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34
陳國曆二百三十七年的時勢,怒濤洶湧,波譎雲詭,唯有在史官筆下不動聲色的留存下來。
陳瑞獻俘之後不能久留,啟程離開東都。
封旭沒有去送。雖然人人皆知他和陳瑞關係親厚,可是親王和封疆畢竟不能明目張胆的交結。新修繕的青王府絕對會有各方的眼線,他不得不提防,也不得不小心謹慎。
五月賜封府第,先朝的藍王府第成青王府。
朝中諸人,均送來賀禮。
夏日寂寂,日烈長,管家面擦着汗,面項項念着禮單。
封旭納涼的亭子綠石砌成,四周用薄綃的綠色羅幃綳起來,汪如洗空似的濯波,荷花仿如霓虹娉婷。極目遠眺時,涼風爽適,醺然卻不欲醉。
再怎樣溫軟靡醉,也無法擺脫那似永遠烙印在記憶中的噩夢。碧水沉沉灌滿呼吸的記憶,仍常常令他時常夜半自中醒來,濕透全身的冷汗以及額角的抽痛。陳瑞教過他,越害怕的東西就越要去面對,絕對不能讓人知道軟肋。
於是,封旭日日尋着名目對着荷花池。青王府的下人,人人皆道,青王愛清池。
清風漸起,滿眼豐濃荷花,花瓣濃艷如凝露般,密密碩大綠盤被擠到水裏,下下的沉浮,那些微微泛水珠的綠色,在樣的燥熱氣里堵的他愈加煩悶。
旁,管家繼續念着禮單。金銀珠玉就罷,還送來人,皆有,俱都年輕貌美。管家商量着怎麼安置。聽他講着,封旭卻不在上頭是留心,不過偶然搭上句話。
禮單羅列,御賜的金銀漆器、李太后的玉玩古珍,杜江的青瓷白瓷……數不勝數,難得他們,竟然沒有樣是重的。恍恍惚惚時,就聽管家念道:“墨國夫人,百年沉香木盒……”
他面色不動,待全部聽完,漫不經心地“”聲,自几上端起瑪瑙的茶盞。陳氏富貴近三百年,飲歠向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封旭不精通些,也有下人殷勤打。只手中的杯茶,就是頂級的祁門紅香,甘鮮果蜜里蘊蘭香,滋味極是醇厚。封旭淺啜口,道:“杜閣老不是有瓷器嗎?瑪瑙的杯子太張揚,茶乃君子,還是瓷器才般配。”
管家是杜江指派的人,心思極是靈活,馬上就遣人去取。
下人還未邁步,封旭又想起什麼似的道:“再把那個沉香木的盒子也拿來。”
不多時,下人將東西呈上來。因封旭品的紅茶,杜管家為求相得益彰,特挑出套紅釉瓷的茶具。
封榮隨手拈起紅瓷杯子,色紅艷如錦,倒是似足無瑕的錦紅瑪瑙。他把玩片刻,才似漫不經心的將沉香木的盒子拿在手裏。
盒子鏤刻精美,上面刻的是纏枝花,層層如面前池中的千株芙蓉,繁密相接。初看時以為是牡丹,可細看才發覺,原是荼靡連成片。封旭的手指自荼靡上撫過去,沉香木的溫潤沁入掌心。半晌,他緩緩掀開盒蓋。
眯起眼仔細的看去:紅絨的底子上,端端正正條如意結,結着五彩金絲的穗子。種結法極為普通,並不是宮中特有的講究花樣。
他慢慢伸出手去,將如意結攥在手中,滿面不解。
“是什麼?”
旁的內侍叫泛泰,是宮裏出來陳瑞指在封旭身側的人,此時大着膽子句:“哎呀,到底是子心細,奴才們怎麼就沒想到呢?”
