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兩輛自行車緩緩接近鬼屋時,沿途濃密的檬樹遮蔽了傍晚的天色,不絕於耳的烏鴉啼叫聲,如肝腸寸斷的泣訴,凝重的空氣,像揮不去的夢魘。
是夢魘?
吱——藺舫所騎的自行車,傳來一陣刺耳的煞車聲。
“怎麼了?”阿壁也在離她三步之夕卜停住了,回頭望着雨舫。“你的臉色好蒼白哦。”
“阿壁.....。”她的聲音止不住顫抖。“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她的嘴唇也是一片發白,全身僵立不動,只剩兩顆眼珠子左右游移,飄泊着那棟她不可能來過的“鬼屋”。
“怎麼可能?這是你第一次來我家耶!”
阿壁把自行車騎回頭,看着藺舫怪異的神情。“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咱們改天再來好了!”藺舫的身子骨可不像她那般硬朗,會不會騎了這麼遠的車,耗盡體力了。
是周遭的景象和氛圍奪走了她的魂魄嗎?藺舫兩眼無神地牽著自行車前進,那屋裏像有什麼東西吸引着她過去。
是那個夢魘,那個經常出入她睡眠之中的夢魘,模糊不清的,卻又時常跳脫出現在她的夢境裏,怕她忘記似地提醒着,可是卻又什麼也看不清楚,迷迷檬檬的,就像垂垂老矣的老者,坐在搖椅上回想着年少時光里一段灰色記憶。
不過,這一回,她看清楚了,不是在夢中,她是真真實實地出現在灰色記憶的場景里。
阿壁跟上去。“藺航,你還好吧?!”
她沒聽見似地,自言自語着。“我每次都努力試着要看清楚它,可是亡就像海市蜃樓,被雲霧層層包圍住,任我再如何使勁去撥也撥不去。”
路樹盡頭聳立着那揀她極熟悉又不甚清晰的屋舍。
“原來就是這裏。”一揀大門深鎖的日式老舍矗立在她眼前,她像找到一件尋找許久的失物,臉上露出欣喜。
“你在說什麼呀?我怎麼都聽不懂。”阿壁直覺得藺舫整個人變得怪怪的。
藺舫把自行車靠在圍牆上,找到一棵離牆最近的老槐樹,順着樹榦爬上去,樹上橫生的枝條,盪過牆頭,跳進屋內。
阿壁看得瞠目結舌。“哇,藺舫,沒想到你比我還會爬樹呀!”
在牆內的藺舫沒有迴音。“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她也循着藺舫的路數登入鬼屋。
藺舫站在大門內側那個爆滿信件的老舊郵箱前,木製的老郵箱,禁不起歲月的摧殘,己經斑駁欲裂了,露出信封的一角,還有幾封擠掉在地,被雨淋糊了,字跡更是渲成了一幅潑墨畫似地。
她輕輕一碰那個老郵箱,突地啪啦一聲,木板一裂,全部的信件像雪片般落下,轉過頭去呼喊阿壁。
“阿壁,快來呀,裏面真的都是信耶!”拿起一封瞧瞧,發黃的信封上,收件人處赫見“白素”兩個字,而且是用毛筆寫成的。
“這一定是老人家寫的!”阿壁湊過來看,開始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現代人都用原子筆或是鋼筆書寫,只有老式的人才會不嫌麻煩地磨墨練書法嘛!對不對?”她咧着嘴笑,等着藺舫稱讚她的細心推理呢。
然而藺舫卻擁着信件出神,似乎要看穿那信封,直透入信紙,心之所至,手也隨着舞動着,置於信封上端,正準備要撕拆時,被阿壁阻止了。
“喂喂,藺舫,你不能看,那是我姨婆的信件呢!”阿壁突然挺身保護起那個素未謀面的姨婆的私隱權,連她自己都莫名其妙。
藺舫這才回過神來。“對不起!”奇怪了,剛才信掉落地的一剎那,她竟覺得那些信是寄給自己的。
阿壁又賊賊地笑着。“其實,我也很好奇。”兩人盯着地上那堆小山似的信件。“不如咱們先把這些信件收回屋裏去,然後再慢慢地拆來看,反正姨婆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也許......”她又故做神秘狀地嚇唬藺舫。
“也許信裏面藏有姨婆為何失蹤多年的秘密呢!”
兩人相視而笑,顯然意見一致,捧起大堆的信件,往屋子跑,像做賊怕被主人撞見了似地,埋頭直奔向日式的老房舍。
“哇,進不去,房子鎖住了。”阿壁先發現大門被一支生鏽的鑰匙鎖着。
抱着滿懷書信的她,慌張地尋找另夕卜的入口。卻在此時響起幾聲巨雷,轟然貫耳。
“糟了,是驚蟄的雷聲,這附近不久就會下大雨了。”阿壁急得滿地跳,一心想着得快點趕在雷雨來之前回家,又掛心着信件會被雨水淋濕,則所有的秘密也會被雨水洗掉了。
突地,呼!打破玻璃的聲音,止斷了阿壁的慌亂。
“藺舫,你在幹什麼?”
