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還不睡?」推開房門,衛泱笑着走近客房裏。
蔣奾兒啜着溫熱的茶水,平撫着仍舊驚魂未定的心,意外地看到沒見過的面容,這是個長得比富璟丹還要好看上數倍的男人。
見到她眼中的困惑,衛泱很快表明身份。「我姓衛,是貴風茶樓里的住客。」
「你是衛泱?」蔣奾兒驚訝,骨碌碌的大眼轉了一圈。「滕罡提過你。」
他笑開來,那抹笑意更增添俊逸,卻是不及眼裏。「他同你提起我?」坐在蔣奾兒身旁,他顯得極為愜意。
「六神以你為首,他只是這樣說著。」其餘的,蔣奾兒卻隱藏了下來。
「他有沒有說過請你來貴風茶樓作客的原因?」衛泱支着下巴,那眼神溫柔得像是壇醉人的美酒,不過卻是摻雜着毒物,致人於死地的毒酒。
一想到今早貴風茶樓因為她被砸得面目全非,蔣奾兒不好意思得頭都要垂到胸前了。
「你還介意茶樓被砸的事?」衛泱笑着問,這丫頭比他想像中還要有趣,莫怪乎滕罡疼她疼得緊。
「是……」都砸到無法做生意了,她怎麼過意得去嘛?蔣奾兒不禁嘆口氣。
「貴風茶樓日進斗金,這點損失還可以應付。」衛泱擺擺手,不甚在意。「倒是你,住進來還舒服嗎?」
「很好,很好!多謝衛爺的關照。」那床榻的軟墊,綿軟得讓她一躺下去就捨不得爬起,在貴風茶樓里不僅是吃好,喝好,就連用的東西也都是頂級的。
蔣奾兒不知道富貴人家怎麼過,但在她沒開過幾回眼界的眼裏來看,貴風茶樓簡直是氣派,富貴的象徵。
「別喊我衛爺,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就不必那麼客氣。」這種細節,衛泱一向不怎麼在意。
「是。」
「到了貴風茶樓,自會有人照看你,所以你儘管住下。」
蔣奾兒擰起秀眉,滕罡也跟她這麼說,可登門來的人,一個比一個還要狠。
「請問,朝野各地流傳那樣荒謬的傳聞嗎?」
「據我所知,是這樣沒錯。」
「蔣氏造出神器,已經是前朝的事。自此之後,蔣氏就無人再有這等功力。」蔣奾兒嚴肅地說著。
「這這百年間,蔣氏也造出不少傳奇的兵刃。如滕罡手裏的青鋼刀,也是出自於蔣氏手中。」
「那是我先祖的榮耀,我們這些後輩,也不過是活在祖先的光輝中,沒有什麼過人的本事。」蔣奾兒說的雲淡風輕,不願多談。
「你修好了滕罡的青鋼刀。」今日,他見滕罡揮舞的青鋼刀,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甚至比先前更具驚人的破壞力。「你將刀魂重新封進青鋼刀里,不是嗎?」
蔣奾兒心裏暗驚,他怎麼知道蔣氏獨門的練法?「是誰和你說的?」
蔣氏之所以傳奇,除了先祖的驚人事迹之外,在於能造神器之人少之又少,而那人必須精通淬鍊之術及封魂大法。
天地萬物,若要有靈有氣,須封魂入里,才能具有靈性,通曉人的心性,而兵刃寶劍亦不例外。
古人造劍,為了鑄造幹將、莫邪雌雄雙劍,不惜剪下頭髮、指甲投入爐中,求取精氣,煉就此雙寶劍。
而蔣氏煉造神兵利器,求的是精氣魂魄入里,也就是將自己神魂封入鑄器中,以求更精進的靈性。然而,封魂過程中,蔣氏血脈因痛苦難耐,心靈越是純凈,孕育而生的掙扎意念越是強大,封入的靈力更是深厚。
「我看今早滕罡揮舞的刀氣,有別以往的強大,我就知道應該是你的緣故。」衛泱的微笑讓蔣奾兒有種寒進骨子裏的冷意。「不愧是蔣氏唯一領有天命的血脈。」
蔣奾兒兩手緊握成拳,心思單純的她,掩不住藏在體內的懼意。他一眼就識得青鋼刀的不同,天朝里怕是只有他有這等眼力。
「我聽滕罡說,你不造神器?」
「想造,也得看我有沒有那個本事?」蔣奾兒苦笑,他們當真將她說的那麼傳奇?「我們蔣家人一輩子都過着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例外。多年前我已經在爹爹的墳頭前起誓,此生不造一兵一器。」
「但你還是修補了青鋼刀,由此可知,你心底仍是個惜才愛物之人。」衛泱看着眼前飄搖的燭火。「如今,我請你到貴風茶樓作客,求的也是你的本事。」
「衛泱,我能修補青鋼刀,不代表我有能力造神器。」
衛泱眼裏閃過一絲火花,他抓過蔣奾兒的手,那曾因修造青鋼刀而灼傷沁出血絲,血肉模糊的手,如今已經痊癒,卻在掌心裏清清楚楚地印下一道烙痕。
