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亦平,這裏原先住的,是什麼人?”
終於有一天,我問了林亦平這個盤旋已久的問題。
因為我愛上這裏的書房,那放滿紅桃木書架的書,幾乎都能讓我找到一個美麗的王國。只屬於我的,虛幻的美麗。
他淡淡一笑。
“你真想知道么?”
我點頭。
他帶我來到書房中,在貼緊門的那面牆上,有一塊紅色的厚重絨布。我一直以為,它是用來吸引灰塵和聲音的。
亦平拉開了那塊紅布。
淡棕色的牆壁上,掛着一幅照片。
照片上,有個女孩。
那是個美麗的女孩,年紀似乎很小的模樣,她微笑着,默默注視前方。
我忽然想起德國畫家威廉·沙多的油畫《藝術家的孩子們》,那時我正在翻閱一本油畫集,然後看到了它。
非常細膩的畫風,而那個女孩臉上的表情,令我失神三分鐘。
恬淡的笑容,透露出孩子的純真,耀眼的金髮,竟比不上自她臉上放出的聖光。
“她是誰?”
亦平靜靜看着照片,他輕輕答我,“她是……即將成為我母親的女人。”
我愣在原地。
“很久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孩子,然後在這裏,見到了她。”
他眯起眼睛,似乎回憶着很美麗的往事。
“她扭過頭來,看着我輕輕的笑,然後爸爸說,亦平,她會是你的新媽媽。”
“那現在呢?”
我的喉嚨有絲苦澀,“她成了你的新媽媽么?”
“沒有……”亦平恢復原先的模樣,“她沒有嫁給我的父親。”
“為什麼?”
“她失蹤了,忽然有一天就失蹤了。我們再找不到她。”
亦平忽然扭過頭來。
“啟文,你有一些象她。”
我站在鏡前,落地的穿衣鏡中,映出我的全身。
這張臉孔……
確是很象書房中那張照片上的女孩。
這個,就是亦平帶我回來且包下我的原因吧。
我看得出,他愛上那個原本將成為他母親的女孩。因為他的眼裏,漫漫溫柔。
那天晚上,熟睡時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一條路的盡頭,路的兩旁,全是淡淡紫色繡球花。很大很大朵,帶着幾分羞澀隱藏在綠色葉片之中。
有風吹過,我按住翩飛的長發和裙擺,開始前行。
路很長的樣子,竟似走也走不到頭。
身後有人喚我,聲音很輕,於是我站住,想回首。
可是風更大了,頭髮拂在臉上和眼前,有絲隱約的痛。我撥開長發,那一瞬間,路旁的花朵全部枯萎,花瓣凋落一地。
一個男子的聲音響在了耳邊。
“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
忽然睜開眼睛時,我有半分鐘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夢境很清晰的映在腦海中,而夢裏,我是個女人。
靜燁……
我甚至記得她的名字。
她是誰?為何入我夢來?
亦平在一旁靜靜睡着,他的絕美面孔此時仿若嬰孩,毫無防備,在寂靜中沉默着美麗。
我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地毯上,慢慢的,走出房間。
走廊很長,壁上有暗淡燈光透出,我閉上了眼,空氣分子入侵肌膚,寒意浸透身體。可是我聽到了一個女子的歌唱。
悠悠遠遠。
凝神細聽時,那個聲音卻慢慢隱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歌聲,再沒有響起。
推開書房的門,我轉過身,看着牆壁上那張照片。
女孩靜靜看着前方,微微的笑着,在她的唇角,有個小小的酒窩。
我忽然記起了夢裏的女子,長發飛揚時,她的笑容,就和眼前一般模樣。
她是誰?
一瞬間,我竟恍惚了起來。
“啟文……”
亦平出現在門外,他披了睡袍,眼睛明亮。
“她叫什麼名字。”
我指着壁上的女子問他。
“蘇靜燁。”
第二天,亦平早早去了公司。
他是一家很大公司的負責人,據說這家公司還與黑道有所關聯。
怪不得那時領班會怕成那樣,他確有驕傲的資本。
我該說自己幸運還是不幸呢,失去了安逸的生活和家的溫暖后,我又再得回它們,雖然這種溫暖,在外人看來不齒。
女傭進來,“少爺,有位先生找您。”
司機和女傭都喚我做少爺,那時我失笑,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確是少爺。
“是誰?”
知道我住這裏的,我想除了林亦平外,不會再有別人。
“是我。”隨着聲音,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程先生,我是林先生的律師,慕容熏。”
“你好。林先生讓我來拿份東西。”
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溫暖乾燥。
慕容熏是個很高大英俊的男人,他若再年輕幾歲,會是個很陽光的優質偶像,而現在,他已經過了這個年紀,眉宇間,儘是成熟優雅的氣質。
“亦平有文件忘記拿了?”
我們在沙發上坐下。
“是,去到公司才發現……他一時走不開,所以讓我過來取。”
我想他知道我的身份,也許他已見了很多我這樣的人,所以他的眼中和臉上,一派閑適。
電話忽然響起,我拿起話筒。
“啟文?”
“亦平。”
“慕容到了么?你讓他到書房去拿那份東西,他知道放在什麼地方。”
“好。”
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問他晚飯是否回來吃,可是在啟口的一剎那,驚覺以男子的身份,不該問出這樣的話來。
然後便擱下了電話。
回過頭,才看到慕容正細細打量我,他的眉間,有絲淡淡驚訝。
我笑。
“怎麼,慕容先生看到我臉上長了什麼特別的東西?”
