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暮夏時,午後下了一場雨,東都的天氣便見了秋意的微寒。
香墨拿着美人錘給榻上午睡的陳王妃李氏錘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雨落之聲隱隱傳來。由於下雨室內一排六扇格的窗子都關上了,紅木的窗子上漏雕為花,花下為蝙蝠,取的是洪福齊天之意。室外昏暗的天光順着精巧的花樣漏了進來,几絲極細微的光線,一濃一淡之間,猶如淡淡的水漬,在綉着繁花盛放的波斯地毯上暈開。
過得半個時辰之後,雨聲漸漸的低了下去,香墨不禁也見了睏倦,手下的美人錘便也有一下沒一下的落在陳王妃身上,榻上熟睡的陳王妃似是覺察了,懶懶的翻了個身,口中低低呢噥了一聲:“好悶……”
香墨一驚,忙從淤積的光煙中慢慢起身,放輕腳步打開了窗。雨後的寒氣順風驀然撲來,混着泥土的味道。陳王妃所居的來鳳樓位於高處,窗外乍青還灰的薄霧的籠罩下,陳王府就在眼前。碌灰筒瓦塑龍脊的屋檐幢幢相銜,一色高高水磨青磚牆內長廊蜿蜒,月牙門洞疊疊,本是精緻秀美已極的景色,在雨後卻呈現出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錯覺。
香墨不禁一個冷顫,忙放下了蟬翼窗紗。窗紗剛放下,珠簾后的外室就傳來一聲極低的咳嗽聲。香墨轉頭看去,懸挂在珠簾上的松花色纓絡微微動了動,簾外隱約可見一個青色身影。
香墨掀了帘子出來,就看見外間侍奉茶水的青兒。不由一緊眉頭,往門外一揚下顎,青兒忙跟她一同到了門外,香墨這才翹指一點青兒的額頭,開口訓道:
“裝神弄鬼的做什麼,不知道王妃在午睡嗎?越來越不知道規矩了!”
青兒極委屈但也不敢回嘴,只顫着聲音道:“香墨姐,五夫人來了說什麼也要見王妃,燕脂攔着就被打了一記耳光,罰跪在前廳呢!”
香墨一愣,怒極反笑:“養你們也不知道幹什麼吃的,你們才是王妃面前的頭等丫頭,平時有了喜事好事就知道你爭我奪的往前沖!燕脂不過是個二等的粗使丫頭,端茶侍水的差使什麼時候輪到她了?還不是你們幾個打量着事情不好,黑了心肝的推了她上去頂罪!”
說完也不待青兒解釋,就急急的往前廳走。才到了廊下,裏頭的丫頭早把帘子高高打起來,見了救星似的笑道:“五夫人,香墨來了。”
廳上高坐的一個二十七八的美婦,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挽着,攢珠累絲金鳳口裏銜的一粒碩大的珍珠,嚴妝濃粉卻掩不住鳳目下的深重黑影,已是半憔悴的模樣。婦人的腳下跪着一個青衣的侍女,雖低着頭但面上那記鮮紅的掌痕依舊清晰可見。
“五夫人。”
香墨上前兩步笑着給那婦人福下去。五夫人知道香墨是陳王妃身邊的頭等得意人,連忙要起身攙住,去不想香墨一閃身,便來到跪在地上的燕脂面前,抬手揮下,一記極為響亮的耳光聲頓時響徹室內。
王府里打人也是有一套規矩的,聲音越是響,落在面上的力道就越是輕。嫁入王府多年的五夫人又如何不知道,只是不想如此當面的遇到難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面上陣青陣白。
那邊的香墨卻不看五夫人,只掐着腰指着燕脂罵道:“下作的小娼婦,府里的規矩都不知道了?!這裏是什麼地方?王妃又是什麼身份?從陳王府正門大紅花轎抬進來的正經主子,王府里幾百口的瑣事已經夠讓她操勞的,每日能休息的午睡還要來吵,也不看看你什麼身份,哪裏就容得你在這裏撒潑放肆!”
跪在地上的燕脂也不回嘴,只掩着面無聲流淚,香墨罵罷轉頭又對守在門口的丫鬟婆子道:“看着幹什麼,燕脂沒眼色你們也沒有嗎?還不把她拖出去!”
門口處的婆子此時才毫無聲息地步入廳內,不動聲色的拉起燕脂就拖拽了出去。
香墨此時才把眼睛輕輕往五夫人身上一落,淺笑開口:“五夫人,您找王妃有什麼事。”
徹底白了一張臉的五夫人已經說不出話,轉身就走,走到了院子裏又住了腳步,強笑着回頭對香墨道:“王妃午睡我就不打擾了,晚上我在過來。”
香墨倚在門上,一手環在胸前,一手拿着手帕掩唇笑道:“真對不住,五夫人,今晚王爺要領着新進門的七夫人來給王妃進茶。我想您也知道,這種場合,您還是不在的為好。”
這麼說時,香墨那絲毫沒有笑意的微涼的眸子噙着一絲極幽深的譏諷,斜斜一瞥。
五夫人身子一晃,便栽在身旁的丫鬟身上,鳳目里幾乎是含恨怒視着香墨,香墨也不膽怯迴避,仍是看着五夫人,唇角的一縷笑意絲毫不減。
過了半晌,五夫人才在隨身丫鬟的攙扶下踉蹌着離去。香墨這才轉身對站在廊下的燕脂道:“怎麼樣?還痛嗎?”
