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步行回客棧的途中,兩人談起眼前該着手的問題,聽到自己被誤認為邪教妖女,杜金芸登時暴跳如雷。
“這些人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我有哪一點像是專吸男人精氣的妖女?”杜金芸雙手插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中攔住葯君:“你好好看我一回,挑出會讓人誤會的地方來。”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聽說千岌門下的女子不但個個是萬中選一的美人,而且雖練就一身邪魅之術,外表看上去卻似純潔少女。那栗雪額頭上沒有刻名字,身子也不會散發邪氣,萬嶸門人只知道栗雪是個天仙般的美人兒,以及她身上帶了把蟬翼薄刀,而你又在栗雪應該出現的時間,出現在栗雪應該經過的地方,萬嶸的人想不錯認也難。”
“那也沒辦法,趕緊把誤會解開就是了。”聽到葯君贊自己有如天仙,杜金芸的怒氣消了許多。
“我們眼前有兩件當務之急。”葯君示意杜金芸繼續走。
“一個是解開與萬嶸的誤會,免得我們老是提心弔膽,就怕一不小心就被那些專愛撒毒的傢伙暗算。”
“對,我們得上萬嶸的總壇,找拾音那未被害得下不了床的哥哥,他一看到你,自然會指出他妹妹找錯人的事實。”
“何必這麼麻煩?我直接去找那個栗雪,把人綁起來送到萬嶸。”
吸人精氣以為己用,使被害人體虛精盡的惡毒手法,杜金芸打從心裏瞧不起,正好替天除害。
“還是老話一句,那栗雪臉上沒有刻字,我們還是先去萬嶸問個仔細,最好能請位畫師從拾音兄長的敘述中繪下形圖,到時你要是有興趣加入逮捕行動,也好有個靠得住的根據。”
“好吧,那第二件事呢?”
“另一件事更是要緊,得儘早解開你中的吹心。我看這趟天劍峰之行——”接收到杜金芸肅殺的視線,葯君見矛頭不對,當場改口:“我們是決計不去的,所以我帶你回去找我師父,請他老人家幫忙。”
“你的師父是什麼人?”
“藥師王。”
“天下第一神醫是你的師父?”杜金芸曾從刀王那裏聽到藥師王的輝煌事迹,隨之而來的疑惑不由脫口而出:“那你怎麼會這麼差勁?”
這十年來刀王劍神淡出武林,才會沒聽過近年以新星姿態崛起的葯君。既然刀王沒聽過,江湖閱歷完全來自父親講授的杜金芸,就不用多說了。
“我主要是以藥學鑽研為主,師父和其他師兄弟則以濟世救人為職志,我們走的路線基本便不相同。”
葯君向來以研發新葯為樂,不把被試驗者的痛苦當一回事,事後把他們治好已是大發慈悲,負責之至,至於那些人從此對天下醫者產生不信任,甚至引起“我不殺大夫,大夫殺我”的偏激思想,統統和他無關。
“簡單說,你是藥師王不成材的劣徒。”從某一方面來說,杜金芸的結語下得相當正確。
“唉,我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居然讓你歸納出這種結論來?”葯君搖頭苦笑:“算了,我大概猜得到。”
杜金芸正要回答,一聲大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找到妖女了!”
“不能讓他們跑了,圍起來!”
五個萬嶸門下專司打手之職的彪形大漢從街角竄出,將兩人團團圍在中央,看樣子情勢已不能善了。
“這些人真是陰魂不散!你小心自己,他們往哪兒打,你就往反方向溜。”杜金芸反射性地護在葯君身前。
刀劍無眼生死一瞬,自己不怕,葯君可受不起。
“萬嶸的人擅長用毒,要是他們停止攻擊,對你撒出什麼,千萬不可戀戰,走避為上。”
葯君也擔心杜金芸,一心留下好提點她留意,這些大漢雖是打手,畢竟是萬嶸中人,手邊不可能沒有毒粉毒藥。
毒物侵體最是傷身,自己不怕,卻不願身帶吹心的杜金芸受罪。
“我教你走,你就走!”
“我要留下來,要是你不慎中毒,我好隨時施援手。”
“你不拖累我就是萬幸了,回客棧等我吧!”
“我在這裏等你。”
“頑固的大笨蛋!”
“近朱者赤,這是跟你學的。”
“啥?你說我笨?!”
小倆口一來一往,吵得熱熱鬧鬧,對圍住他們的大漢視若無物。
這些打手平日仗着萬嶸這塊代表陰毒詭密的招牌,在江湖中橫行無阻,哪裏受過這般冷遇?
