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飯時分我們果然留在此處。
我始終面帶微笑,決口不提剛才遇到的事。
吃過飯後,小小女傭進了廚房收拾東西,而我,叫住她的姐姐。
“你叫什麼名字?”
我問她。
她答,“菁菁。”
“菁菁,可是你見到我母親最後一面?”
她正在將桌面上杯子整理到一起,聽我這樣問,手一顫,一隻杯子落到地上,跌到粉碎。
我微微笑着,等待她的答案。
“少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不明白么?
其實她懂,我知道她懂。
“是亦平告訴我,蘇靜燁小姐是我的母親,生身母親。”
“先生告訴你?”她抬起頭來,滿眼的不置信。
“自然是。要不然我怎麼會知道這樣秘密的事。”
然後我冷眼看她,果然見她似乎輕輕鬆一口氣,“先生,先生竟連這個都告訴了你……”
“亦平,喜歡我的母親。”
我用的,是陳述句。
她笑了,放下手中的杯子。
“是,先生喜歡小姐。他明明知道小姐不會接受他,還是一心一意喜歡她。”
我道,“可是不論如何,母親都算是他的繼母……”
菁菁轉了頭看我,她的眼中有很奇異的神色。
“少爺,若你知道小姐和先生間發生的事,你就不會這樣說。”
我的心狂跳起來,是真相么?她指的,可是真相?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哦,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呢?”
菁菁一笑,不再說話。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而且嘴很緊。
可是我也很聰明,於是我緘口不語。從飯廳出來后,坐到了客廳中的沙發上,靜靜喝水。
女傭端了咖啡出來。
我問她,“你知道這裏曾經住了些什麼人么?”
她笑,“知道一些,不過姐姐最清楚呢。”
“其實就是些先生喜歡的女孩子……”她壓低聲音,“少爺肯定是知道的,先生以前很花心呢。可是現在有了少爺,這個地方就空下來了。”
“你姐姐,她從那邊過來以後,就一直在這邊工作?”
她點頭,“是,先生很信任她。第一個女孩住進來的時候,姐姐就在這裏了。”
那即是說,蘇靜燁失蹤后,亦平開始了在花叢中的生活。
他果然愛她么?
我想我是信的,要不然,那個時候,我不會在他的眼中,看到漫漫的溫柔。
可是之後的事呢?
她為何失蹤,還有舞兒,她去了哪裏?
我叫住剛要走開的女傭,“那麼那些女孩呢?她們都去了哪裏?”
“姐姐說,先生每次看到一個新的,便會讓舊的那個離開。”
“走了?你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
她搖頭,“姐姐沒說過。”
菁菁走了過來,“你怎麼還在這裏?可不要覺得少爺寵你就偷懶。”
女傭吐吐舌頭,笑眯眯的走開了。
“少爺,她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用問她了。”菁菁淡淡說道。
我微笑。
“那麼你呢?你知道多少?”
“先生真的很疼少爺,所以少爺……您不用知道太多。”
說到“疼”這個字眼的時候,我看到她的眼中,有微微一絲痛楚閃過。
她愛他。
我立刻明白為何她情願為他保守一切秘密,因為她愛他。
我忽然很想笑。
然後,心疼。
有那麼多的人愛上亦平,可他的心呢?他的心裏,裝的是誰?
我轉過身去,再不看菁菁。
或者我只要乖乖做亦平身邊的寵物就好,等着他來愛我,等着他來寵我,其他的事,我不用知道。
手放進衣袋,卻觸到了一樣東西。
是剛才那枚白金紐扣。
下午我們離開這裏。
出門時,我回頭看花園裏大簇的繡球花。
真是很美麗的鮮花呢,就這樣無憂無慮的綻放着,彷彿它們面對的,只有快樂和幸福。
菁菁和我們道了再見。
我的眼中,滿是她看過來時默然的視線。
“少爺,先生是真的喜歡你……希望你,一樣喜歡他。”
她輕聲道,“不要想,離開他。”
我想問她是什麼意思,卻在遲疑之後,看她轉身進去。
女傭輕輕拉我,“少爺,走吧。”
我們上了車。
我默默嘆氣,閉上眼睛。
眼瞼處閃過一道陰影,很熟悉的影子。
猛然睜開眼,我愣住了。
車頭上,有隻小小的雪白的贏佇立着,展翅欲飛一般。
和紐扣上的那隻鷹,竟是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問話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司機答我,“林氏家族的族徽。”
“只要是林家人,是不是人人身上都有這個標記?”