燕脂勉力一笑,微搖了搖頭:“姐,我沒事……”
只搖頭的功夫,那一雙如水銀般清冽的眸中含着的淚珠就又掉了下來,大滴大滴的沁濕了衣襟。淚水和着面上那抹鮮紅的掌痕,竟然依舊是清麗得動人心魄。
香墨只覺得胸口驀得一緊,彷彿一支無形的針刺入,那樣牽痛。半晌,方拿起手帕為她拭了拭眼淚:“好了別哭了,沒事了,萬事有姐姐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燕脂抽噎着還待說什麼,青兒已經走了過來,討好的笑道:
“香墨姐,王妃找你呢!待會我來幫燕脂上藥就好了。”
香墨不敢耽擱,轉身又回到後院。此時陳王妃已經起了身,想是剛剛梳洗過,幾個丫頭手裏捧着銀盆,手巾胰子等物剛打了帘子出來,看見香墨忙都站住了,未語先笑道:“香墨姐。”
裏面的陳王妃聽到聲響,便喚道:“是香墨嗎?進來吧。”
雨後的天光正好,窗外的一架薔薇依舊開的極為繁盛,映在蟬翼窗紗上花枝隨風搖影,帶着雨後的濕意在室內像瀲灧似地漾開來。紫銅熏爐里的焚着百合香,極為馥郁的味道。陳王妃在這一片影與煙的芬芳中懶懶的坐在梳妝枱前,正在梳頭,一頭烏髮如流水一般,順着半舊的湖青的內衫蜿蜒而下。
陳王妃喜靜,香墨放輕了腳步,走到李氏身前曲一曲膝,福了一個常禮:“王妃。”
“她們幾個手就是不如你巧,還是你來幫我梳頭吧。”
李氏一手撐着下頜,綉着杏黃纏枝花卉的寬袖由倚着案几上的手,自烏木的稜角鋪瀉而下,懶散中攏了一袖的尊貴與跋扈。
香墨便接過了一旁丫鬟遞過來的白色綉巾,披在陳王妃肩上,然後在拿起木梳,將一頭烏髮對鏡一點一點攏起。陳王妃向來不喜歡素凈,但也自持名門出身不肯過度張揚,所以香便選了兩隻金鑲玉的步搖,配上了幾色杏色簪花。
梳好了妝就又拿起一面銅鏡,前後相映中,烏髮杏花金鑲玉,更加襯得人面勝花。陳王妃已是三十過五的人,年華不再笑起來已難掩眼角細小的紋路,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再滿意也不過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樣:“做的很好,香墨。”
見陳王妃滿意,香墨方才撤了墊在她肩上的白色綉巾,然後笑着福了福身回著陳王妃一語雙關的話:“您不怪奴婢多事就好。”
陳王妃拿起簪子挑了一點胭脂,卻不着急抹,只拿在手中把玩,面上的笑意愈見濃重:“我怎會怪你,你做的很好。我要是說她,畢竟有失了身份。不過是個失寵的妾侍,又是個煙花賤人出身,憑藉著自己得過王爺幾年的眷寵竟然還敢到這裏來,做出那副張狂樣!”
話說到最後已經勾起了李氏的隱恨,銀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緊,手指一個恍惚,銀簪卡吧一聲斷成了兩截。挑在上面的胭脂落在手上,一點暗紅,淤血一般異樣芳香。
香墨並不驚慌,只拿起一旁的用上好的純白敬堯棉布裁成的手巾,在銀盆子裏沾濕,一邊為陳王妃擦手一邊道:“主子莫嫌棄奴婢張狂了就好。”
“你啊越是張狂越好,我偏偏就喜歡你這副張狂樣!”
陳王妃一手掩唇,聲音輕顫,細白若蔥尖的指下漾出了幾許沉沉的笑意。過於矜持的笑聲,讓人猛地一怔,心顫不止。
“主子也不知是誇奴婢,還是貶奴婢。”
“燕脂是你妹妹吧?明兒叫她進內堂來服侍好了。”
聞言香墨猛地抬頭,正看見陳王妃用螺黛畫得高挑的眉峰下,微眯的眼映着陽光灼灼閃躍,似兩簇刀光,極是鋒利。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面上仍帶着笑意:“主子對奴婢太眷顧了,奴婢感激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按理說奴婢不應該推辭主子的恩典,可是燕脂雖有幾分容貌,手腳腦筋俱是笨的出奇,進了內堂怕幫不了主子,反而惹主子心煩。”
陳王妃這才滿意的彎下眉眼,親自用一雙保養的精細手握住了香墨。
“瞧你這孩子,真是的。那就讓燕脂繼續留在外堂吧,那起人想來看在燕脂是你妹妹的份上,也不敢為難了她。”
香墨福身言謝,轉身時才暗暗呼了一口長氣。
晚上不輪到香墨當值,她就去看望燕脂。燕脂所居的丫鬟們的院子裏此時甚為冷清。香墨落步極輕,無聲無息推了門,正碰見小丫鬟巧藍拉着燕脂看着什麼,見香墨進來,巧藍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腳亂的把一個物件藏在身後就要往外跑。
香墨一把抓住她:“作死的小蹄子,做了什麼虧心事,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過來,我能吃了你不成!”
