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27

轉27

雨將歇未歇下了一整夜,淅淅瀝瀝地將整個陳宮都洇濕了。青青所居的窗旁一豆孤燈,只在夜風聲中奄奄,那一點燭光幾乎微不足道。

青青晚飯的分例也有五六道菜,小小一張桌几擺的滿滿,落了滿庭的清冷,階下的青苔又綠了。青青覺得身子一會兒在烈火中燒着、一會兒在冰窖里浸着,掙扎着備下了一壇陳釀,拉了李嬤嬤來共飲。

先朝的許多東西能毀的李太后俱都毀了,捨不得毀的,不能毀的就收藏在康慈宮后的藏經樓里。

藏經樓的鑰匙把持在李嬤嬤手中。

李嬤嬤最好的就是杯中物,青青斟一大杯酒,送到李嬤嬤面前,微微笑道:“我敬嬤嬤一杯,您老可別推辭,滿飲了罷!”

李嬤嬤心裏喜歡,接過來一口飲盡,還把杯照了一照,道:“干!”

青青又送一杯道:“嬤嬤心情好,就再吃一杯,我量淺,就不陪您了。”

李嬤嬤道:“你雖然好意請我,但若不吃豈不沒趣?”

說完,逼着青青飲干。

青青臉色變得有些慘白,強自一笑道:“我吃,嬤嬤要陪我吃呢!”

李嬤嬤大樂,不待青青多勸,大半罈子酒就進了腹中,慢慢趴在了桌上。

青青心痙攣似地顫抖兩下下,又上前推了兩下,李嬤嬤已是人事不知。

她又驚又喜,因知李嬤嬤向來的習慣,就在她頸間輕輕一扯,鑰匙就帶了出來。

青青飛快地將鑰匙收起,起身就往藏經樓走。藏經閣位處偏僻,天色遲了,偶爾幾個宦官路過,也不甚在意她。可青青步伐不敢快也不敢慢,裝作不經意地踱到了藏經樓前。

此時正是吃飯的時候,只兩個小內侍守在門口,肚子餓得愁眉苦臉。見青青進來,忙笑嘻嘻的上來,道:“姑姑怎麼來了?”

“怎麼,還餓着?我替你們一會,趕緊去吃吧!”

兩個小內侍還待遲疑:“我們這……”

青青微微挑起眉:“上着鎖又沒有鑰匙,你們還怕我偷了什麼不成?”

兩個小內侍雖知道藏經樓的東西要緊,但也都青青究竟不是一般人,便互看一眼,畢恭畢敬的笑說:“多謝姑姑了。”

內侍們相攜去了,青青又屏息半晌。

弦月漫過了樹梢頭,幾隻蟬蟲躲藏在石縫中“吱吱”地叫個不停。青青見四處沒有了人跡,才拿出鑰匙開了門,掩門而入。

夜色闌珊,隔着屋檐下的宮燈,模糊的黑暗中,她踉蹌着往前摸索。

李太后是極念舊的人,每隔四五天工夫,總要把前朝的物件等等,查看一番。在那個時候,青青總是能出入藏經樓,所以一應陳設自是熟悉。

要找的東西究在何處,也心知肚明。

待拿了東西出了樓門,將房門依舊鎖得好好的。不遠處響已起雜沓的步聲,她神色紋絲不露,一顆心“砰通砰通”似要跳出來一般,連掌心裏也不住滲出冷汗。

回到房裏時,李嬤嬤仍舊醉着,一屋子的酒臭熏天。青青把鑰匙原樣放回去,藏好東西。

坐在那裏似覺得冷了,用手環抱着自己的肩膀縮成一團,惶恐地張望着四周。唯有一碗酒。哆哆嗦嗦地一股子倒在嘴裏,辨不出味道,只覺着苦腥。胸口一陣子翻絞,猛地又吐了出來,咳着、喘着,象是要把心肝都嘔盡了。竟再也坐不住,起身又往院子裏走了走。