打個招呼,五人同時出手。
四人拔出配刀,攻向正忙着把葯君往外推的杜金芸,一人伸手去抓藥君后襟,打算不傷他一根毫髮地生擒回去邀功領賞。
杜金芸不慌下忙,身子一閃,避過四把大刀的合力夾擊,手腕一轉,飛燕刀輕輕巧巧地劈向襲擊葯君的大漢,將其逼出戰團。身形飄匆栘閃問,口中下忘對葯君吆喝幾句。
“教你走你不走,現在可好,就是要走也走不了了。”
“你就少說兩句,專心應敵吧。”葯君僵直地佇在原地,生怕隨便一動便會把近在咫尺的刀光劍影引到自己身上。
“剛才不走的人,現在可沒資格抱怨。”
“唉,算是我在交代遺言。”
“想死可也沒這麼容易。”
兩人言談問,五名大漢已被杜金芸逼得左支右絀,連連叫苦。
杜金芸根本不把這幾手三腳貓把式看在眼裏,隨意幾招便打發了他們。
等追兵被杜金芸趕胞,葯君才舒了口長氣,來到杜金芸身邊。
“這種事多來幾回,我的心臟只怕受不了。”
“沒用!這點小場面就能讓你嚇成這樣。”
“我這是一般人會有的正常反應。”
“一般人會嚇得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啊?”杜金芸笑看葯君,伸手撫摸他蒼白的臉頰,趁機取笑兩句:“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口中所謂的一般人,也只有你這種膽小伯事的傢伙吧!”
“我是大夫,大夫是天底下最愛惜性命的族類。”在杜金芸輕柔的觸摸下,葯君因驚嚇而戰傈的心跳緩緩減速。
“大夫看多了生離死別,不是早該看淡生死了嗎?”
“就是看多了病人苦於病痛的慘樣,才更怕痛呀!”
“說來說去,你就是沒用嘛!”
“有你這位女英雄在,我有用沒用又有什麼分別?”葯君按住杜金芸撫在他臉上的雪白柔荑,欣然一笑。
杜金芸任他按住自己的手。
眼波一轉,依舊是淡淡柔情,卻多了幾分遲疑。
從葯君的敘述中,杜金芸七拼八湊出一位手段令人非議、真情卻不容質疑的痴心女形象,她不能否認自己對那位未曾謀面的拾音有着難解的敵意,同時,卻也有着無盡的擔憂。
敵人隨時虎視眈眈,要是她一個疏忽,讓葯君落入魔掌……
“萬嶸的人這麼快就找上來了,你那位一片痴心的拾音小姐只怕離我們也不會太遠,你伯不怕?”
“怕,當然怕。”
“這種時候你應該說:‘不,我不怕,為了維護對你的這片心意,我是寧死不屈。’至少要這樣子才夠得上有氣魄吧!男人的天命就是保護女孩子嘛,你保護不了戀人,起碼該保住自己的名節。”
杜金芸時刻不忘推動她對那位葯君打造的人格改造計畫,第一步就是讓葯君培養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氣概。
然而,不到一眨眼的工夫,計畫第一步便正式宣告失敗。
虛弱勉強的笑容,深深低垂的下巴,滿含懼意的語調——
“自儘是弱者向挫敗低頭的行為,我葯君雖然不濟,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我就是苟延殘喘,也要想法子留在世間和你作伴。”
——杜金芸敗了。
“我剛才是說著玩的。”一字一句,緩慢堅定得像是互許終生的誓言。“我絕不會讓你落入生死兩難的險境,不論是萬嶸或是其他人,想要傷害你,必須先踏過我的屍體!”
葯君從不認為示弱有損男子氣概,什麼氣概不氣概的玩意一斤值幾錢?不如明明白白講出來,順便搏取佳人的愛惜之心。
但是,杜金芸認真決然的話語卻讓葯君害怕。
有種渾沌不明的鬱悶感,在胸口緩緩擴散開來。
杜金芸為自己而死的景象……
那是他死也不願見到的一幕!
突然湧現的恐懼感使葯君緊緊摟住杜金芸,力道之大似乎想將懷中人兒嵌入自己體內,死活都在一處。
葯君心中洶湧澎湃的思潮,杜金芸哪裏能知?忽然落進葯君溫暖的懷抱里,心下已是吃了一驚,接着又被他那不尋常的力道嚇了一跳。
這小於是吃錯了什麼葯么?杜金芸偷偷想着。
不過,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還真是不錯……
小倆口抱在一塊,一個激動忘我,一個自得其樂,競忘了自己正站在大街上,還是路中間最醒目不過的位置。
“瞧瞧這對小情侶多親熱啊!”