泛泰見封旭疑惑的看過來,忙堆着臉的笑:“是以佑平安的金絲如意結,咱們陳國貴族家的子,未滿三十都要帶的、樣才能長命百歲,如意萬年。”
杜管家也忙接口道:“王爺是龍血龍脈,定也得帶的。”
封旭不言不語斜倚着鎏金闌干,風涼似玉,拂在額際,種刺痛,無聲無息間蔓延開來。
泛泰凝睇半晌他的面色,躊躇片刻放上前將如意結系在封旭的右腕上,封旭只是定定看着,並未阻攔。
待泛泰系完,才開口道:“都下去吧。”
人都走遠,面前餘下的只是池清水,波瀾不驚。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腕上的金絲如意結,攥得那樣緊,就像深深的硌入掌心裏去似的。
風驟然間大起來,從四面八方刮進亭子,放肆掀起他紫棠顏色的衣袖,恰好拂過欄下株新荷的頭頂,獵獵地飛舞着。
如意結還死死纏在他的手腕上,而封旭整個掌心涼的似握寒冰。
閑散宗室的日子總是清閑的,夏日長寂寥,封榮就宣王府里的戲班子品評。
唱的是出鳳求凰。
王府里得臉的姬婢聚得齊,也沒心思認真聽戲,三三兩兩,嚶嚶切切、絮絮噥噥,婀娜如燕子曉春。時,絲竹戲笙歌中,繁花滿眼,脂粉成蔭,又是番鶯聲燕語的光景,倒是比戲檯子上還要熱鬧。
只有封旭靜神地注視着戲台上。扮着文君的小旦,身姿極柔,彷彿蝴蝶舞花般,單單就少文君的秀雅剛毅。不自覺的封旭就想到莫姬,那段由平洲到東都的段日子,幾乎像是上輩子的事……
正在悵望,從北邊泛泰匆匆的小跑過來,他本是個胖子,跑起來時頭顫顫巍巍,肚子則搖搖擺擺,嘴還似咕咕噥噥,抓耳撓腮,招得隨侍姬婢大笑不止。
泛泰顛到封旭身邊,抹把頭上的汗,躬身他在耳旁道:“杜閣老來。”
封旭靜片刻,仍是動不動望着戲台。泛泰幾乎以為他沒聽到,還要再回稟邊時,封旭輕輕開口:“請他去凝霞亭。”
泛泰才長吁口氣,又顛顛的去。
重檐方亭設在池中央,題名“凝霞”。花大手筆請名師所設置,與尊經閣唯有三節木板橋相接,放眼出去池水荷花,再無物,絕不可能有人窺聽的所在。
封旭在亭中白玉凳上鋪錦氈,設席,請杜江坐在上首。泛泰遣內侍傳膳,侍婢打扇,偌大的凝霞亭里裡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數個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杜江眼風左右掃,封旭馬上揮揮手,亭中諸人瞬時退得乾乾淨淨,便只剩下他們。
池中夏風清涼颯颯,沙沙地打在水面荷花上,如春蠶噬桑般陣陣輕響。
杜江緩緩露出笑意,但開口間不過是先揀些起居的日常瑣事,封旭吃不準杜江的來意,回答時不免有所顧忌。
其實,陳瑞回漠北前已經交代過,杜江絕對是他的良師。然而他雖有意結交,但終究不願落趨炎附勢的形跡,漸漸的就變成杜江,他默然聆聽。樣拘束着,封旭手握酒杯,只怔怔地望着廳外水波蕩漾。
杜江突地問話停,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觸目所及,池面碧波蕩漾,雲影翩躚着掠過花陰,荷花迤邐近千株,盤盤綠蔭如蓋,緩緩順流而生。鋪陳開來的是卷綠莖紅艷兩相映,繁花更似錦的圖軸。
靜默良久,忽然“咚”的聲,兩人都微微驚。原是幾條魚影遊戲荷葉中,偶爾躍波,錦影如煙濺起水花,如被頑劣的孩子扔顆石子般,驚起小荷尖角上的蝴蝶。
杜江不覺笑道:“王爺池荷花別樣多姿,稱得上‘翠蓋紅幢耀日鮮’,可惜眼前少樣。”
封旭知道他話中必有深意,不敢怠慢,謹慎接口問:“敢問閣老,少什麼?”
