開山住持。
“這……既然大師您心意已決,我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大師您這一走,這個丫頭要怎麼辦哪?”中年漢子說出他們今天的來意,指著身邊那個瘦小的女童問道。
“是啊,大師,舍兒當初是您所收養的,現在您要到日本那麼遠的地方去,舍兒要怎麼處置?”那個婦人也跟着急忙問道。
“這……”大師聞言,面露難色,低頭看了那名小女孩一眼。
那個年方五、六歲的小女童也正抬頭望着他,一雙靈動慧黠的大眼異常清澄。
宋朝年間,國勢一直積弱不振,屢有外患進犯。特別是現在,蒙古帝國在中原境內為禍擾民,導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民間販賣子女以求生存的有之,失去父母親友、流離失所的孤兒也不少。
五年前,大師在雲遊四方之時,意外發現了一個襁褓中的女棄嬰。大師憐憫棄嬰瑩然一身、孤獨無依,便大發慈悲收養了她,取名為舍兒。
因為大師是出家人,無法撫養小孩,因此就將嬰兒帶回他所修行的寺廟,拜託鄰近的居民夫婦代為養育,他們就是眼前的這對楊姓夫婦。
不過,雖然舍兒是由楊姓夫婦所養育,但這五年來,舍兒一切的生活所需仍舊全由大師供給,楊姓夫婦只不過代為照顧罷了。
所以現在大師要離開中國,舍兒要交給誰繼續收養,就是很大的問題了。
“大師,您可不能把舍兒就這樣丟給我們啊!您知道我們是窮苦人家,連自己的孩子都快養不起了,怎還有閑錢養別人家的小孩?”中年漢子急忙說道。
那個婦人也跟着說:“當初您將這撿來的小孩托由我們照顧,我們是很樂意,就當是做件好事嘛。但如果大師要把舍兒丟給我們收養,那我們夫婦可萬萬做不到了,我們沒那麼多錢。”
大師聞言,嘆了一口氣。“你們說的,老衲都明白。”
如今時局艱難、百姓窮困,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起的多得是,他自然很能了解楊姓夫婦的苦衷。
“你們放心吧,老衲不會麻煩你們收留舍兒的。”
楊姓夫婦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
其實,他們也不是真的不願意收養舍兒,只是確實無能為力啊……“那大師打算怎麼做?”他們關心的問道。
“為今之計,也只好將舍兒一起帶到日本。到了那裏,老衲再另想辦法。”大師說完,低頭望着靜立一旁的女童,問道:“舍兒,師父要到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可能不會再回來,舍兒願意追隨師父嗎?”
雖然明知除此之外也無路可走,大師還是徵詢一下那個小女孩的意願。
小女孩神情平靜的望了大師一眼,乖巧地點點頭。
她只知道點頭,卻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國度里,有着什麼樣的未來在等着她,等著改變她的一生……☆☆☆
日本鎌倉幕府時代西元一一八五年,當時的兩大武士氏族——源賴朝族及平清盛族,戰於壇之浦,平氏一族大敗,源賴朝入京受日本天皇封為大將軍,在鎌倉這個地方建立屬於自己的政權,形成所謂的鎌倉幕府。
鎌倉幕府原是屬於源氏一族的政治力量,但在源賴朝死後,鎌倉幕府的政權為源賴朝的岳父——北條時政,及其岳母所奪。此後,鎌倉幕府便成為北條氏一族的勢力,由北條氏出掌其最高統治者——大將軍一職。
由於當時幕府的上層將士崇尚佛教,歷任幕府大將軍又都是佛教的虔誠信徒,現任的這位北條大將軍自然也不例外。因此,他禮請宋朝的高僧來到日本,同時大興佛寺,而幕府中將士們也常在戰後到寺院中打坐沉思。
大師受到大將軍的禮請前來日本之後,便在元覺寺擔任住持。
他請人在寺廟外另建了一棟簡單的小屋,作為舍兒的住所。舍兒來到日本以後,便一直獨自住在那棟小屋,但日常時候仍會在元覺寺里走動。
一日,年僅六歲的小舍兒向大師問起一個問題:“師父,為什麼您要搭船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替這些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的人誦經呢?”