巧藍幾乎哭出來:“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說著把藏起的物件遞到了香墨的眼前,原來是一件紅色肚兜,上面綉着一枝煙霞色的雙頭並蒂花。
香墨一愣,隨即面紅耳赤。她的父親是王府中的賬房之一,也曾教過她和燕脂讀書寫字。最初學的就是蔡邕的《女誡》,其中講穿衣服的顏色和打扮代表了女子德容,所以正經人家的女子即便是成親時也是絕對不能穿紅色的內衣。眼前的肚兜不僅是大紅色,還是並蒂花的圖樣,一望而知就是娼家女子的東西。香墨氣得啐了一口,擰着巧藍的耳朵便罵道:
“小娼婦不學好,一天挑唆着燕脂也跟你們不學好,弄了這種骯髒玩意進來,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燕脂連忙上前拉住她,哀求道:
“姐!你就饒了她吧,她還小呢!柳大娘進來送綉樣,她看見這個新作的肚兜覺得新鮮才留下的!”
香墨見燕脂秀眉半蹙,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更顯得掌印殷紅,握着她的手指尖冰涼,竟沒有一點溫度。香墨心下一軟於是用回手一握,又用另一隻手在在巧藍額頭上一點,只板了臉對巧藍訓道:“再敢有下次,看我不秉了王妃把你攆出去。”
巧藍知道沒事卻也不敢再待,一溜煙的跑了出去。香墨這才轉頭對燕脂道:
“這裏人多嘴雜的,到我那裏去吧。”
香墨因是陳王妃的得意人,居處專門獨設一間,位於陳王妃所居的來鳳樓之後,極為幽靜靜。燕脂關了房門,方面露憂色的問道:“姐,你晌午那麼做真的好嗎?那畢竟是五夫人,她是主我們是奴,雖說她現在失了寵,但是……”
“你啊!榆木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開竅。”香墨找出了藥膏一邊為燕脂抹在頰上一邊低語:“我之所以敢這麼做,不過是打量着五夫人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燕脂悚然一驚,失聲道:“什麼?!王妃要……”
香墨急忙掩了燕脂的口:“噓……小聲些!”
燕脂沉默了半晌,便彷彿累了慢慢躺在床上,睜着眼看着床上幔帳。屋外暮色已濃,前院想來是喜好熱鬧的陳王又在宴客,笙鼓絲竹之聲隱約可聞,那樣的極盛繁華,明明很近卻又極遠,茫茫然,她們彷彿終其一生也抓不到繁華里的丁點夢境。
“爹病着,肺癆那種病人人都怕過了人,主子們沒攆了出去也不過是看在你面上。我和哥哥又都是沒用的,幫不了姐姐反而拖累你。姐姐只比我大一歲,卻要負擔全家……”
燕脂緩緩闔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陰影,晦暗沉重,然而十六歲的花一樣的年紀,無論怎樣的表情都是極為美麗的。
香墨的眼卻漸漸起了一層潮意,連忙也躺在燕脂身側,勉力笑道:“剛才王妃說要提拔你進內堂,我給你辭了。你啊,就是吃虧在太漂亮上了。咱們註定了是奴才命,還不如長得丑點,才好安然過活。”
燕脂張開眼定定看着香墨,明眸似弦月,已經笑出了聲:“說的好像你長的多醜,丑的能讓咱們王妃安心似的。”
“我倒是不醜,只是黑了點。”香墨心中一沉,冷冷笑道:“咱們王爺向來喜歡像你這樣的白皙美人,所以王妃才放心把我當心腹用。”
她這樣的神色讓燕脂也不禁面上一暗,隨即撲進了香墨的懷中,一陣的上下其手:“姐,你剛才那麼罵巧藍,可是我看見你臉都紅了,肯定也好奇那肚兜吧?”
香墨最怕癢,偏偏燕脂手指極涼,彷彿細小的冰塊觸在肌膚上,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有什麼好奇的,跟咱們穿的不過就是顏色不一樣罷了。”
“那你穿來看看嘛!”
說著扯了香墨的衣衫就要把艷紅的肚兜給她繫上。香墨一疊聲的驚叫道:“別把這沒羞的玩意往我身上弄!”
“我偏要!”
兩姐妹的笑鬧中,東都天街的鼓聲響起了。東都的傳統,鼓聲代表着宵禁的開始,一天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