「這是蔣氏背負的天命,由不得你!」這個印記,百年來才會出現一個。「我等了很多年,終於見到這樣一個你!如你所言,蔣氏不見得都有本事造出寶器,但那人偏偏就是你,繼承了維繫天朝的使命。」
蔣奾兒抽回手,慌張地辯駁。「荒唐!天朝如今安康強盛,何需我來着?這隻怕是你一派胡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若不造寶器,天朝留你這樣的人,也是無用!」
房內,硃紅色的燭火飄飄搖搖,將兩人的余影拉得長長的,投射在灰白的牆面上。
「莫非,你也想得到天下?」說到底,他也是個野心勃勃之人。蔣奾兒哼聲,她早該知道他的企圖。
「天下?」衛泱笑開來,那朵笑容是嘲諷蔣奾兒的自以為是。「天下早已是我的囊中物,哪需要我在這裏與你多費唇舌?」對於那些,他從不看在眼裏。
「要不,你要神器有何用?天朝人處心積慮,連同你在內都非得到我不可,難道不是想擁有所謂的帝王之位?」
「除此之外,我還有更想要擁有的東西。」衛泱頗富深意地看着她。
「是什麼?」
「這你就不必知道。」他撫着下巴,那雙燦亮的眼眸,帶着幾分奇異的光彩。「一直以來,六神與天朝是共存亡的關係,今天得到你,也是助了六神一臂。滕罡應該沒與你說過,只要天朝亡,六神也就……」
「閉嘴!」一聲咆哮傳來,滕罡失控地推門而入,努力衝天。「你到底要同她說多少秘密?」
「滕罡?」見到他的身影,蔣奾兒顯得很開心,然而他的震怒,卻又讓她心情沉重幾分。
衛泱站起身來,走到蔣奾兒的身邊。「怎麼,那麼怕她知道不成?」
「我只是不想讓你左右她!」滕罡一腳踩進房裏,他不該讓衛泱有機會接近她才是。
按着她的肩膀,衛泱眼裏閃過一絲火花。「終究,也有咱們斗神怕的事了。我總以為,你不動凡心。」
他這一句,讓蔣奾兒燒紅了面頰。為何他們總將這樣的事挑明了說?
「我的事,與你沒有干係!離她遠一點,她不是你手裏的傀儡。」
衛泱笑開來,當著滕罡的面,將蔣奾兒攬在懷裏,令他暴跳如雷。
「你該死!」
滕罡怒不可抑地衝上前來,而衛泱卻在這當口,低首在蔣奾兒的耳邊說上一句話,而這一句,卻讓蔣奾兒四肢顫寒。
衛泱見到她發證的表情,得意洋洋地鬆開手,在滕罡一掌揮向自己面門以前,率先一步退離,閃過他的奇襲。
「你總是慢了一步。」衛泱笑他,俊容始終帶着淡淡嘲弄。
滕罡將她擁進懷裏,擔心地問:「他對你做了什麼?在我沒看見的時候,他對你做了什麼?」
他的緊張,讓蔣奾兒有些招架不住。「沒有,你想太多了。」
「真的沒有?」滕罡摸摸她的頭,按按她的肩頭,就是怕衛泱對她做了讓人想不到的事情來。
「你到底在怕什麼?怕我蠱惑她的心不成?」衛泱的話傳來笑意,令人不由得生厭。
「滾出去!」滕罡咬牙,不願在蔣奾兒面前傷了和氣。
「自從你回茶樓后,老是暴暴跳跳的,這脾氣若是不改,小心有人吃不消。」衛泱扔下這句,便瀟洒地走出房門。
蔣奾兒看着他,他剛毅的臉龐夾雜着對她的不放心與擔憂。
「你在惱些什麼?」回到這裏,她沒見到他舒展過眉頭,反倒是兩人先前在一塊兒跑給追兵追時,他還有幾次是笑着的。
雖然笑容不大,卻也是發自內心。蔣奾兒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他,但這一點點的觀察,還是有幾分把握。
「我怕他要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滕罡,你總當我是個孩子,對嗎?」她不似他穩重,也沒他見多識廣,甚至有時還毛毛躁躁,遇上事還會哭哭鬧鬧的,但不表示她永遠都長不大。
「你在說什麼?」他嘆了一口氣,也覺得自己的慌張顯得可笑。
蔣奾兒扁着嘴,面對他的不安,她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滕罡沮喪地坐下,內心焦躁不安。「其實看到這樣的自己,我也覺得窩囊。」以前,他無所懼、無所畏、永遠考慮的,也只有獨自一人。
這句話,輕輕地敲進蔣奾兒心中,她伸出手攬住他,讓她靠在自己的心窩裏。
「是我太任性了。」他的心情,她總是忽略。儘管他看來堅強,但終究也是個人,怎可能收去所有喜怒哀愁?