大師微笑着回道:“舍兒,你還小,所以還不懂。我並不是替這些日本人誦經,我為的是超渡那些在兩次對日戰爭中犧牲生命的軍民。戰爭是殘酷無情的,許多人因為戰爭而失去他們原有的幸福,戰死的人更是無辜堪憫,所以師父要為這些亡魂超渡祈念。”
舍兒聽了,似懂非憧的點點頭。
“舍兒,你真的能明白嗎?”大師知道舍兒本性聰敏,相當有慧根,可是她畢竟年紀還小,也許還不能了解佛法中的所謂大愛。
“不是很懂,但師父說過的話,舍兒會記住,慢慢的舍兒就懂了。”舍兒乖巧地說。
大帥慈愛地摸摸她的頭。“舍兒乖。在那兩次戰役中,也有許多的傷亡是我們宋人同胞,如果你有時間的話,也多為那些無辜戰死的人們誦經祈福吧。”
“是。”舍兒答應了。
或許在那些死於戰火的無辜軍民中,也包含着舍兒的親生父親。大師感傷的想着,但卻沒有說出來。
收養舍兒這麼多年了,他從來不曾向舍兒提起她的身世,聰慧的舍兒也不問,將她在佛寺長大視為理所當然一般。
她不知道她的親人是誰,只知道師父是養她的人,所以她一直很聽從大師的話。像現在師父叫她誦經為戰死者祈福,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從此以後,舍兒夜裏回小屋歇宿,日間就來到寺里的佛殿上誦經打坐,從來沒有間斷。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舍兒已在日本鎌倉這地方度過了八個春秋,由當初那個垂髫的黃毛小丫頭,長成一個娉婷裊娜、亭亭玉立的姑娘,一頭秀麗的青絲長度也已然委地。
她仍每日來到佛殿禮佛,念經打坐,靜若止水的生活態度數年來如一日,彷彿歲月的流逝所帶給她的影響,只有一頭委地青絲,以及日益成熟的美貌體態。
舍兒似乎非常安於這種幾乎如同出家人的平淡生活,然而,看着舍兒日復一日地出現在佛殿上的身影,大師卻覺得有些不安。
他知道不能再讓舍兒這樣下去了。
雖然舍兒自幼誦經念佛長大,但她畢竟不是出家人,怎麼好一直這樣下去?
其實他也有想過,乾脆替舍兒剃度,讓她皈依我佛。可是他早就看出舍兒塵緣未了,不宜出家,否則當初也不用拜託楊姓夫婦代為照顧她。可現在舍兒這個樣子,簡直已跟出家人沒有兩樣,他當初收養她的用心豈不走樣了?
當初他只是希望舍兒能多為死於國難的無辜亡魂祈福誦經,並未有心渡她入佛門啊。如果舍兒能皈依我佛,他自然高興,無奈她塵緣未了,即使遁入空門也沒有意義。
何況佛寺一向不允許有女人居住,雖然舍兒並非住在元覺寺,但她終日待在元覺寺,萬一教那些前來靜修打坐的將士們見到了,也不成個體統。再說,舍兒也漸漸長大了……這是他最顧忌的。
他早就知道把舍兒送走是必然要做的事,可是長久以來,他一直不知道可以把舍兒託付給誰,否則事情也不會延宕至今,而現在他又能怎麼做呢?
出入元覺寺的幕府上層將士不少,但有誰會願意收養舍兒?
元人兩次對日發動的戰役,對日方造成相當大的傷害,而且元人對待日本朝廷,也常施以壓迫手段,所以日本國方面對元人通常是採取仇恨、敵對的態度。
雖然舍兒是中原人氏,不是北方韃子的後代,但聽說中原如今已是元政權的天下,“唐土人”就是日人的仇敵,誰管得了誰是元人,誰又是宋人呢?
舍兒身為唐土人、異族,又是日敵,倘若能不受到排擠仇恨,那就是很大的幸運了,他實在不敢想像誰會願意收養她?