杜江看看他,方緩緩地:“池邊少塊石頭。”
封旭奇道:“石頭?”
“舉凡池邊都應有石碑,最妙是陳在湖底十載以上的石頭打磨而成,碑上題字,以此為池名,方能相映成趣。”
封旭心中動,搖金鈴,待守在岸上的杜管家上來,吩咐道:“拿紙筆來。”
然後。起身對杜江揖禮道:“那就請閣老賜名。”
紙筆呈上來,杜江也不推辭,信手提下“經池”兩字。字力蒼勁,每字直徑尺余,非數十年刻苦沉澱,不能成的功力。
封旭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忍不住望杜江眼,察言觀色時但見杜江並不看自己,只依舊望着眼前的池水。
此時雖已過午後最熱的時分,但暑氣還沒有消散,即使水風習習吹在身上,仍是身的灼熱煩躁。封旭忍不住題字輕輕推:“到底愚鈍,不知‘經’字,閣老要做何解?”
杜江沒有作聲,抬手將杯酒傾入口中,封旭忙親自滿上。
風過處,蟬聲蛙鳴。日光照在封旭的臉上,摻雜胡人血脈的臉龐異常白皙,那雙藍得驚人的眸子,如凝着冰刃,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
杜江轉開臉去,幾乎是無聲的嘆口氣。前朝的藍王性情暴烈,雖遇事勇於機敏,但到底難成大器。
而他……終究忘不先朝那個大雪綿綿下數日的冬日,寒地凍得連他兩個兒子的熱血,剛灑下就已經被凝住。那雙頭顱落在雪上,睚眥欲裂,彷彿在質問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着比虎還要毒的心肝肺腑。
人老總是忍不住回顧往事,往事也總是容易觸動衷腸,杜江直望着池水的眼慢慢轉望向身邊恭謹而立的封旭。
“古有明訓,親王不可多涉政務。王爺知道,府第原本是藍王府。當年的藍王也就是因為條罪名,遭流徙。”
“閑散宗室嗎?費勁周折才走到步,本王絕對是不甘心的。還請閣老賜教。”
話答的恭謹平靜,可杜江的就終究到心裏的隱痛上去。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漠北陳瑞是怎樣用皮鞭教會自己。那段日子,身上似乎沒有塊是不帶傷的,而比傷痕更加疼的就是屈辱。鬱積在肺腑深處,絲毫沒有辦法還擊的羞辱,彷彿把火,灼烤着他,決不願再體會次。
杜江目光閃動,語氣沉着的辨不出起伏:“經宴。”
經宴……
封旭是聽陳瑞講過的。
所謂經宴,“經”是由翰林學士或有內閣給皇帝講解經書或貞觀政要;“宴”是講經已畢皇帝賞參加的官員們賜宴。按祖例經宴是每月2日、12日、22日。內閣官員俱都出席。而當今的子疏於政務已久,自然不會拘束着參加經宴,李太后樂得皇帝和杜江疏遠,竟從來也不勸解。日子久,經宴便荒廢。
封旭越加疑惑,斟酌着字句問:“閣老,不明白,經宴是專設給皇上的……”
杜江搖搖頭,索性將話挑明道:“祭時,子若微恙或不願出席,也會命人代祭。”
愈加放低聲音,安撫似地道:“宮外雖不能明來,但暗裏還是可以使上把勁。宮裏……就得自己想法子。”
聽見“宮裏”二字,封旭慢慢垂下眼,抬手行個大禮,道:“是。”
杜江走良久,封旭仍坐在凝霞亭里,眼前碧波陣陣漣漪涌動,沐人衣冠如披清水。
欄外的株極是嬌艷,蓮紫的花瓣上彩絲鑲邊,開道極盛反倒經不住風,瓣瓣簪在水中。
他記得,株叫做“六月春”。
波光水色暮照時分,記憶里人影婉轉。
他想,宮裏能托得上的人便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