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到了日移西山時暴雨如初至時一樣,驟然的停了,窗半開着,粼粼碎金的日光透過了雨色天晴的窗紗涌了進來,落在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床上。
綉有五彩雲紋的被衾上,懷紋綺的青絳黃白皂紫,眩的光灧七色,變幻迷離。然而這樣極好的紵羅織就的被褥,人就是睡得再久也是溫涼的,幾乎感就不到一點的溫度。燕脂睡了十年,十年的寒涼,如今竟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一點暖意。
封榮睡得深沉,烏髮遮掩的臉孔偎依在燕脂的胸前。懶懶抬手,以指尖輕輕的拂開絲縷纏繞在他面上的發,封榮的面容一點一點展於面前。他的唇角即便是睡時仍是微微地抿着,那樣的容顏,是冰冷的卻也是艷麗的。
燕脂低頭細審着,緩緩地,極盡溫柔與沉痛的,笑了一笑。她第一次這樣抱着一個人,滿心滿意都是切切溫柔,幸福的窒息感早已淹沒了十年空洞,充實的令她驚懼。
燕脂的手指自封榮的面頰如柳絮綿綿落在他的唇上,封榮輕輕皺了皺眉,不勝其似地抓住了燕脂的手指,微微睜開了眼,視線上抬,以睏倦的眼神凝視着燕脂。
半晌,他的眼黯然了一瞬,忽又揚了揚眉,笑喚:“太妃。”
燕脂手驀的從他的指間抽出,僵硬了片刻,才順勢摸索下去,在封榮的裸露的胸際輕輕撫動,淡淡說:“叫我燕脂。”
說完,抿了抿被啃噬的異常紅潤的薄唇,現出一個愉悅的淺笑:“我叫燕脂。”
那樣淺淺地笑,笑意一如春風過水。
封榮眼飛快一轉,然後在燕脂的唇上偷了一個吻,笑問:“燕脂,打雷的時候我可以過來找你嗎?”
“不打雷的時候你也可以過來。”這樣的孩子氣讓燕脂不由得輕笑出聲,可笑罷不知為何復又輕輕一嘆:“為什麼這麼害怕打雷?”
封榮的眼骨碌一轉,還沒待燕脂反應過來便撲在了她的身上,那雙炙燙的手摸過她的臉頰、他的頸項,好像是把她整個都攏在手心裏,有些稚氣、又有些惡狠狠地說:“忘記了。”
說罷,手腳便不規矩起來,燕脂一驚抬手似要推他,卻被封榮牢牢地束縛住了。強悍的手指在肌膚上流連,力度肆虐更甚於寵溺,貪婪地象是怕她丟了、怕她逃了,那麼緊地抱着,骨頭輕微的“咯咯”的聲響,彷彿整個人要被她生生地揉碎了。燕脂痛了,從喉中發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
本一直心驚膽顫守在殿外的巧藍,聽了人聲剛邁步進來,卻又被這聲低呼逼得躡手躡腳的退了下去。
待封榮起身離去時,已經是月上梢頭。離去時封榮忽然抱住了燕脂,將臉貼在她的耳鬢處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訴着聽不懂的情話。燕脂伸手欲環住他他時,封榮又自放手,毫不留戀的走了。
燕脂倚靠在雕花窗前,推開窗紗,風穿過整個大陳宮,吹入殿內,伴着榻前的佳楠香,清甜若蜜。月色似紗,籠在那淺淺的金色身影上。夜蟲唧唧中,封榮並沒乘輦,九名內侍前後跟隨,卻只有德保手中執了一盞琉璃宮燈,引着大陳的皇帝悄無聲息的離去。
未梳的發凌亂極了,燕脂抬手掠了掠,指尖觸着發梢,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個人留下來的體溫,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半晌,猛一轉身,喚道:“巧藍,為我梳妝!”