唉……真令他煩惱。
近來令大帥憂煩的就是這件事。他不曾向舍兒提起,但心裏明白這事遲早要尋個了局。
一日,一位常到元覺寺打坐沉思的武將一如往常的來到。
這位武將名為筑紫鎮康,在鎌倉幕府中擔任“評定眾”這個重要職務,是北條大將軍手下的要臣之一。
筑紫鎮康經常出入元覺寺,和大師相識也有三、四年的時間,兩人時常交談閑聊,交情算是不錯。
這日他來到元覺寺,見大師似乎面有憂色,便問了起來。
大師見問,也就將他所煩憂之事告訴筑紫鎮康。
末了,大師嘆道:“雖然舍兒至今的生活情況也還不錯,然而,老衲身為一個出家人,實在無法一直收留她,但又找不到可以照顧她的人,所以老衲不得不煩惱。”
“大師,這事您何不早說?”筑紫鎮康聽完之後,如此說道。
“大人,您此話何意?”
“不瞞大師說,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十七歲。我想替她找個可以陪伴她讀書習字的貼身女侍,卻一直沒有適合的人選。既然現在大師有這個問題,那不如把那名姑娘交給我,我代大師收養她,也順便讓我女兒有個伴。”
“這……依大人這麼說,豈不是要舍兒做下人?”大師聽了,顯得相當不樂意。
他並不敢期望有高官顯族牧養舍兒,但也不希望舍兒被當成奴才使喚,這對她並不公平。
“大師不要誤會,雖然名為女侍,但實際上我會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照料,大師不需要擔憂。”
“是這樣的嗎……”大師聞言,不由得猶豫了。
筑紫大人官居“評定眾”,若他真能視舍兒如親生兒女一般,那至少舍兒可以衣食無虞,還有機會學習日本的語言,和其他人接觸溝通,可以說是很不錯了……長久以來,舍兒日復一日的在元覺寺里誦經、閱讀佛典,雖然知道的學問也著實不少了,對中國的文化亦有深厚的認識與了解。但她在鎌倉住了八年,因為沒有和其他人有接觸的機會,所以連一句日語也不會說。
大師深思熟慮了一番,認為筑紫大人年長可靠、為人正派,確實是可以托養舍兒的對象。何況筑紫大人既然要為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可以伴讀的聰慧侍女,舍兒倒也是不錯的人選,因此心下便決定讓筑紫大人認養舍兒。
“既然如此,那麼就有勞大人了。”
“大師客氣了,反正我不替大師收養那個女孩,還是得另尋他人,說起來,還是我該感謝大師才是。何況,既然是受大師陶冶、教育長大的孩子,想必氣質、修養一定都不錯,正好可和我家女兒作伴。”
大師微微一笑。“不知大人何時會帶走舍兒?我可得先跟她說一聲。”
“這不急,由大師決定就是。”
“阿彌陀佛。老衲謝謝大人慈悲,也代舍兒向大人說聲謝。”大師雙掌合十,略一欠身。
“大師不用客氣。”筑紫鎮康連忙還禮。“說起慈悲,我可遠不及大師。
大師慈悲為懷,願意收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孩子這麼多年。而我,只不過是剛好府里需要多一個孩z子罷了。”
“這也算是有緣吧。一點善心,便能結下善緣。”
“大師說的是。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大師,那個孩子的事就麻煩您了。”
“應該的,大人慢走。”
“大師告辭。”筑紫鎮康起身走出寺外。
☆☆☆
午後時分,一位身形纖細的小姑娘坐在元覺寺中的一條小溪水旁。
初秋的西風輕輕吹拂著,撩動她長度曳地的髮絲加波浪一般,微微飄動。
這位姑娘有着一張清麗脫俗的絕世容顏,白皙的膚色如不染垢的美玉一般,小巧的五官精緻而完美。雖然看起來年紀還甚小,但她的美確實驚人。
她穿着一身紫色桂衣(家后服),簡單樸素、美而不艷。反而更襯托出這位姑娘的氣質,優雅的如紫藤花。
她坐在水邊,比秋水還清澄的美眸望着溪流,目光時而隨著水面上悠悠飄過的紅葉而去。
看着水中的紅葉,她突然想起從前一個“紅葉題詩”的故事——在唐僖宗的時候,宮裏有一個姓韓的宮女,題詩在紅葉上自御溝放流而出,被一個名叫於佑的人撿到。後來經過一番緣故,他們兩人最終結為夫妻,成就了這一段紅葉良緣。
為什麼突然想起這段故事?她不知道。或許是因為看到紅葉,一時有感而發吧。但她不禁有些好奇,如果她今天也在紅葉上題字,隨溪流而去,是否也會有人拾到它呢?又會是什麼人撿到它?