藺舫手裏拿着一塊石頭,日式的玻璃門上敲了個大洞。
“先把書信放到屋裏去,以免弄濕了,下次再來看。”她打算下回來時,可能連窗框架都得毀壞,人才鑽得進去.。
阿壁想想,也對,兩人便將懷裏的大堆信件擲進屋裏去。.
雷聲越逼越近,越近就越大聲。
“好了,咱們先回家吧!”藺舫點頭。
兩人又循原路回去,到家時,己淋成了落湯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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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一直有股不安的預感,似乎將會發生什麼重大的事件,其影響力足以改變她的人生。
掐指一算,莫子儀已經回去兩天了,母親那方面居然尚未對她採取任何的處罰行動呢?詭異得很。
依母親強悍獨裁的報復性格,怎可能讓她苟延殘喘至今日呢。
母命是絕不容許違抗的。從小到大,自己的一切行為全都在她的箝制下,不得逾越,若稍一出軌,嚴厲的懲罰會立即加身,毫不懈怠。
也許是她長大了,母親肯留給她一點小小的尊嚴了吧!
想寫一封信給母親,向母親說明心境。
跟阿壁的父親借來文房四寶,望着筆墨紙硯,她想到那位一直給白素寫信的人,該是愛她的男人吧,才會有那樣堅持的心,不斷地書寫,以一種老式的愛戀方式,聯接單向的情感,儘管對方可能早已不存在了,他仍繼續地寫來關愛的字句,好讓人羨慕啊!
她也學起老式的人們,磨硯沾墨,濃面黑的墨汁,被毛筆吃了透去,再吐出一句句請命的長長家書,希望母親能懂得。
黏了信封口,阿壁才告訴她村子裏沒有郵筒可寄出信件。
藺舫傻了眼。“我真不敢相信,號稱郵政業務是舉
世聞名的台灣,居然還有一個死角,忘了放置一枚郵筒。”
“是啊,我正想給郵政總局的局長寫封信呢!”阿壁也覺得不方便,倒是村人生活得怡然自得,絲毫不覺有何困擾。
“那現在怎麼辦?”
藺舫拿着信發愁,望着阿壁家屋頂上養的幾隻鴿子。“難不成用飛鴿傳書!”
阿壁笑得前仆後仰,格格亂叫。
藺舫瞪着她,阿壁要知道她心裏對母親的恐懼與反抗,就不會那樣嘲弄她了。
“別擔心,搭公車到鎮上去寄就行了。”阿壁面露難色。“可是我今天得幫忙準備元宵的東西,我媽媽她說你難得到我家來,要讓你嘗嘗她親手做的元宵呢,哇!又是甜的,又是鹹的,一大堆科理,真麻煩。”
好感激阿壁一家人對她的熱情招待,讓她感受到真正的家庭溫暖。
“沒關係,你去忙,我可以自己搭公車的!”可是她見阿壁的表情又有點為難似地。
“可......可是因為咱們村子太小了,人口又少,所以沒有公車經過耶。”阿壁吞吞吐吐地說出令她臉色為難的事來。
“什麼呀?!連公車都沒有哦!”
藺舫拍拍額頭,一副昏倒狀。“我看你還得多寫一封信給交通部長,順便替村民申請一輛公車吧。”
“其實也還好啦,村人大都有摩托車可騎到鎮上,很少搭公車,真要搭的話,就騎車到隔壁村莊去,那個庄頭比較多戶人家,就有公車經過了。”
阿壁開始一連串地說著他們附近村莊的歷史和地理位置讓她了解,還畫了筒單的地圖供她參考,因為等一會兒她打箕自己騎腳踏車到鄰村去搭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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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車招呼站,她才發現這個所謂住戶較多的村莊,是每隔兩個小時,才有一班公車經過。
挨等了一世紀之後,公車才搖搖晃晃地緩緩而來,客滿的公車,像一艘載滿沙丁魚的船隻。
藺舫蹭呀蹭地,終於被後面的乘客擠上了公車,簇擁在人群里,找不到立足之地,看來這附近幾個村莊,除了阿壁的村子人日較少夕卜,其餘的可能挺多的,才會把公車都擁得快爆了。
司機拉大嗓門大叫。“擠不進來的人等一下班啦!”
車夕卜頭起了一陣騷動,爭先恐後得更厲害,就怕自己披公車司機拋棄了。
誰願意等呀,下一班還得再等兩個小時呢。天都黑了,就看到車下的人沒命地往上擠,把每個人臉都擠得變形了。
終於全部的人都上來了,車門哐地拉閩起來,引擎發出哮喘般的嘶氣聲,像老牛拉車似地緩步前進。
突地公車夕卜傳來一陣陣摩托車的引擎聲,更——更更——
“藺——舫——”
有人在叫她!
被夾在人群中的藺舫動彈不得,只能伸長了個頭頸,朝窗夕卜看去。
是太子!
他騎着摩托車緊跟在公車旁邊,眼瞞向車內搜尋着,是在找她。
“喂,你找死呀!騎旁邊一點。”公車司機也探出頭去大聲怒罵太子。
她猶豫着要不要出聲回答?全身再度僵直,細胞再次昏死,喉嘴干緊,思緒陷入空前的混亂。
他,真如阿壁所言,是個殺人逃犯嗎?是嗎?為什麼是呢?他應該還是個學生的年紀,不是嗎?為何不和她一樣找一所大學,躲個四年呢?為什麼要去殺人?