「六神沒有你所想那般無堅不摧。」這裏每個人都曾經有過自己的一段故事,包括他,也是如此。「也沒你看得那樣風光美好。我們都活的身不由己,卻也逃脫不開。」
「滕罡……」他話里的輕愁,讓蔣奾兒聽來真是心疼。
「如果重新選擇,不成六神,不做斗神,對我來說,是否能有新的契機?」這幾年來,他偶爾會有這樣的念頭,卻總是一閃而過。但自從遇見了她,他卻常常在想這個開心就笑,難過就哭,別將你原來擁有的一起美好改變了。」他要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她。
「你若笑不出,有我來替你笑,你若難過時,我替你哭泣……以後這些事,我替你來做,好嗎?」
蔣奾兒輕輕在他耳邊說著,沒有太多激動的口氣,沒有那些動人的情話,卻讓滕罡莫名感動,兩眼泛紅,浮現淡淡的霧氣。
他是個雙手盛滿殺孽,惡貫滿盈的罪人,沒有仁慈,沒有愛情。可是,心境純潔無瑕的她,卻將自身的溫暖,悄然無聲地送進他的心窩裏。
滕罡抱着她,在今夜,他頭一回發現愛情的美好。美麗得讓他捨不得放開手,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沉淪。
瞪着那扇雕刻着百花爭妍的房門,蔣奾兒心底忐忑不安。
日光融融,迤邐一地鎏金色澤,將廊道的盡頭,點綴得宛若是赤金色的宮殿,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視。
「進來。」低低的嗓音,自房間傳來,令蔣奾兒震了心窩,兩肩不自覺緊縮。
推開門,晨光瞬間爬滿一室,隨着蔣奾兒進門,暖烘烘的微風輕卷她的裙襬,也同樣捲走了房內的暗冷。
衛泱倚在屏風旁,恰巧換好衣物,一早就有人站在自個兒房門前,還真是挺新鮮的。她一向都起得那麼早?
「昨夜沒睡好?」衛泱攏攏衣襟,走到桌前為她斟了一杯茶。「茶水是冷的,不介意吧?」
「欸……」蔣奾兒不安地坐下,心底還在盤算着該怎麼開口。
衛泱似乎是看穿她的心意,銳直的視線緊緊地抓牢着她。「有話不妨直說,我是有問必答。」
「我……」蔣奾兒吞吞吐吐的,突如其來的勇氣,如今好似被湮滅般的消失。
昨日,她想了一晚,幾乎是夜不成眠,衛泱在耳邊對她說的那句話,讓她無法不耿耿於懷。
「你說六神……我想知道六神和天朝的關係。」
「共生死,共存亡。」衛泱一語道盡,沒有半點掩飾。
「現在的天朝,強盛得看不出一絲頹勢。」人人安居樂業,物產豐饒,就連外來的夷族都俯首稱臣,年年進貢。
「庸人,僅能貪得眼前。」衛泱笑着說,將蔣奾兒僵硬的面容收進眼底。「我要做的,是更長遠的事。」
「說到底,你找我不也是為了幫你得天下!」
「我感興趣的不是天下,而是要天朝永盛永興,歷久不衰。」
「沒有這種事!」蔣奾兒皺起眉,若是這樣,前朝因何衰亡?「這就如同歷代君王貪求那不可能的長生不老之術一樣,全是無稽之談!」
「我的心,沒有那麼貪。」
「你要天朝永生不衰,簡直比那些帝王還要狂妄!」蔣奾兒指着他的鼻頭,狠狠咒罵起來。「天朝已擁有百年江山,這其中不乏無數鐵騎踏遍城池,血洗百姓一手建立的辛苦家園……這樣殘酷興國的皇朝,你竟要他生生世世歷久不衰?」
「別忘了,你嘴裏喊的殘酷,有一半是六神的功勞,而其中當然也包括你愛的男人。」衛泱不忘提點她。
「他無從選擇!」蔣奾兒為他辯解着,說到底也是眼前這男人害的?
「就和你一樣嗎?」他冷冷地笑,冷漠得不帶一點溫暖。「是的,我們都無從選擇!因為這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了。」
蔣奾兒咬牙,他真是自信狂妄過了頭!「為了你的大業,你至今到底拉了多少人陪葬?」若不是如此,滕罡不會被逼着血洗一個又一個她曾落腳的村莊。「你為了逼出我,才做得那麼絕,對嗎?」
「我若不如此做,你和滕罡可能還逗留在天朝某處,忘了自身所領的天命。」
「我為滕罡修復青鋼刀之後,是不是你派人燒了老師傅的小村落?」其它的追兵,只曉得向滕罡要人,唯獨那一回,小村落卻是在他們離開后,慘遭祝融滅絕。
「你比我想像中聰明多了,不愧是蔣氏的遺孤,本事也的確過人。」
「為了逼我,你真是惡事做盡。」為了她一個人,他視其它人的性命如草芥!
「不,我應該要再逼你緊些。」他笑着說,不見一絲嚴肅的神態,說的太雲淡風輕,好似殺人就如同捏死螻蟻般輕輕鬆鬆。
「逼死我,蔣氏再也沒有人為你造神器,你就帶着你的春秋大業,滾進你死後的墳頭裏。」
「倘若我死,也不會寂寞,你心愛的滕罡也會陪我一道。我說過,天朝衰,六神則強,天朝若死,六神落葬地!六神的命,被牽制於天朝之中。」
「荒唐!在六神尚未出現時,天朝已然誕生,他取了前朝的氣數,吞盡了前朝的風華。」
「天朝食的,可不止是前朝的命脈。」衛泱殘酷地說道,俊逸的面容浮起一抹很詭異的笑容。
「你說什麼?」
「要不,我帶你走一遭,讓你仔仔細細地,親眼見見天朝如何走至今日強盛的地步,如何在亂世中一統天下,稱霸為王!」衛泱一把捉住蔣奾兒的手,握得緊緊的,讓她疼得說不出話來,就如同他一樣,有苦說不出!