“是啊,先是深情對視,然後是緊緊擁抱,也不顧旁邊有這麼多人在看,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愈來愈大膽哪,我這老婆子都要臉紅了。”
“誰去喚醒他們,教他們找間客棧再繼續吧!”
“何必這麼多事,免錢的表演不是天天可以看到的。”
眾人鬨笑之餘,也有稱讚杜金芸武藝高強的,只是遠不及主要聲浪。
聽得杜金芸紅暈滿臉,狠狠推開了葯君。
葯君也是手足無措,想捉了杜金芸的手便走,伸出乎去又被窘迫的戀人打掉,只好楞在當場。
群眾的笑聲更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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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這個獃子害的,也不看看周遭,就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真丟人!”好不容易回到客棧,杜金芸把葯君拉到她房裏,劈頭就是一連埋怨。
不過仔細聽聽,卻能聽出幾分羞意喜意。
葯君聽出來了,笑嘻嘻地扯住杜金芸的手。“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對了,你可不能拋棄我。”
“笑話,這裏是我的家鄉嗎?被這些無關的人知道,又與我何干?再說,只聽過女子名節受損,你這大男人哪有什麼可損失的?”
“男人也有重名節的,你忘了先前說要給我建一座貞節牌坊么?”葯君扁了扁嘴,顯然不怎麼服氣。
“等我不要你了,就給你建一座。”
嘴上刻薄,行動卻是實實在在。
杜金芸反手握住葯君的手掌。
僅僅是葯君手心的溫暖,就能帶給她暌違已久的幸福感受——長年埋首練功下,早已被她遺落在記憶一角的單純欣悅……
葯君微笑着搖頭,牽着杜金芸在桌旁坐下。
“我不要什麼牌坊,只要你在我身邊。”
“等辦完所有雜事,你和我一起回神刀山莊拜見我爹好不?”杜金芸衝動下脫口而出。
葯君聽在耳中,心頭微驚。
解開與萬嶸的誤會,以及祛除吹心之毒,沒有一件不是困難至極,在杜金芸眼中卻是“雜事”,該說她天性樂觀還是胸襟開闊?
另一方面,他對這樣的提議卻是開心的。
雖然光想到要拜見與父親齊名的刀王,就帶給葯君某種程度的心理壓力,但是他既然有本事一路隱瞞杜金芸自己的身分,就有信心也把刀王蒙在鼓裏。
葯君並不貪心,瞞個一輩子也就夠了。
瞧瞧現在的他吧!就算讓他手裏拿把劍,又有誰會把司徒劍恩這個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名字聯想到他——葯君身上?
“好,等我們處理完眼前這些‘雜事’……”
話還沒說完,杜金芸嬌軀一顫,一張俏臉猛地刷白,搗着心口往後便倒。
葯君眼明手快接住戀人下墜的身子,一把抱到床上。
焦急的眼迅速一掃,心直往下沉。
“毒氣攻心!”
手忙腳亂地掏出清風洗心丸,葯君毫不可惜地給杜金芸一灌四粒,心頭慌亂不已,就連拿着茶杯喂杜金芸服藥的手也在發抖。
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清風洗心丸應該能有效抑制吹心之毒啊!
等杜金芸服完葯,葯君從杜金芸逐漸好轉的臉色中判斷暫時沒有危險,便在房中狹小的方寸之地踱步,想藉此澄清紛亂的思緒。
吹心是天下至毒,即使是藥效宏大、有仙草之稱的君須憐我,也只能暫時抑制毒性發作,必須取得曼陀珂為藥引,方能製作真正的解毒劑。
而且,不管清風洗心丸多麼神奇,毒物要是不能及時祛盡,留在人體中太久,必會出現一些不適癥狀,而杜金芸一路上動過不少次真氣,更是加速血液循環,帶毒的血液因而提早侵入五臟六腑。
葯君想通了這節,便坐到床邊看杜金芸。
凝視着床上昏睡的人兒,葯君下了決心。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從這裏去藥師王的居處,至少要花上大半個月,即使藥師王真有妙方可治療吹心,杜金芸也早已毒發身亡。
然而,快馬馳上天劍峰卻只要一天!