心神不定,六神無主地遊走。不知怎地,那雙藍眸就佔滿了胸口。

奇異的,心竟然安定下來,她在廊下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回到房中,“哧”一聲吹滅了燈,靜靜和衣睡在李嬤嬤身邊。

戰役獲得勝利以後接受“獻俘”,四月二十四,大陳的皇帝及文武重臣,齊聚在午門城樓上。

皇帝的御座設在城樓正中,封榮端坐其中,身着赤色韎衣韎裳武弁服,眉目端凝,難得的庄靜。

獻俘儀式極為嚴肅而令人悚懼,祖例後宮女眷皆並不准許參加,連內侍也一律不準出席。皇帝的兩旁站立着的均是授有爵位的御前侍衛,本沒有香墨的位置,可她偏偏破格站在封榮御座之側,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身着深紅色的侍衛服,連發都挽在了烏紗帽中。唯一把摺扇不規不矩的斜插在腰間束帶之上,栓在扇子頂端的雪白色的流蘇,飽蘸了光從朱紅的官服上的墜下,仿如綠堤邊楊花飛絮,一搖一晃,絲絲分離再絲絲揉合。

李原雍立在御座外,自然清楚看到了香墨,但冷冷地沒什麼神情,再也不看她一眼,只當是塵埃了。

午門位於內城之邊的中軸,向北俯瞰,分隔內宮與外廷的永平門,安平門、昌平門,中門緩緩左右打開。此時麗日當空,萬里無雲,自禁城永平門到中門廣場,御林衛五營雲道兩側而立,衣甲分作綰、褐、青、縹、黛無色,鮮亮整潔連綿如海,依次第接,蔚為壯觀。

被壓上花崗石廣場上的戰俘手腳戴有鐐銬,一塊開有圓孔的紅布穿過頭顱,遮胸蓋背的正對中門下跪。

刑部尚書趨步向前,站定,然後大聲朗讀各個俘虜觸犯天地、危害社稷,罪人法無可逭,請天子御批依律就地斬首示眾。

一身武弁服,十二旒冕冠后的封榮,眉猛然一揚,眼神凌厲起來,淡淡答道:“拿去!”

香墨站起他身側,極目遠望,廣場上人物皆面目模糊,卻不見一絲動靜,困惑中回頭看向封榮。

封榮見她看來,才緩緩現出一點笑容。

陡然,他一旁的的兩名高級武官接聲,緊接着二聲變作四聲,八聲變作十六聲、三十二聲變作百聲相次聯聲傳喝,最後午門之下的所有將士皆屈膝而跪,宏大聲浪揚起:“拿去!”

山呼萬歲中聲震屋瓦,恍如野獸可怕的咆哮,連腳下的地似都在為這樣的聲勢顫抖。

風驟起,旌旗溯風窣窣亂響,如泣如咽。

香墨立於中門城樓之上,烈日耀目欲盲,戰俘的血在一把把精鋼刀下揮出,如赤色濃釅的瀑,花崗岩幾乎被吞沒。

一片血色里,她始終找不到要找的那個人。

即便是在城樓上,滿溢的血腥依舊了順風嗆人,醞釀一種令人嘔吐的味道。封榮微微向後靠在御座的九龍雕背上,以手掩唇,有意輕輕對身側的香墨,話里不禁隱隱帶了一絲輕蔑:“你看陳瑞。”

武弁十二旒冕落落如星狀,中綴五采玉,點點靜謐地流冰涼浸沒額際面容。他凝視她,彷彿隔了一層雨幕,依稀朦朧,他想起那個雨天,那個褪去衣衫,只着了一件肚兜的女子,深深淺淺的紅,被他沾濕了,單薄的胸際看得見起伏的痕迹。

而他,仍不過是那個驚慌蒼白的少年。

金邊玄色的九纛龍旗矗立在御座之前,被風托得不住的擺動。香墨垂眉,唇際只略有笑意。手中攥着摺扇,在這樣莊重場合不合時宜的輕佻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封榮也不要她回答,好半晌靜靜地望着下面,眸子裏琢磨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

獻俘之後,封榮彷彿很隨便地問道:“陳瑞,你身旁的是誰?”