「衛泱!你做什麼?」
「你若想知道六神的秘密,我就讓你知曉,連同滕罡的命運,我也讓你選擇,看你要不要握在手裏,還是像愚蠢的他一樣,任其死去也不願掙扎。」衛泱拖着蔣奾兒,即便弄疼她了,仍舊不願放手。
「放開我!我不想知道那些,我只求你放過滕罡,放過我!別把我們的未來,放在你狂妄的大業里。」
蔣奾兒尖叫,她要的不過是能和滕罡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不當六神的傀儡,只做自己的主人。
「你和滕罡,都是領着天命轉世的人。」衛泱自始至終都帶着很冷漠的笑容,那種表情如同地獄來的修羅。
「如果想要選擇,那還要等今生過了奈何橋再說!」第十一章
蔣奾兒被衛泱一路拉到貴風茶樓的後院,那佔地廣闊的庭園裏,幾番迂迴曲折,甚至連久居茶樓的住客,也未必能識得其錯綜複雜的路徑。
其中,又以水景圓秀麗的造景為主,繁花翠葉,季季不同,做到四季常青。
散置在園中的太湖石仿造峰巒、丘壑、洞窟、峭崖、曲岸、石磯諸多形貌,氣勢連貫,或俊逸,或奇巧,若不是在貴風茶樓,也難以看見這等豪氣的造園。
然而,蔣奾兒卻無心見識這美麗的景緻,僅能留心衛泱掐得她有多疼,甚至他還硬將她拖下樓。
「放開她!」
兩人身後,傳來一句冷冷的斥喝聲。
衛泱雖然稍微停下腳步,但最後仍執意向前走去。
「滕罡!」蔣奾兒回頭,盼他能從這失控的男人手中救離她。
邁開腳步,滕罡腳程飛快,轉眼就拉住蔣奾兒另一隻手。「你要帶她去哪?」
「滕罡,我勸你別生事端。」衛泱惡瞪他一眼,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此刻翻臉成了猙獰的惡鬼。
「生事端的人是你!」滕罡咬牙低吼,若不是今日他起得早,她就要被拖進那個陰暗的鬼地方去了。「你要帶她進去『那裏』嗎?」
「有何不可?」衛泱眼中藏有一抹魅影,像是包藏禍心的邪魔。
「我不準!」進了那裏,就再也沒法子脫身了。滕罡不想她最後走到這一步田地。「放了她,算我求你,放了她。」
這輩子,他還沒這樣低聲下氣求過人,但為了她,值得。
「我一輩子都會為天朝盡心儘力,只求你放了她。」往後,衛泱的要求,他照做便是,再也不會有絲毫想離開六神的念頭。
「那你就應該趁此機會好好表現才行!」衛泱惡狠狠地說,一個彈指便將滕罡震離五步之遠,那渾厚的內勁,就連驍勇善戰的斗神也不敵。
滕罡按着被擊中的心窩,嗆咳得氣無法調順。
「衛泱!你……放開她……」
「我說過,一旦要做就回不了頭!」衛泱不管蔣奾兒願不願意,拖着她向前走去,不管身後滕罡是否因此受傷。
「滕罡!你沒事吧?」蔣奾兒很想跑到他身邊,但衛泱仍舊不肯放開她。
「小丫頭,你還是多替自己擔心吧。」衛泱說完話,將她帶離滕罡眼前,足一點地,便使起輕功越過廊道。
「該死!」滕罡狼狽地被人攙扶起身,原來是早在一旁默不吭聲的花馥應。
「你到現在還想要跟他杠上,小心怎麼死的都不曉得喔!」花馥應睞他一眼,這男人是吃了富璟丹的口水不成?硬是要跟衛泱作對。
「死了倒好,省事!」撣去身上的塵土,滕罡準備奔向兩人消失的方向。
花馥應實時拉住他。「滕罡,聽我一句勸,就讓蔣奾兒做她自己應當做的,並且該做的事。」
「你一派胡言!」滕罡瞠眼,怒目相對。「他當初就是用這句話證騙我們的!今日,我不要她也相信這樣的事!」
花馥應扯開他的衣襟,胸口一道與生俱來的圖騰,那是只有六神才有的轉世印記。
「我們會信,是因為衛泱說的是事實。今日她不造神器,想必衛泱也不會留她。」
「造了神器,她更是死路一條!」推開花馥應,滕罡尾隨衛泱身後,踏進他從來不曾進入,被視為禁地的處所,也不管擅自闖入的後果,反正他也無所謂了。
「滕罡!」花馥應氣急敗壞地喊道,這些人到底怎麼了,全發瘋似的找罪受。
自始至終,他還是晚了一步。
滕罡站在一扇墨黑色的大門前,其堅固的程度,就連削鐵如泥的青鋼刀也同樣被阻絕在外。
他眼睜睜看着蔣奾兒的背影消失在這扇門后,而他再度可笑地被衛泱打飛。
滕罡心底不禁懊惱,接連被她見着自己沒用的模樣,她還願意相信他有肩膀讓她依靠嗎?