她很想想像,但卻想像不出來。
她的腦袋大概不適合用來想像吧。舍兒心裏不禁這麼想道。
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師父收養了她,她一直住在師父所委託的夫婦家中,從來不出門。後來隨著師父來到日本,她每天或在佛殿上誦經打坐,或在寺中僻靜處閑走,這樣的平靜日子她過慣了,似乎也不需要去幻想些什麼。
可是,她不禁迷惑了——望着悠悠逝去的紅葉,為什麼她的心裏竟也如溪水一般,不能平靜呢?
舍兒正感到困惑,只見大師遙遙的從那一邊走來。
“舍兒。”
舍兒見大師到來,連忙起身。“師父,找舍兒有事嗎。”
“有些事,師父想跟你談談,你隨師父來一下。”
“是。”
舍兒乖巧地隨著大師來到一座亭子裏坐下。
“舍兒,我想問你,這幾年來你覺得在這裏生活的如何?”大師祥藹的開口問道。
“舍幾覺得過得很好。”
“是嗎?那就好。可是,你知道嗎?”
“什麼事?”舍兒好奇的問。
“你不能一直住在這個地方。”
舍兒聽完這句話,不由得怔住了。“師父……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有些懵懂的問。
“當初師父將你帶來日本,是因為你舉目無親,又找不到人可以代師父照顧你,所以才破例帶你同行。可是你應該知道,寺院裏是不應該有女性居留的。舍兒,你的年紀也漸漸大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大師慢慢地說著,語若嘆息。
雖然一直急着找人收容舍兒,可舍兒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的,從小他教她識字、讀書,可說是有半師之份,像她如此聰慧靈敏的小徒弟,他也打從心裏頭疼愛。如今要讓舍兒離開這裏,感到不舍自然是人之常情。
舍兒靜靜聽著,一語不發。等到大師說完了,她才開口說道:“師父說的,舍兒都明白。只是除了師父之外,舍兒還有誰可以依靠呢?”她神情落寞,語意哀傷。
她雖然這些年來安於現狀,但心裏也很清楚,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個了局,因為她遲早必須離開佛寺。
這些年來她日復一日的念經禮佛,作息一如佛家弟子,但她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佛門中人,因為師父一直沒有替她削髮。
既然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能久留在寺院裏,何況她還是女流之輩。
可是她還能去哪裏呢?別說在日本這異邦她舉目無親,即使是宋朝,她也完全沒有可依靠的人啊。
“舍兒,你不用擔心,師父已經找到人可以收留你了。”
“是嗎?”舍兒看着大師,一張絕美的稚氣臉龐沒有一絲欣喜。
“那人叫做筑紫鎮康,是北條將軍手下的高官。”大師將數天前和筑紫鎮康談話的內容一字不漏地告訴舍兒。
舍兒聽完之後,有些困惑地問道:“那是要我當他們的婢女嗎?”
“不盡然。筑紫大人的意思是會將你視同他的親女兒一般,但你要陪伴他家的姑娘讀書習字。”
“讀書習字?”舍兒突然顯得訝異而不安。
“我可以嗎?這……”
讀書習字,想必讀的是日文書、習的是日文字,可是她對日語完全不通啊。
“舍兒,你毋須擔心,你天性聰慧,陪着筑紫家的小姐讀書,相信你很快也會學會的。”
舍兒沉靜下來。其實她所害怕的,並不只是這個……“舍兒,怎麼了?看你好似不甚樂意?”大師察言觀色,發現她神情的不尋常。
“舍兒不是不樂意……只是……只是覺得有些不安。”
要為她安排日後的安身之所,相信也讓大師傷透了腦筋。大師好不容易找到有人願意收留她,她又怎麼會不願意呢?只是她真的很怕從小到大,她所接觸過的人屈指可數。現在突然要她走到別人的家庭里去生活,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要怎麼和別人相處?別人又會怎樣對待她?