聲音仍是由御前侍衛通傳下去。

此言一出,城樓上的百官均紛紛傾身向中門前陳瑞的方向張望,一時低聲嗡嗡。

香墨不由微微皺眉,挪前兩步,俯瞰下去。

陳瑞一身亮銀的甲胄,護心鏡如一輪月在陽光下寒光凜凜。他的身邊,一人裹着烏黑的斗篷,突兀的匍匐在一群武將之中,孤蕭凄冷的模樣。彷彿覺得什麼,他抬起了頭,遙遙之中,他們對上視線。

依稀的,恍如隔世的光陰極緩慢地流淌過去。

香墨站着,他跪着。

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皆無法看清彼此的。

耳畔密密滿盈着風聲,香墨眼睛一動不動注視着跪着的男人,悄悄地握緊了拳,往事如煙一一地從眼前掠過。他們之間曾有過許多的旖旎時光,彷彿久遠的夢境。可是最先的浮起的,印的最深的,仍是碧液池天青色的錦緞袍子在水間掙紮起伏,簇擁着雨落的漣漪。湛青的眼掩在血里,深到骨髓里的猙獰怨恨。

再多的旖旎,都已湮滅在十丈紅塵的煙火中。

她慢慢地退回了原位,心裏想着,終究是脫不開魔障。

此時,陳瑞已回道:“回陛下,是青王。”

並不用人通傳,陳瑞的聲音響亮盤旋,震的城樓上的百官幾乎是驚呼着喧嘩起來。

封榮似半晌才明白陳瑞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哦?朕怎麼沒記得加封過這個一個王啊?”

陳瑞已奉召上了城樓,重重的鎧甲隨着步履發出嗆然的聲響,低微而刺耳。跪於封榮面前時,露出裏面官袍下擺,耀眼的赤紅,像是一渠鐵水潑灑。

他沉聲道:“啟稟陛下,青王是先帝加封的。”

一側李原雍驟然有些失控地,慍怒和狂亂地大聲叱道:“放屁!”

風起,卷着戰幟飄舞不羈。杜江橢圓的長長帽翅微顫,緩緩接過:“陳瑞,你好糊塗,事關天家無憑無證,你可是活膩了?!”

然而,杜江聲音雖平緩下來,卻像冬日結冰的湖一樣,底下終究是一片暗涌。

陳瑞叩首一拜,陰隼一樣的眼,緩緩抬起。

“回閣老,臣下有憑有證!”

他唇角牽起一絲譏諷的笑容,雙臂高舉,袖在風中飄揚。

雙手間是一塊玉佩。

李原雍面孔頓時雪白,強自鎮定。英帝時宮制的玉佩識得的只有幾個老臣,其實辨別真假極易,但他們均拿在手中翻來覆去,掂量許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麼別樣玄機似的。最終落到杜江手裏,他只瞥了一眼,抬起頭來,面色淡然,道:“東西確實是真的。”

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彷彿在斟酌着什麼,一雙玄色朝靴幾乎是無聲無息踱到封榮面前,出人意料的將玉佩雙手奉與封榮,道:“萬歲,茲事體大,還請移駕到內殿吧!”

話卻是尋常人家長輩的口氣。

封榮低垂着頭,彷彿在想什麼,臉龐上若有若無浮上淺淺一縷笑。

香墨一直看着他,手間仍輕輕敲着摺扇。幾和扇身一樣長的流蘇彷彿綻開的白花,伴隨她緩慢的一搖一晃。扇是貢品,名曰莞香。傳言此木伐下時,須由莞香的洗曬少女捂在胸中,以取女兒香。

那股暗香軟軟,隱約糾纏,幽幽沁人。

因離得御座近了杜江聞到了。封榮自然也聞到了,他的眉端漸漸舒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得一笑:“就依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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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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