見燕脂高興,巧藍就着人將靜安宮閑置了多日的紫金八方燭台燃起,照得殿中恍如白晝。
鴉黃黛眉、口脂花鈿,翠翹寶鈿玉搔頭一迭一迭相續落下,幾乎耗了半個時辰,才上好了繁複晚妝,燕脂整個人都淹沒在飾物的光華。
起身緩步輕旋,裙裾蕩漾。此裙名為鳳尾,折折數幅,每幅中都垂着一種顏色的彩緞,緞上綉着花鳥紋飾,金線鑲邊,更加襯得她腰若纖柳,彷彿漾着春色。宮中品級嚴苛,即使晉為太妃亦是不能着紅,此時深紫裙在燭火下,曳着烈焰,竟似一團火,將息猶盛,太過於眩目的美麗,帶着不詳。
“今日陛下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御苑裏蝴蝶不順眼,命人大肆的撲殺,自己坐在沉香亭內,誰知道天忽然就變了,還沒待內監們反應過來,陛下慘叫着抱頭衝出來。橫衝直撞的,也不知怎麼就進了咱們靜安宮。”巧藍一反往日的沉默,在燕脂身側喋喋不休的說著:“還是德保姦猾,不多時就找到了,可是那時陛下和主子……於是便一直守在殿外……”
燕脂寧靜地轉回身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這樣很好,你也不要管,好嗎?”
巧藍一嘆,福身一禮道:“主子放心,奴婢知道,就連今日當值的奴婢都已經安置好了。”
燕脂仿若未聞,幽幽地立在那邊,唇上染着小紅春的胭脂,然後,微微地抿嘴,也不知是不是在笑着,清清淺淺的艷,那是刺到人心裏。
三伏夏暑,東都的天就開始炎熱起來,日頭明晃晃地懸着,耀得人眼花。巧藍雖然坐在靜安宮前的老柳下,手中執了團扇,仍舊抵不住愈加的躁熱,大半日下來,汗已經透了薄衫。
遠遠走來幾名宮人,巧藍因為燥熱分神,待人到了近前才看見,驚得幾乎跳起,失聲道:“李嬤嬤,太妃還沒起呢!”
李嬤嬤為太后李氏的乳娘,素來蠻橫,聽巧藍這麼說不由得一嗤道:“這都快晌午了太妃還沒起,莫不是病了吧?”
巧藍已經驚得失了方寸,李嬤嬤見她言神情閃爍,更不和她多說,自己就徑直進去。一面走還一面罵道:“你們這些個奴婢也別仗着入宮多年資歷老了,就可以怠慢了主子!”
輕車熟路地穿着小徑,經過靜安宮的廊下,這樣的路徑就避過了宮人輪值的偏殿,直到了寢殿外。
巧藍不敢阻攔,只能跟在後面一迭聲地叫道:“李嬤嬤止步,不可擅闖!”
由於天熱寢殿門大開着,李嬤嬤剛要一把掀了帘子,就聽見燕脂的聲音道:“外面吵什麼?”
李嬤嬤不敢造次,忙跪在帘子外行禮道:“奴婢請燕太妃安。”
燕脂懶懶的問道:“什麼事?”
既不叫起也不宣入,李嬤嬤更加起疑,也顧不得規矩,起身就撩開帘子進了內殿。
燕脂正坐在妝枱前,像是剛起身,身上只穿了件素白色的內衫,連頭髮也未曾挽起,一直淌至腳下的紅絲毯上。見了李嬤嬤闖入也不惱,右手執着一柄團扇,懶洋洋的扇拂,轉頭輕笑一聲,又問道:“太後有什麼事?”
明眸朱唇,容光懾得人幾乎呼吸窒息。
李嬤嬤只覺得難以逼視,低頭回道:“江南道今年的雨前新茶貢上來了,太后想找您一同品茶呢!”
燕脂理了理鬢角自若地道:“知道了,我回頭就過去,你下去吧。”
李嬤嬤不敢多言,轉身退出,掀起帘子時仍不死心的回眼張望,而這一望之後,她抑制不住的失聲驚呼:“太妃,您身上穿的?!這是男子的內衫!”
那聲驚呼伴着琉璃冰盤裏盛滿的冰涼氣息,一路跌在燕脂的身上,她不禁一個冷顫。渾身無力的連站起都不能,彷彿一隻落入網中的蟲,只能惶然着。
殿外,凄凄切切的蟲鳴飄散,殿內,靜寂若死。突地,一聲輕笑帶着微微的呼吸,象一隻透明的蝴蝶,很嫵媚地,在空氣中飄忽地遊離着。
“叫你着急,穿錯了吧?”