舍兒的煩惱,大師其實都很明白,但這也沒辦法。舍兒很快就不再是小孩子了,有許多事情,她應該學著去面對。她還年輕,還有很長的未來要過,不能總是一味的躲在自己的世界裏。
把舍兒送走,雖是逼不得已,卻也是為了她好。
“舍兒,你不用怕,筑紫大人會照顧你的。而師父也會一直在這裏為你祈福。”大師一臉慈容地說道。
舍兒看了一下大師慈祥而蒼老的臉,終於點點頭。
她已經麻煩大師太多年了,現在她長大了,可不能再成為師父的負累。今後無論如何,她的人生總要自己面對。
“乘舍兒。”大師微笑着摸摸她的頭。“舍兒,以後你就要離開這裏,到外界去生活,有些話,師父想要告訴你。”
“師父請儘管說。”
“我們做人,總要以慈悲為本。時時刻刻想着蒼生的苦難,常懷悲憫之情。你要記得,心裏有慈悲之心,就不會有憎惡、妒忌等心魔產生;常懷悲憫之情,就不會有邪惡、污穢的思想滋長,明白嗎?”大師諄諄地教誨舍兒。這些都是他自舍兒小的時候就一直告訴她的道理。
“舍兒知道了,謝謝師父。”
“嗯,很好。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你別再叫我師父了。”
舍兒聞言吃了一驚。“為什麼,師父?”
“我並不是你真正的師父。我既沒有為你削髮,也沒有收你為徒,至多只是在你小的時候教導過你一些學問,所以今後你離開這裏,不應該再以師父相稱了。”
“師父這……”
“舍兒聽話,你的年紀不小了,若再像小時候那般渾叫,是全惹人笑話的。”
舍兒聽了,知道師父說得對。“師父”這個稱呼,確實是她小時候亂叫的,於情於理,她都沒有稱大師為師父的理由。
是該改口了。
“師……不,大師,舍兒知道了。”
大師滿意的一笑,微微頷首。
“大師,舍兒大約什麼時候必須離開這裏?”她終於問起這個令人傷感的問題。
“這兩日。”
舍兒聽說這兩日就要離開這裏,一張小臉微微失色。“我以後還能來看您嗎,大師?”
“你來,我自然很高興,但今後你是筑紫家的人,凡事要先徵求他們的同意,知道嗎?”
舍兒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會的。”
“對了,說到這裏……”大師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停頓了一下,又接續說道:“也該替你改個名字了。”
“改名?”
“當初替你取小名舍兒,因為你是我撿來的,取‘有舍必有得’之意,希望你日後能夠得到你遲來的幸福。如今你大了,又即將成為筑紫家的人,本該再替你起個名字。”大師解釋地說道。
“那叫什麼好呢?”
“就叫小紫。”
“小紫?因為我即將是筑紫家的人嗎?”
“是的。你身為唐土人,不應該冠異邦之姓,所以化姓為名。”大師說著,不禁感嘆了一聲:“你還是一樣的聰敏靈慧,可惜,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你了。”
有這麼聰敏、悟性高的半徒,是他小小的安慰啊。
“大師……”
“算了,你能開始你的人生,到底是一件好事。”大師釋懷地微笑道。
“離開這裏之後,你自己好自為之,我相信以你的聰慧,一定會過得很好。”
大師說完之後,緩緩起身。“你有時間的話,把你的東西收一收,這幾日筑紫大人應該就要來帶你走了。”
“是。”舍兒答應了一聲,起身目送大師離開,才又再度坐回原位。
她終於必須離開了嗎?遠離佛寺、遠離她長久以來的生活……離開以後,她會怎麼樣呢?她也不明白。
舍兒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遠方,一抹繽紛的晚霞暮色將天際染成一片絢麗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