「他們進去,也有一個時辰了。」花馥應坐在一旁石椅上,看看亭子外邊的天光,璀璨耀眼得讓人感到刺眼。
滕罡心底焦躁難耐,然而表現卻異常的沉默。炯亮的眼眸里,藏有一絲不甘心的火氣,欲將這扇攔擋他在外的大門給瞪穿。
「滕罡,你光站着不累啊?」她看了都嫌煩了,花馥應掩嘴打個呵欠,秀媚的眼裏噙着淡薄的霧氣。
他不為所動,仍舊像尊大佛。
「馥應,我從沒有這麼恨自己對衛泱的唯命是從。」他冷冷道。
不守舍。
「奾兒,你還好吧?」見到她,滕罡心急如焚地將她拉離那扇大門之外,可觸及她的掌心,卻是冰冷得有些凍人。
蔣奾兒抬眼,虛弱地對他笑了笑。
「我很好……」偎在滕罡的懷裏,感受他傳來的溫暖。
在那個當下,懦弱的她,已然做了個決定--
她說過要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做些他做不到的事,但是如今,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讓他痛苦。
滕罡看着背對自己,木然佇足在墨色大門前的身影。
短短三日,她將自己關在房裏,不見他,也不願告訴他衛泱到底對她說了什麼,當她踏出房門后,就答應衛泱要造神器。
滕罡不懂,她怎會在短短時間內轉了性子。
「你說過你不造神器的。」離她五步之遠,滕罡痛心地問她。
今日六神因蔣奾兒允諾造神器,而齊聚一堂。
捧着一隻衛泱給她的大匣,匣中擱有一塊奇石,那曾是前朝衰退以前的某一日夜裏,天邊生出異光,與天火同時降生於大地的。
衛泱輾轉得到此石,為的就是今日。那張俊逸的面容,此刻見不到半點笑容,反而深沉地看着蔣奾兒。
「滕罡,你怨我嗎?」蔣奾兒不敢轉身看着他,眼裏噙着淚,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怕見到他又反悔。
「怨。」他的話淺淺地飄散在園林間,望着那扇沉得推不開的大門,一旦她踏進去就沒有回頭路。
「滕罡,你真的恨我嗎?」蔣奾兒哽咽,害怕聽到他的答案,卻還是想要問個清楚。她果真是孩子氣,反反覆復只為自己。
「我想恨,想好好地恨你一回。可是,我做不到。」滕罡可想而知,背對自己的她,此刻一定淚眼汪汪。
蔣奾兒聞言,淚水撲簌簌滾落盒上,染濕了匣面上的雕刻。
「你會等我嗎?」
「會。」
他的保證,讓蔣奾兒意外放心。
「和那回一樣,你記得要喚醒我……無論如何……」
「好。」
儘管蔣氏造神器將因此喪命,可蔣奾兒仍抱有一線希望。或許,她可以扭轉自身的未來,就如同當初,她以為將獨自終老一生,卻在最後遇見了他。
那段顛沛流離,卻彼此依靠的日子,讓蔣奾兒回憶起來時,別有一番甜蜜的滋味。
他們都是被上天烙下印記,身負重任的人,卻在此刻相逢,並且惺惺相惜。蔣奾兒覺得老天待她已是不薄,讓她能夠遇到他。
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蔣奾兒茫然地望着前方的一片漆黑,一旦踏入就如同滕罡所說,無法反悔,不能回頭。
出關之日,便是神器誕生之時,天朝會因為她的選擇,得以孕育出新的契機,而六神也能因此延續再現的傳奇。
蔣奾兒咬牙,含淚面對那自轉生后便跟隨自己的天命。
滕罡握着青鋼刀,看着她即將踏入那塊被眾人視為禁地的處所,他的心頭不禁緊了緊。
她進去后,他還能再見她嗎?還是將一手抱着她冷冰冰的屍首,一手又高舉着用她性命換來的神器?
蔣奾兒在六神的目送下,緩緩將走進那扇大門。
然而卻在此刻,天際捲來一股沉悶的氣息,宛若是大軍壓境般直搗貴風茶樓而來。
衛泱抬眼,望向那天光燦燦的雲端,撫過面頰的輕風之中,早先一步預告接下來的危急。
「滕罡!」花馥應喊了一聲,按向腰際,一個反手取出一對鴛鴦鐵,渾身警戒備戰而起。
蔣奾兒順着花馥應的話聲,抬頭望向天空,不見湛藍天色,只見一片墨黑色的布衣漫天飛舞。
須臾,劍氣橫掃萬千,沉靜的園林佈滿壓迫的殺戮氣息。六神擺出針式,力抗一躍而下的勁敵。
「奪蔣氏!」
「奾兒,快進去!」滕罡回頭,見她還傻不愣登地沒半點反應,急着大吼。
「不得蔣氏,也要誅之!」
「衛泱,關門!別讓他們闖進去。」花馥應喊聲,在敵方未出手之前,她直奔大門護着蔣奾兒。
她眼見一群帶着鬼面具的黑衣人,身着勁裝持着陌刀,乘着肅冷的秋風而來,施展輕巧的功夫,自天邊落下,就如同那日她方到貴風茶樓便遇上的惡鬼。
「殺--」
沉悶的嗓音,齊聲朗道,好似奪人魂魄的催命符,聲聲催討着六神與蔣奾兒,欲奪取他們的性命。
滕罡回首,看見她捧着大匣站在門裏,那張麗顏流下兩行清淚,一時之間他心裏百感交集。
是他將她卷進天朝的鬥爭,無端惹來一身禍端。時至今日,她被迫推入這樣的漩渦之中,並且再也回不了頭。
他的歉疚,蔣奾兒全看進眼底。他不是會輕易表現情感的人,可此刻他眼裏卻暗藏着一抹難以言喻的哀傷。
她朝他頷首,要他別牽挂,信她一回,就如同她相信他那般。
滕罡明白她的心,釋出安心的笑容,那扇大門終於緩緩關上,將兩人阻絕。
他轉身,眉宇間藏斂着一股狠絕的殺氣--斗神立現,殺戮因此展開。
滕罡,你從前長得是什麼模樣?
