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44
皇帝回宮的第二日,將要下鑰之時,尚寢局的總管內侍趕來通知:皇帝駕臨坤泰宮。
宮婢忙伺候杜子溪上大妝,穿戴整齊后,已聽見宮門外遙遙傳來內侍尖利的聲音:“肅——肅——”
那是皇帝駕臨的儀注,聲遞聲,連綿不息警告閑人迴避,也在提醒皇后及早出迎。
坤泰宮內人立時有所警戒似的奔走匆匆,杜子溪也忍不住顆心往上提,怦然而動。但從小熟讀的誡七篇讓頓時就有些窘,不過那樣的神色在眼中極快閃,轉瞬就不見。
窗外,新月如眉,娉娉婷婷,掩映着木槿疏影。殿內十數盞明燭籠紗,燭心猶如明月,皓皓皚皚在杜子溪面前的銅鏡中。鏡中的,不素不奢。正紅琵琶袖夾衣,挑心金絲翠葉冠,垂珠顫顫在雲髻之中閃耀,彷彿是鋪就的簇燦爛花床,倒是比端謹淡然的面容更加艷麗多姿。
皇帝的御輦已到,杜子溪慢條斯理地走出正殿,台階下宮婢內侍站成排,鴉雀無聲。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階,然後跪禮。
封榮下步輦,將右臂抬扶住杜子溪,笑道:“起來吧!”
杜子溪從容不迫的順勢起身,微微笑,恰到好處:“萬歲餓吧,臣妾已叫人備晚膳。”
晚膳是御膳房所備辦。數十個朱漆食盒,由隊穿戴整齊的內侍捧着,安設在坤泰宮正殿。家富貴,晚膳規制即便是簡單,起碼也有五六十樣,香氣馥郁,顏色多姿,擺滿長方的桌子,便彷彿鋪墨着色的新畫。色紅彩繪龍食具赤雲的溪流般的流淌,防微杜漸的規矩,盤碗中都有塊銀牌,閃耀如倒影於水中的繁星。
封榮和杜子溪各坐長桌端,紅紅的燭,隨侍的如人偶的人影,形成種鋪蓋地的壓抑。他們沉甸甸金鑲牙筷握在手中,皆沒有什麼進膳的心思,不多時,就漱過口下座。
德保按例上前道:“奴才叫人進茶。”
宮內規制,皇帝御駕隨侍專有人帶着茶具,可此刻,封榮卻攔住德保。
“別叫他們!”他轉首對身側杜子溪:“把常喝的倒碗朕就好。”
杜子溪此時方淺淺笑:“臣妾不喝茶的,也沒預備,新沏的話茶還燙口。倒是有些冰鎮的果子露,只怕萬歲喝不慣。”
封榮混不在意的揮手:“無妨。”
於是,杜子溪親自接過宮婢送來的果子露,挨在唇邊試試才呈給封榮。封榮順勢握住的手,雙目的凝視間,杜子溪的眼悄然閃,彷彿輩子的時光都在宮廷內虛耗殆盡,無論什麼樣的風浪,過眼都已波瀾不驚。可此時卻壓抑不住湧出的悲傷。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垂眸道:“臣妾知道萬歲要什麼,可是臣妾絕對不允許對您不利的任何事,任何人!”
時節窗外原本種的薔薇應該盛放的,昔日的坤泰宮,薔薇紅得透,盛放在日色里,如同被烈火燃起來般,片灼灼金紅。那是李太后最愛的花,親手所植。
可不是母儀下僅為為李氏的興衰的李太后,從來不是。
於是,杜子溪入主坤泰宮,便連根剷除。
封榮嘆起身,踱步到書桌前,隨意拿起本匆匆翻過。裏面插的張燙金書籤正好在他上回讀到的那頁,杜子溪的字,自幼勤修的閨閣體,清秀,娟麗。
三月十四。
心裏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不出什麼感覺,封榮想大約是在難過。
竟真的在難過。
離他上回來里就寢已經過四個月。
“子溪,什麼都好,就是太認死理兒。”
徐徐的青煙自牡丹紋耳纏枝蓮紋鏤雕香爐纏繞而出,煙霧的那頭斂襟直坐的杜子溪輕輕側首,滴淚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洇在紅素羅綉平金龍的夾衣上。
自狩獵歸來,封榮對香墨似乎也厭倦。朝中所有人都聽聞,子月來飲宴,從未傳召墨國夫人,漸漸以為香墨聖眷已衰。
便上奏,墨國夫人本是定安將軍之妻,日久離分,有違倫常,應即刻啟程返回漠北。樣的瑣事本用不着上奏,但是奏疏雪片似的就紛紛起。佟子理急得跳腳時,青王封旭適時上道奏本,稱夢遇先帝,淚流滿面,因經宴不能脫身,遂奏請名宗親代去京郊白馬寺,為先帝祈福誦經。
樣清苦的差事,皇室內能迴避的俱都迴避,唯有香墨自行請願去白馬寺。
八月里,青王府荷塘里芙蓉盡凋,片殘莖時,富貴比花開落,菊花盛放。
封旭愛花,陳啟偏跟他對着來。院裏幾棵最名貴的硯菊開,深墨而厚實的花瓣長長地垂下來,幾欲用“盤”來比。陳啟薄薄的蘇綉細鏤靴毫不留情的踏上去,仿若細微的冰雪斷裂的響聲,菊花墨瓣殘卷滿地。
安泰心疼的疊聲“王爺!王爺”的攔着,卻吃陳啟腳。封旭不由苦笑,然而並沒有去阻攔,因為眼前的許多事,暫時能夠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陳啟而已。
陳啟踩踏的夠,回身對安泰喝道:“沒眼色的奴才,本王餓,還不去準備!”
酒宴擺在,到迴旋樓西邊的涵碧山房,是取“水木碧波涵”之意,兩面臨水。陳啟愛吃肉,可他對於那些細作的鵝掌、駝峰,菊花排骨又厭惡非常。安泰早摸透他的脾性,上整隻烤全羊猶自新鮮着,陳啟拿刀子削著吃,痛快的笑稱自己是“樊噲”。
待吃飽喝足,陳啟閑暇,便哼哼小曲兒身子向後仰,清閑儘快活的嘻嘻帶笑,話也得毫無顧忌:“聽李家跟佟家都緊着定下婚期呢?倒也不羨慕,樣的艷福,哈哈不享也罷。”
“李家是外戚,位高權重。可佟家些年藉著西北商道也是賺得盆滿缽滿,倒沒想到無是處的佟子理攬錢還有些手段。不過,照看娶誰,也不牢靠得很。”陳啟雙細眼眯得只剩條縫話,漫不經心地道:“得罪另邊,的日子可就更難過。不過也沒關係,那老妖婦始終視為眼中釘,估計也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