封榮低低顫動的聲音里輕紗床幔掀了起來,入眼的輕軟錦繡衾褥散亂着。自裏面走出來的封榮,裸着上身只穿了件雪白的綢褲。待走到燕脂身後時,靈活的指三兩下就剝下了燕脂身上的內衫,披在自己身上。
沒了內衫的燕脂,身上就只着了一件捻金牡丹肚兜,露出的肩背,凝脂一樣的肌膚上紅痕斑斑。她仰頭怒瞪着他,在封榮看來竟也似柔媚如絲的雙目,他心神蕩漾,順勢彎下身將手探入燕脂的肚兜,唇亦啃噬在她的肩胛。
李嬤嬤此時才如夢方醒,顫聲呼道:“皇上!”
卻正迎上一雙眼,清澈的沒有一絲陰影,孩童似的天真無邪,卻也清澈的噬人恐怖。
“沒眼色的奴才,還不滾出去?”
皇宮裏的規矩,叫滾就不能起身,李嬤嬤忙不迭地重重磕了幾個頭,跌爬着離開了。殿外明媚的陽光她離去的背影拖出一道深色的灰來,一路狼狽而去。
燕脂看着那背影,一把抓住封榮猶不老實的手,惱也不是,恨也不是,空自把牙咬得痒痒的:“冤家,你要害死我嗎?”
“哎呀,你在攆朕走嗎?”封榮眼一轉,就抽出了手,動作快的不見一絲繾倦,轉身站在窗前,輕輕笑道:“長日漫漫,沒了你可真難熬啊!”
說完,回眼斜斜地看了過來,眼波流轉,雖彎若弦月,卻是冷冰冰的。被那樣的冰冷望着,燕脂反覺得身上有火燒起來了,炙熱得她撲在封榮背上,緊緊擁住他:“真的有那麼難熬嗎?”
封榮身體一顫,含着一點嘲諷的笑聲便化為漣漪,一層層散開燕脂身上,帶着麻醉的成分:“在這陳宮裏,你不覺得難熬嗎?”
窗前為了怕人窺視,垂了陳國做工最精緻的蟬翼青紗幔,光和影徘徊在其上,陰鬱而曖昧的瀲灧似地漾開來。燕脂自封榮身後擁着他,涼滑的純白絲羅涼滑的浸淫在她的肌膚上,有種近似暈眩的疼。好似春日的雨朔過來,看得見,摸得着,卻抓不到。饒是如此,幸福的感覺依舊脹滿了心口的空洞。脹得一片片,一層層,剝開她的骨與魂,彷彿要爆裂開一般,無法磨滅的慘烈。
燕脂咬了咬嘴唇,微微地蹙起了眉,在封榮看不見的背後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道:“以前經歷過更加難熬的,所以便也不覺得現在怎樣了。”
燕脂的額頭抵在封榮的背上,許是因為看不到封榮的神色,她蹙起的眉端就宛如藏在花萼下面的刺,尖尖的怨毒:“那一夜我最親的人,為了救我,去頂替了本應是我該受到的恥辱……我們離得那麼近,她有勇氣救我,我卻沒有勇氣救她……那些聲音比鋼刀還鋒利一聲一聲的剜在耳內,剜在心頭,一夜竟彷彿十年,長的沒有盡頭……”
封榮身子一動想要回身,燕脂卻抓住他,伸手掩住他的唇。
“封榮,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指下的唇呼出一抹溫熱的氣息,似是一聲嗤笑。他的唇柔軟溫暖,輕輕慢慢,不怎麼經心的吻落在指間,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
封榮的身上是她慣焚的佳楠的香氣,這香氣第一次讓燕脂覺得頭暈目眩,仿若是毒藥。然而,怨毒的盡處仍舊現出了三分柔情露在眉間,燕脂輕緩絮語着:“我那樣的愛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要記住,知道嗎?”
語罷一笑,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笑聲低微而支離破碎的近似哭泣。燕脂的影即便是印在封榮的影上,仍是淡的像是佇在海邊的沙壘,海浪一碰,便要成灰。
次日的午後,熱得一絲風都沒有。整塊的冰擱在梨木的冰桶內,被暑氣蒸得絲絲冒起白煙,冰下隔的銅格子下放着描花的瓷盆,一滴一滴冰融水落,一爿湛青的荷葉鋪在融開的水上,就幾似無聲。
封榮照例欽勤殿內午睡,模模糊糊中就聽見遠遠的金鐘之聲,一聲一聲似是永遠沒有止境。他最厭煩有聲響吵了他睡覺,遂不耐的翻了個身。
守在帳外的德保極為警覺,忙輕聲開口道:“陛下醒了?”