就這樣。
不是!我是說你小的時候。
不知道,忘了。
你記性真差,像個老頭子一樣。
我要睡了。
滕罡,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和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不清楚。
我是說我和你,我們兩個人。
就我們倆?
對啊!不行嗎?
嗯,我想想……
一個夢,讓滕罡在夜晚驚醒過來。
這個夢,很短……短到他甚至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太惦記着她所引來的思念。
窗外星光點點,秋夜的風颳得冷冽,秋末已到,初冬即將到來。而蔣奾兒入關造神器也已半個月光陰。
早在幾日前,衛泱依天象觀星算出,今晚戌時寶器即將出關。
這讓滕罡突然想起先前蔣奾兒為他修好青鋼刀時,也同樣是在戌時--說不準,他可以讓她全身而退!
抱持着這點揣測,滕罡早就守候於此,心裏懸念着。只要是還存在一絲希望,他便不願就此放棄。
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他千萬別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錯過。
滕罡急着起身,邁開腳步走出房門,卻看見天邊打過一道赤金色的閃電,通透地直達天際,隨即隱沒在暗色的大地之中。
他瞠眼,聽見遠遠的打更聲。
忽地,他的心頭一緊,縱身躍下樓去,卻見到衛泱的身影早先一步入了後院。
「滕罡,神器要出關了!」富璟丹尾隨在衛泱後面,也即將趕過去。
「方才打的更,報的是何時?」滕罡抓着他迫切問道,心急如焚。
「一更天了!」
這一句話,令滕罡心底被狠狠地揪住,他到底錯過了最應當守候的時間。
「衛泱才跟我說,神器出關,天有異象。你方才見到沒?」
果然,她真是造出寶器,沒有辜負蔣氏的傳奇。滕罡心頭百感交集,害怕要是見到她冰冷的屍首,要如何說服自己?他寧可……寧可她是失敗,也不要她喪命。
天朝興盛衰退,與她沒有干係,為何她沒有選擇的,得跟着他這樣的活?
滕罡心頭掙扎,直到站在那扇墨黑色的大門前,看到殷孤波手捧一個玉匣,匣縫有着鎏金光彩,強烈的光波就連造工精密,質地細膩的玉石都掩飾不住。
「你快進去吧,她正等着你。」殷孤波低低說道,見滕罡毫無喜怒的表情,木然到了極點。
「你帶走寶器,是不是也一併取走她的命?」寶器方出關,他甚至連它是什麼模樣,蔣奾兒如今是否還活着都不知道,而殷孤波卻在此時急着取走寶器。
「這是衛泱的意思。」捧着玉匣,他能做的,也只是聽命行事。
無論蔣奾兒成了什麼樣子,與他毫無干係。
殷孤波冷冷地越過滕罡身側,簡簡單單地交代一句。「蔣奾兒這輩子究竟是福是禍,你應當比誰都清楚……快進去吧!」
這輩子,滕罡最不想做的就是踏入這扇大門之中!但他仍是違背自己的心意,踩入這座由各色玉石砌造而成,深入地道的巨大玉石宮殿。
走過幾回曲折小徑,聞着這扇門裏特有的暗冷氣味,他心急如焚地來到另一扇同樣由玉石造成的門。
映入滕罡眼裏,是他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的景象--
「奾兒!」
他的呼喚聲在這座由玉石建造而成的煉造房不斷迴響,只見她雙膝跪地,面容如同那日入關時那般甜美,嘴角噙着笑意,眼角懸着淚光,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不見當初她封魂至青鋼刀那般可怕猙獰的模樣。
她渾身透着淡白色的光彩,沉靜的姿態宛若是誤落凡塵的仙子。
直到那刻,滕罡終於知道了,她已經完成與生俱來的天命,所以才會顯現這樣寧靜的神態,並且別無牽挂。
滕罡上前將她的身子緊擁在懷中,甚至能夠感受到一股真氣流竄在她體內,緩緩地自他指縫中流泄。
「奾兒!」他話聲顫抖抖,見她湛亮的大眼中沒有一絲神采,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娃娃,僅是空洞地盯着他的臉。「你醒醒,醒過來看我一眼也好!」
那雙會說話的大眼中,昔日曾盛裝着天底下最靈巧的神魂,如今只剩被人掏去生命的空殼。
「奾兒!對我說說話,說你很想我,說你想要和我一塊過……」滕罡見圍繞在她周身的白光逐漸散去,好似她的生命也終將走到盡頭。
他隱忍在眼底的熱淚,終是忍耐不住地滑落,濡濕了她的面頰。
「滕罡……滕罡……」
她沒有半點意識,嘴裏只能喊出這兩個字,使儘力氣的,衝破宿命的擺弄,卻仍舊還是……徒勞無功!
「對不起!是我錯過,都怪我錯過!如果我早些喚醒你,或許不會害你變成這副模樣……是我害的!都是我害得!」
直到那道淺淺的白光散盡,那雙墨黑的大眼緩緩合上,滕罡終於不甘心地狂吼出聲,這座由玉石雕砌而成的宮闕之中不斷響起他的嘶吼聲。
一聲又一聲,都夾雜着他對於宿命不願意屈服的怨氣,他呼喊着她的名字,不斷地懊悔自己的懦弱,為何他無法勇敢些,為何他不帶她逃到天涯海角?