這回是女傭搖頭,“不,只有林氏主人或者指定繼承人身上才有,一般說來,是他們衣服上紐扣,特製白金紐扣,紐扣上,便是這隻鷹。”
亦平,是亦平衣服上的紐扣。
為何靜燁和那隻黑色貓兒要讓我看這個?
他和她們的失蹤,果然有關?
女傭轉過頭去,似乎在對司機說話。
“說起來還真是奇怪呢,我好象很久不見Angel穿那件有白金紐扣的襯衫了。”
司機答,“不想穿吧。”
“可我覺得Angel穿那件襯衫很好看呢。”
我一把抓住女傭的手,“你說什麼?”
她嚇一跳,“什麼?”
“有白金紐扣的襯衫,是亦安的?”
女傭先是一愣,然後笑,她道,“少爺果然弄錯了呢。”
“其實林家指定的繼承人,是Angel,不是先生。先生現在不過是代管家族產業。所以,有鷹的白金紐扣,是Angel的。”
我愣愣的看她。
其實她說的話並不難懂,其實我完全明白話里的意思,其實……
若是可以把這個當作一件物證,那嫌疑人,不就是亦安?
“少爺?”女傭有些緊張的看我,“您沒事吧。”
我搖頭,“沒事。”
她笑,“似乎大家都以為林家繼承人應該是先生呢。”
我道,“是,我便是這樣認為。可是,為何不是他?”
“是他自動放棄繼承權。”
女傭答我,“老先生原本是想把財產對半分開,可是,先生說他放棄繼承權,於是所有財產都給了Angel。不過,給誰其實都一樣,先生和Angel兩兄弟的關係好得不得了。”
好。
當然是好得不得了。
可是他們知道的好,和我知道的好,不一樣。
我鬆開手,我想,為什麼亦平會放棄繼承權呢?
我看得出,他對林氏公司非常認真,可是那公司不屬於他?那麼他這樣做是為了誰?
靜燁?
亦安?
我捏緊衣袋中的紐扣,我不想知道真相,真相於我,也許沒多大意義,我只想知道,亦平的真愛,到底是誰。
我對他而言,到底算什麼。
回去時沒有見到亦平和亦安。
可是見到了慕容。他靜靜依在門邊,看着遠處將要落下的太陽。
“嗨。”
我想他打招呼。
他沒有回頭,只輕聲說,“你知道么?黃昏時,即是魔鬼出巡時。”
我先是一愣,然後微笑。
“你指的,可是陰陽交替時?”
慕容回頭看我,“你去了哪裏?我在這裏等了一天。”
女傭開門,我們走進去。
“一天?你不用工作了?亦安呢?你不用看着他?陪着他?”
“林在他的身邊。”他淡淡說道。
我笑。
“所以你想到我?”
怎麼,在亦平身邊做了某個人的替身還不夠,還要在他身邊做亦安的替身?
慕容靜靜看我。
而後他說,“啟文……林說得對,你果然特別。”
我討厭聽到這句話。
女傭端了咖啡上來。
“我們去了林家另一處別墅。”
“另一處別墅?”
“是,菁菁在那個地方管理別墅。”我喝着咖啡,卻不露痕迹的打量慕容。
他果然變了臉色。
“舞兒在那個地方住過,還有其他人是不是?她們,便是在那裏失蹤是不是?”
慕容恢復常態。
“我說過,我不知道。”
我笑,“你只說過你不知道她們現在身在何處,你沒有說過你不知道其他。”
他看我,然後微笑。
“啟文,你真是個令人驚訝的男子。”
“過獎過獎。”
“可是在這裏,太聰明的人……”
我打斷他的話,“你想說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沒有說話。
我站起,轉身向樓上書房走去。
慕容果然跟在我的後邊。
“嘩”,紅色絨布拉開,露出靜燁微笑的面孔。
“亦平說她是我的母親……”
慕容眼中驚訝滿滿溢出。
“我的生身母親,在這個地方失蹤,而之後,又有其他人失蹤。難道我不該知道真相?難道我真要閉上眼睛,完全做只寵物?”
“啟文……”
慕容走上前來。
我後退一步,“亦平說蘇靜燁是我的母親,亦安是我的弟弟,而你說你喜歡亦安,亦平和亦安呢,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還有我的家人,把我從六歲養到現在的家人,就因為亦平說他要找我便拋下我?在他眼裏,我到底算什麼?你們在幾天之內,就把一部電影中所有煽情片段都拿出給我看,還要我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告訴我,若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嘶吼過後,臉頰處似乎一片濕潤。
“啟文……”慕容再上前,我後退。可是他一把抓住我,擁我入懷。
“啟文……”
他的聲音里,為何滿滿的哀傷?