她甚至不敢去想像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越去想,離他越遠......
閃着兩隻盈滿淚水的眼珠子,不敢輕合,怕一眨眼,淚液就會滾落在前面乘客的背上,她只能靜靜地看着太子,那輛時快時慢的車身,既要適度地與公車保持安全距離,又要往意反向來車的交會閃躲,還得忙着尋找她是否在車內,雖是極度危險,但他仍不放棄,尤其那雙惶急尋人的眼神,印入了她的心坎。
但是,她終究低頭元語,緊繃的肌肉,不敢稍動,怕被太子認了出來,更加的靜默,就像車內其他的乘客一般。
她在心裏失望地吶喊着。“太子,你走吧!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有交集的!”
突然,太子與他的車,消失在公車夕卜了。
是聽到她的心聲嗎?兩人真這麼心有靈犀?別再胡思亂想了,他走了也好。
瞬間,太子的車又出現在公車的另一側,他仍是拼了命地叫喚。“藺舫——你在不在車上?”
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他永遠不會放棄尋她的嗎?
“這小子真不死心!”公車司機也被他打敗了。回頭幫太子說話。“誰是藺舫呀?求求你快出聲吧,那小子這樣很危險的。”
公車司機才說完,藺舫看到前面有輛拋錨的汽車停靠在看邊的車道上,而太子的眼睛正忙着找她,她驚懼地朝窗外大叫。
“太子,危險!”
他終於看到她了,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他還有心情笑,她急得再警告他一次。“危險,前面有停車!”
當太子拉回視線,發現那輛汽車時已來不及煞車了。.
公車司機也嚇得左轉,想瞬出空間讓太子閃避。
然而他並未往左轉,怕撞上公車,反而右手車頭一轉,大力地朝右邊的田野奔去。
嚇得臉色倉皇的藺舫透過車窗,見太子平安地狂奔在田野上,像個牛仔似地繼續追蹤着公車跑,加速下的車輪不斷地捲起千堆泥,噴得他滿頭滿臉,他卻還有興緻舉起手向她這邊揮手呢!這個野人,真被他嚇死了!
當太子又騎回馬路時,再度呼喊道:“藺航,你下來,我載你去鎮上寄信!”
她想,許是阿壁告訴他的吧!
但是,擠在水泄不通的公車裏,她根本就動彈不得,無法下車,除非在她前面的人也下車,她才有路有退呀。
“我下不去!”叫完,突然覺得不好意思,發現周遭的乘客全盯着她瞧,挺難堪的。
“那你就不要下來!”
太子回她話后,加緊油門,超越公車而去了。
他怎麼放下她不管啦?她慌張地左右棱巡,都看不到太子的人了,真沒誠意,虧他剛才還演出那場驚險的畫面,讓她感動得要命,沒想到,才一會兒工夫,就丟下她,自己走了!
哼!什麼意思嘛!
她生着氣,撅著嘴,也不再張望着夕卜面了。
到了另一個公車站牌,車子減速欲停,預備載客,有人出言指責司機。“沒法載人了,你還停幹麼?”
司機也不爽地回答。“他整個人擋在馬路上,我能不停車嗎?”
藺舫生太子的氣都來不及了,根本無暇去管別人的對話,反正車內已經夠擠了,她不在乎多一個上來擠熱鬧。
一直低頭生悶氣的她,絲毫未察覺身旁一陣騷動,她只顧着緊抱住裝着信封的包包,偶爾咬咬下唇,氣讓她的臉脹紅。
“剛才為何不回答我?”低沉而熟悉的聲音,來自她的身後。
一回眸,她整個人幾乎埋進了太子寬闊的胸膛。
“我以為你......”那些不爭氣的眼淚又來了。
原來他沒有棄她不顧,他只是先騎摩托車到下一站,再擠上公車來找她,她的情緒複雜得像翻倒了五味罐子,又怒又喜又好氣的。
“你上來做什麼?”她故意噘着嘴問太子,剛才還害她氣死了好幾個細胞呢!
太子用整個身軀當她的依靠,攀住車頂橫欄的雙手像個支點,供她前搖左晃的依附,就是不讓別人碰了她的身體,很霸遵地佔有着。
“你不能下來,那我只好上來嘍!”
他說得那麼簡單,卻又讓多愁善感的她,聽得想哭。
太子那一身裝扮,很快地引來側目,尤其是他那頭長發,在民風保守的鄉下,更是格外觸目驚心。
藺舫壓低了聲音,辛苦地踮起腳尖,她只想把話傳到太子的耳朵內,不欲讓外人聽見。
“你可不可以把頭髮剪短一點?”
兩人對看數秒,太子的臉色變得凝重。
她不懂,只是讓他剪短頭髮而已,很難嗎?
他以問代答她。“如果我剪短頭髮,你就願意和我在一起嗎?”他的眼神,好認真,逼視着她。
她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