他為什麼不阻止她的決定?
他為什麼不堅持下去,拼了命也要在戌時一刻喊醒她,或許這麼做還可換得她的安然無恙。
擁有她已然逝去神魂,空洞的軀殼,滕罡不禁潸然淚下。
到底他們是領着天命犧牲自我,渡化別人的奇人,還是因天朝而無法選擇的可憐人?
滕罡心底有恨,有怨,有着宣洩不了的激動。他恨自己,也憎恨命運的擺弄。
然而,此刻突然一隻大掌按上滕罡肩上。
「不要悲傷,沒有什麼好後悔的。」衛泱面容沉靜,未見到半點情緒,就連始終掛在嘴邊的笑容,也不復蹤跡。
滕罡瞪着他,可是臉上流露出的不是濃濃的仇恨,而是無止盡的哀傷。
「她要我轉達你,這條她踏上的路,就如同這些年你走過的。總有一天,她會迎頭趕上你。」
聞言,滕罡泣不成聲,抱着或許再也睜不開眼的她,沮喪地不斷流淚。
滕罡,如果我們一起過日子的話,你想會成了什麼模樣?
不知道。
滕罡,如果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會在某處遇上嗎?
可能不會。
滕罡,還好啊!我是蔣氏遺孤……
直到現在,他才終於領悟到,她是抱持着怎麼樣的心情,對他說出這些話。
「你以為早些時候喚醒她,便可阻止寶器取走她的魂魄嗎?」衛泱問他,滕罡到底也是傻子一個。
「難道不是?」當初,她也是這樣囑咐他,或許今日,也應當如此。
「你傻了,蔣氏造出神兵利器,求的是入魂封里,她的魂魄本就應當封印在神器之中,才能守護神器,並且注入靈力。但如今,卻少了一魄。」
「那一魄到了哪裏?」
「青鋼刀之中。」衛泱將他肩頭按得很緊。「就是少了那一魄,她才能安然地留有一息。」言下之意,就是蔣奾兒靠着滕罡手上那把青鋼刀中的唯一一魄,才能全身而退。
「她會醒過來嗎?」聽到這消息,滕罡不知道該喜該悲?
「可能,不一定。」她的安然存活,也算是蔣氏的異數了。「你要等她嗎?」
「我等。」
「或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輩子。就算醒了,
擱水盆,扭巾帕,之後輕輕覆在她臉上。
冷冷涼涼的濕帕抹去她一夜的昏沉,還她一個乾淨輕鬆的一日。
「你早。」他說話,一如往昔。
你早!她回應在心裏,一如平常。
拭凈她的臉后,他也同樣為她擦拭着手腳,頸脖,企圖讓她身子舒爽些。
房內,依稀留有昨日夜裏燃盡的百花油味,他重新換上一壺,延續未褪盡的氣息,重新再坐回她身邊。
「這桂花油是當令的,你喜歡嗎?」
喜歡。
感覺到他輕輕牽着她的手,掌心裏傳來熟悉的溫度,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昨晚夜裏睡得好嗎?」
不好!我做了一個惡夢,在夢裏一直跑。
他摸摸她的臉,濃眉微擰。「看來好像不太好。」
是啊!真的不太好。
「回頭我給你換個新枕頭,這個睡塌了。」理理她的雲鬢,沉靜的臉龐看似睡著了,卻依舊紅潤。
難怪啊!我會做惡夢。
她又聽到他忙進忙出的腳步聲,出了房門又入了門,拿來新枕也抱了個大盆。最後,還是在她身側落坐。
他細心地替她換枕頭,還摘掉她頭上的簪子,拿起玉梳理順了她的長發。不久后,房裏多了一大盆溫水,他挽起了兩袖。
「今天天氣好,頭洗好了人也舒爽。」他說道,兩手也動作了起來。
躺在床上,她心裏哼着不成曲的小調,只要洗頭就很高興。
只是,他聽不到。
一頭烏黑如瀑的秀髮,發尾在水盆里漂了幾下,他拿着梳子整理着,動作熟稔像是已做慣,一舉一動都輕輕柔柔。
是的,她始終是他心頭上的一塊寶。
天冷時,擱在心裏煨暖;天熱時,捧在手心吹涼。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也不願意冷落她。
她知道他待自己的好,但她始終不清楚,他為何要待她這般好?她甚至連彼此的相遇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她怎成了今天這幅德性?
前天,他夜裏睡不着,跑到她房裏來,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她身旁,將她的手握得緊緊地。沒過多久,她聽到他淚珠滾落在衣衫上的聲響,對旁人來說,這種聲音怎麼可能聽見?可她卻連門外的他由遠而近的步伐都可聽聞。
那一夜,她聽着他悲傷的心音,悶得無法入睡。白日,他倒是好好的,怎麼夜裏突然傷感了起來?