“這次回去,不知道有沒有命回來……”
葯君痛惜的手撫上杜金芸慘淡的頰,也不管杜金芸聽不聽得到。
“我爹那個人雖然藝高名大,卻是個小心眼的性子,錙銖必較,陰險得很,誰得罪了他,他一輩子都會記在心底……不過,這些缺點我半項也沒有遺傳到,你不必擔心。”
“可是,我這條小命就算會報銷,你卻會平安無事。雖然過去十年兩家交惡,刀王卻是爹生平唯一的知交,只要我說明原委,他說什麼也不會袖手旁觀,必定拼了老命也要救你。”
說著,葯君將剩下的清風洗心丸細心包起,連同囑咐杜金芸按時服用的留書,以及為數不少的銀兩一併放在枕邊。
“我啊,從來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為了別人回去那裏。之前對你說過的話都是真的,我怕死又怕痛,標準的膽小鬼一個。”
葯君站在床邊,戀戀不捨的目光貪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麗人。
俯下身,愛憐地輕吻她的額、她的眼、她的頰,溫柔得彷彿正在膜拜神聖易碎的國寶珍稀。
“要是回得來,一起去神刀山莊吧。”
門,在身後無聲無息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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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芸一睜開眼睛,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其一,她怎麼會躺在床上?
其二,葯君人呢?
一驚坐起,杜金芸環顧空蕩蕩的房中。
片刻后,在枕邊發現書信與一個小包裹。
杜金芸展信一觀——
芸妹妹,我去見個朋友,兩天內就會回來,乖乖在客棧里等我喔!對了,留給你的清風洗心丸,份量改成一日兩服,早晚各一粒,要是突然胸口發疼,就再追加一粒。千萬千萬別忘了服藥。
文字簡單扼要,杜金芸卻覺得處處透着不尋常。
……她想起來了。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心口一痛,就此人事下知。
醒來后,葯君人不見了,留書說去訪友。
——真是太古怪了!
杜金芸的神經雖然大條了些,卻不是傻瓜。
葯君是緊張她的,這點她看得出來。
沒道理自己昏倒,他還有閒情逸緻出外訪友。
“那麼,他上哪兒去了?”她問着自己。
杜金芸自問身強體健,不可能無故暈倒,結果這一暈,先是葯君失蹤,再加上服藥量的突然改變……
敢情是那吹心起了變化?
而那該死的天劍峰,離此不到一天路程……
縱使不明醫理,杜金芸還是拼湊着將真相還原,就連葯君不在眼前所代表的背後含意也一併抓了出來。
這一想通,杜金芸可坐下住了。
“死葯君!用點腦袋吧,你可是我的未婚夫啊!你上天劍峰求葯,跟我放下自尊親自上去有啥分別?”
生命誠可貴,尊嚴價更高!
杜金芸見心口劇痛不再,抄起兵器奪門而出。
一定一定,要在葯君上山前攔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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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君駕着快馬奔馳在路上。
一路上忙着腦中盤算是否有瞞過父親摸上山的保命良策。
尋思半晌,葯君不得不認命地嘆息。
唉,為什麼天劍峰不像其它江湖門派,擁有秘密通道?
還有,為什麼偏偏是劍神練就了一身百里之內飛花落葉皆逃下過其耳目的強大功夫?
更重要的是,自己當年的心腸為何軟到只在父親睡前必喝的草茶中下迷藥,而不幹脆下劇毒以絕後患?
不夠狠心的下場,就是自己受罪!
最後也最關鍵的一點,以他那自我中心的個性,到底是怎麼陷入眼前這擺明了上門送死的局面的?
天底下就數自己的命最要緊,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然而,自從救了杜金芸的那天起,世界似乎開始變了。
賠進自己珍藏數載的藥材,泄漏苦心隱藏的行蹤,被迫讓父親秋後算帳……都是小事,賠上自己從不為人所動的心,才讓葯君吐血。
“雖然是事後諸葛,不過那天果然不該救杜金芸啊!”
馬背上,葯君下了結論。以葯君秉持的人生哲學來看,這結論或許是正確的,但是,卻很不幸地是個違心之論。
像是老天嫌葯君還不夠倒霉似的,路頭出現一個人影。
一名嬌小美麗的少女。
“夫君,你上次讓我吃了什麼東西呀?我一點當時的記憶都沒有,這種事還是頭一遭哩。”
拾音的笑精緻優雅,讓人挑不出毛病。
葯君的心卻比嚴冬狂雪更加寒冷。
什麼叫做‘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