睡意還濃,封榮就只含糊的問了一聲:“外面怎麼了?”
德保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燕太妃薨天了,陛下。”
半晌不見金絲帳里出聲,卻原來是又睡著了。金鐘敲了半晌也止了,而後,夜深了。
封榮這一覺睡得極沉,到了午夜才起身。德保守在床前,拍手就待喚人,卻被封榮揚手止住。
“好悶,朕隨便走走。”
說著連鞋子也不曾穿,赤足就往外走。信步走到宮人輪值休息的側殿,就聽見裏面一個尖銳的聲音:“燕太妃出身卑賤,不過是靠狐媚子功夫才撐了十年,她一死那些個憑着裙帶關係雞犬升天的什麼文安侯,什麼墨國夫人我看都得倒了!”
封榮站在那裏,彷彿沒聽見裏面的人再說什麼,一雙眼骨碌亂轉。殿外星光漫天,銀白的月卻只在墨色的天空留了一彎微痕,原來是弦月。
跟在封榮身後的德保眼看他的這樣神色,不由驚得眼皮一跳,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
封榮轉身緩步走回內殿,素白的燭光照耀下,他的一雙赤足亦恍如白玉,踏在烏金的地上無聲無息。
待回到了內殿,封榮重又躺在床上,孩子似頑劣的在錦褥上滾了兩回,才對德保道:“叫人把四達拖出去,杖斃。”
四達正是剛才說話的內監,德保不敢多言忙跪在地上應道:“是!”
起身時,封榮已經閉上了眼睛,彷彿已經沉睡,只有胸前的玄絲團龍在燈下熠熠生輝,宛如鮮活。
康遙宮是歷代太后所居之處,封榮除了登基那日上過朝,來過康慈宮之外,就再也沒來過,自然也再也沒上過朝。
而今日被太后李氏召來的封榮坐在美人榻上,窗外的老榕樹影映進來,他一身都是蔭蔭綠意。
新貢上來的西瓜切成小塊盛在玉碗裏,封榮也不用勺子,直接用手拈了放在嘴裏,然後隨口一吐,一旁抱着金缽子的內侍急忙後退幾步,左搖右擺,幾粒西瓜子正落進了金缽子裏。
封榮不由得一樂,信口道:“好奴婢,賞。”
內侍伏地謝恩,封榮卻趁內侍不備的功夫,又吐出了幾粒西瓜子,不想一人打了帘子進來,被吐了個滿臉。
“哎喲,皇上,您怎麼還愛干這等小孩子似的事兒呢?!”
說話的李嬤嬤一邊用帕子擦着臉,一邊諂媚笑道,半晌,見封榮不理她,笑容就不由變得訕訕的。
李太后一直在一扇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禮佛,此時方起了身,簪環搖曳的影映在其上,竟比屏風上的侍女圖還要婀娜上幾分。
李太后繞過屏風,坐在南牆紅檀榻上,沒有依着背靠與引枕,端端正正地直坐。儀態端莊,氣定神閑的淡淡對封榮開口:“皇帝,聽說你最近徹夜飲宴?現在還是燕太妃新喪,你不知道嗎?”
說完抬眼看了封榮一下。見他面上沒有絲毫的變化,暗忖了稍許。才將手搭在李嬤嬤手上,起身來道封榮身旁道:“太妃新喪,宴會歌舞都是必須止了的,這是規矩。”
李太后說著,伸手便想要摸上封榮的面頰。封榮卻似不經意的一側頭,望着窗外,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似笑非笑。
封榮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晦暗的痕迹,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李太后的手僵在空中,只能長久地凝視着他的側影。
“母后。”他的睫毛盛着細密低迷的微光,抬起,輕輕一喚:“真可惜,我很喜歡那個女人呢……”
李太后受了一驚,只看見封榮盯着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笑得竟如從未見過風雨世事一般。
簪花屏風后,花枝交纏的紅銅香爐里燃着異域的沉香,裊裊在康慈宮裏糾纏升起,聚散如煙花。
李太后緩緩收回手,心中忖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跟我生分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