他兀自停下為她梳洗的動作,見她靜靜地任他打理着,一時之間悲從中來。
「你舒服嗎?」她的靜默,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疤。
這麼多年了,她始終仍是如此……
「洗好頭了,待會擦乾后我帶你到外頭晒晒日頭。」滕罡笑着說,眼角卻有淚光。
他利落地將她的長發擦乾,仔仔細細地不讓水漬留在她的秀髮里,再為她換上一套新的衣衫,便將蔣奾兒給抱出房門。
燦燦天光,蔚藍天幕,滕罡將她抱進亭子裏,擱在軟榻上,怕她單薄的身子禁不住風吹,還為她蓋上薄毯。
她心裏是笑着的。每當這個時候,她耳邊聽着風聲,樹聲,鳥叫聲,便覺得通體舒暢。他待她的好是全心全意的,儘管她總是聽不見他心裏頭的聲音。但是她清楚,他是悲傷的。
牽着她的手,滕罡專註地看着蔣奾兒依舊紅潤的臉龐,她的容貌,停在那一日她合上眼的時候。自此,便不再衰老,彷佛光陰在她身上沒有半點改變。
然而他的歲月,卻在那一夜之後,飛快地流轉着。
「自從你睡着之後,我每天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會醒過來?」滕罡心裏頭緊了緊。「是今天、還是明天,又甚至是否在後天?」
她的耳邊,突然聽不見流連在身側的美好聲響,只能聽到他低低切切地傾吐。這些年來,她頭一回聽見他的心聲。
「直到現在,我仍舊後悔,那一日沒有下定決心攔着你。說不定,我還能發自內心笑着看你。」當初他對她說有怨、有恨,其實都是怨着自己不夠勇敢,恨着自己不夠堅定,眼睜睜見她走上一條不歸路。
時至今日,光陰匆匆,他用下半輩子的人生等候她歸來,她的清醒。
「馥應說,我們都在一起那麼久了,是該給你個名分。」說出這句話時,滕罡很難得的臉紅。「衛泱說,後天是個好日子,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時辰……華堂說,大夥都有伴,見我們這樣擱着好像也不是個辦法,對吧?」
滕罡搔搔頭,即便她是睡着的,這樣的說詞,仍舊令他感到不甚自在。
「如果你反對……我是說……我想照顧你一輩子,就算現在這樣也沒有關係,又或者是……唉……」拍拍自己燒紅的臉面,滕罡改口。「我最近練了一套刀法,要來給你瞧瞧,那事兒晚些時候再說吧。」
他踩着有些慌亂的腳步,提起石桌上的青鋼刀就到園裏練刀,那紊亂的氣息,毫無章法的勁道,完全不似天朝人口中,那個虎虎生風,令人聞風喪膽的斗神。
說出自己心聲的滕罡,不過是個普普通通,對她有愛慕之意的男子。
她聽見后,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鼻酸,眼底的熱意來的很急很洶湧。他是不是發傻了,怎麼會對她說出這樣的事?
而且話怎麼只說到一半?太過分了!這男人當她沒反應好欺負不成?
可惡、可惡!真可惡!她要是能睜開眼,要是能看見他到底長啥欠揍摸樣,要是能開口罵人,准要罵得他啞口無言,無法還嘴。
她要是……要是……
眼角流下一行清淚,她好想、好想再好好看他一眼……只要一眼,並且讓她記起那些她應當忘懷不了的往事,那就好了!
她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嚮往。可是,她好想要親口向他道謝,謝謝他的細心照料,謝謝他全心全意愛她……
當淚水滑過清瘦的面頰,並且再也無法剋制時,她告訴自己睜開眼,只看他一眼!求一眼之緣就好……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神祗,那麼請聽聽她的心聲,她不願辜負他,不願違背自己的意念,讓她看一眼就好!
蔣奾兒抬手,那道她很想見得身影,終是得償所願的看到了。他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高大,還要挺拔,甚至還令人傾心。
她淚流滿面,見他一舉一動之間,彷佛她曾經見到,卻再也憶不起的過往。她開口,想喚他的名字,卻害怕這是場夢。
直到滕罡再度回首,見到那雙他以為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眸時,他倏地一怔,眼角盈滿熱淚,踏出急切的步伐。
一步又一步,這裏頭有他多年來努力堅持,始終都不肯放棄的執着。
直到今日,他見到了一絲曙光,那些曾經的風風雨雨,如今總算走到撥雲見日之境。
「奾兒!」他喊道,忍不住哽咽。
她淡淡地笑着,看見朝着自己走來的他,她胸中滿溢熱暖暖的溫度。
他伸手,給了她一個扎紮實實的擁抱,那包含他當初對她的歉疚。
「你回來了。」這一回,他果真是盼到她清醒了。
蔣奾兒欲張口,卻失語無法說話。所有魂魄已封入寶器之中,如今喚醒她的,不過是自身強大的一年,以及留在青鋼刀里那僅剩的一魄。再多的,也就沒有了。
她有很多感激的話想對他說,卻任憑她再如何努力也辦不到。
「這一回,你別再睡……別再睡……」見她痴傻得只能用笑容回應他,滕罡明白這一日終將到來,她若清醒,也僅能成為痴兒。
她笑着,淚水卻不斷奔流,嘴裏咿咿唔唔,宛若是剛牙牙學語的小娃兒。
滕罡緊緊擁住她,淚水浸濕她的肩頭。「以後,不可棄我!不可棄我!」無論她是否聽懂,滕罡也只想要這樣對她說。
從前這句話,是她常對他說;而如今這話,換他向她討回來。
「謝謝你還肯睜開眼再看我一眼……」
滕罡清楚往後的歲月里,無論是朝陽或落日,不會再是他獨自觀賞度過,再轉述給她聽。
而是真真切切的,拙緊她的掌心,眼見為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