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可是我卻掙脫不開他的懷抱。
我終於放棄,任他緊緊抱住我。而我的淚,沾濕他的外套。
亦平,你在何處?
若是我說,其實我現在最想要的,不過是你的一個微笑,一句話,你會做何感想?
可是我忽然不願再想,我只想閉上眼睛,任身邊某個人帶我沉淪,無論他是誰。
慕容抱我抱得很緊。
於是胸前一陣微微的痛,我忽然想起,在那個地方,有我生身母親留給我的一件東西,一塊小小玉墜。
後來我似乎哭得累了,於是睡了過去。
在迷朦中,慕容將我半抱着送進卧室。
然後他坐在床邊,靜靜看我。
我醒過來,卻沒有睜眼。就在睫毛微微動彈之時,他俯下身,親吻我的唇。
有一滴淚,自他眼中流出,落在我的頰上。
我聽到他輕聲說,“安安……”
我又在夢中見到靜燁。
而夢中,我是她,她便是我。
我依舊站在那條滿是繡球花的路中,然後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
我轉過身去。
霧中,有個人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伸出手來,“靜燁……”
我也伸出手去,卻在握住他的手那一瞬間,放了開去。
可是他是誰……
可是我為何要放開他的手……
可是我的臉上,為何滿滿濕潤……
“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
男子的聲音,忽然變得凄厲。
我捂住耳朵,看着鮮花枯萎,花瓣落滿一地。
“靜燁……”
我似乎聽到他說,“你讓我墜入地獄,可是你的承諾呢……”
我的承諾?我承諾過什麼?
為何你要苦苦糾纏於我?
“靜燁……若不是你,我們怎會死去……”
地底忽然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腳。
不是我,不是我。
我做錯什麼,為何你們也要苦苦糾纏我?
“靜燁……你給我的承諾呢?靜燁,我們的命……靜燁……”
我終於崩潰,“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我……
我猛然睜開眼睛,面前,站了一個人。
是亦平。
他面無表情看我,眼中,也似乎沒有任何感情。
“亦平……”
我忽然覺得害怕。
他忽然微笑,“啟文,你做了噩夢?你看你,滿頭是汗。”
我做了噩夢?
是,我做了噩夢……
在夢中說話的男子,是不是你。
亦平在床邊坐下,他掏出亞麻布手絹,輕輕擦拭我額上汗水。
“熱的話,讓女傭拿冰進來,或者,現在你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
“你不要走開!”
他一愣,然後微笑,“誰說我要走開?”
我不說一句話,只緊緊擁抱他,把臉埋進他的懷中。
從沒有什麼時候比得過這一刻,我如此需要他,愛他的這一刻……
他似乎遲疑一下,可是也伸出手來,抱住我,緊緊的抱住我。
我想哭。
於是我咬住他的衣服,很用力的咬住,咽下淚水。
管他什麼真相,管他愛不愛我,管他和亦安是否有什麼關係,管他愛過誰沒有愛過誰,管他……
我只要他,只要他一個。
有人說愛人的心是海。
而海,深到最深的地方是深藍色。
其實深藍色就是黑色,因為大海深處,你永遠看不到方向,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我閉上了眼睛。
亦平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他的舌,舔去我終於湧出眼眶的淚水。
“啟文……”
我聽到他喊我的名字,“你會後悔么?”
後悔?
後悔什麼?
我還有什麼可以後悔?
你早已經斷去我的後路,拿走我的心,我還有什麼,可以用做後悔的借口?
聽我沒有回答,亦平抬頭看我。
然後他微笑。
“啟文……”
我喜歡聽他喊我的名字,喊到地老天荒我都愛聽。
“承諾,不可以隨便說出,不可以隨便讓別人聽到。”
“你不同。”我低聲說。你不同,為何我那時願意和你走,也許就是因為我知道,你不同。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和他,我們對視。
“你知道,”他笑,“我最愛聽甜言蜜語。”
我也笑。
“你愛聽么?那我說一輩子給你聽好不好?”用一輩子的時間,說同一句甜言蜜語。
“好……”
亦平的輕聲呢喃,封進膠着的唇中。
門忽然被推開來。
亦平沒有看到,可是我看到——
門邊,站着滿面蒼白的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