他先是一愣,然後也笑。
“象程先生這樣的美麗男子,就算臉上長了東西也只會把你點綴得更加美麗。”
我站起身來。
“可惜我不是女子,要不然,肯定會愛上你。”
他亦起身,“那是我的榮幸。”
我和他來到書房。
慕容一回頭,便看到牆壁正中的照片。
“程先生已經看到這個了?”
我點頭。
“亦平說你知道那份文件放在什麼地方,慕容先生……”
他卻不動,仍站在原地看那照片。
“果然很象……”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程先生,”他轉過身來,“你確定你和她沒有血緣關係?”
我靜靜看他。
“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阿,對不起。”
他上前一步,“我只是奇怪……”
然後他走到了書桌前,在上面一個抽屜里拿出了一份東西。
“程先生不想問問這是什麼么?”
我搖頭。
那和我沒關係吧,我只是一隻寵物,不該我知道的事,我不想知道。
“這個,其實和程先生有很大關係。”
慕容微微一笑,“那麼,我先告辭了。”
女傭送慕容出了門。
我站在書房中,仰着頭,靜靜看照片中的女孩。
亦平的話,忽然在腦中響起——
“她失蹤了,忽然有一天就失蹤了。我們再找不到她。”
你去了哪裏呢?
你知道有人在這裏等你么?
那個在我夢中說話的男子,那個說著“你竟不知我愛你”的男子,是不是亦平,為何你和他,都出現在我夢中……
照片的女子仍然微笑着。
我卻有個錯覺,似乎她微啟唇,象是有話要說。
“少爺。”女傭走進來,“中飯,您想吃什麼。”
我轉回頭。
“隨便吧。對了,你以前也是在這裏工作么?”
她抬起頭,看看牆壁上的照片。
“不是。在這裏工作的,是我的姐姐。她……”
我很感興趣的看着她,“怎麼?”
“她曾對我說過,這裏的女主人,一直都沒有離開過。”
我一愣。
“女主人?”
“是的,蘇靜燁小姐,大家都說她失蹤了,可是我姐姐說,其實她一直在這裏。”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少爺,我下去做飯了。”
她退出去。
我依舊站在原地。
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風吹進來,於是紅色絨布慢慢拂過照片,好象情人的手,溫柔的撫慰。
一直在這裏么……
可是為什麼沒有人見到她……
一陣寒氣襲來,我打了個冷戰。
午飯時亦平打來電話,說他今天不回來了。
我開玩笑一般問他,“可是要見新的情人。”
他沉默。
於是氣氛忽然變得尷尬。
我乾乾的笑,然後掛上電話。
其實我沒想過他會為我守貞,原本我們就不是情人。男人和男人,除了慾望,除了絕對的愛情,還會有些什麼。
他對我,自然不可能是絕對的愛情。
我們萍水相逢,只為了一個很可笑的理由在見面,在一起,然後他給我我想要的,而我,亦給他他想要的,不過如此。
午飯里有道菜是野生菌。
絕對的野味。
因為人工無法培育出這種菌類,它們只在天氣很熱的時候出現,自然,還要下很大的雨,雨一停,才冒出頭來,在潮濕空氣中隱隱微笑。
很香,真的很香。
於是我忍不住一直把筷子伸過去。
女傭站在身後道,“少爺,少吃些,這是有毒的。”
有毒?就象河豚一樣?
“其實做熟了就沒事了,不過還是小心些好。”
她把這旁菜端開來。
我微微的笑,象愛情一樣的菜。
不過愛情,離我太遠,而那個彼岸,不是我可以到達的地方。
吃過午飯,我說我要到外邊走一走。
亦平不在,司機自然跟住我。
其實太陽很大,可是光芒被道路兩旁伸展的枝葉撕開來,只餘下碎碎的光影,撒落在腳下。
我慢慢的走着。
車子跟在身後,亦緩緩前行。
然後我見到一個熟人。
“啟文。”他笑着,向我揮手。可是眉宇間,有一絲不可置信。
“你好。”
是我做公關時的領班,我在歡場的時候,他一直很照顧我。
“你果然……”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於是笑一笑,“可是這個和那個相比,還是這個好啊。”
他也笑,然後道,“是啊,畢竟這一次,只用面對一個人。”
我們在路旁找了個石凳坐下。
“你好不好?”
我答,“很好啊。”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憑你的學歷,要找份體面的工作不是難事,可是……”
我笑一笑,伸長了腿,張開五指,任班駁的光影落在手中。
“我懶。所以想找輕鬆的,可以拿很多錢的事做。”
他微微一愣,然後大笑出聲。
“啟文,你真是坦白。”
我當然坦白,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只要做回自己就行,不必管別人的眼光。
“林先生……他待你好不好?”
“好。”
看我現在的模樣就知道很好,還會有哪個男人待我這般的好?寵着我,卻不要求我給他什麼。
“啟文……”
領班仍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問他,“到底是什麼事,不要這麼婆媽好不好?在歡場中,我可記得你不是這樣。”
他終於開口。
“其實一年前,我不是在這裏做事,我是後來被他們挖過來的。”
“那時我在另一處做領班,不過手下不是男公關,都是些女孩子。其中有個叫舞兒的女孩,長得很美麗……”
“你愛上她?”
他不會只和我說他的浪漫史吧。
“是,我愛上她。可是後來她被人包下了,然後我便沒有見到她。”
“後來呢?”
其實我本該不耐煩的,可是心底有根細細的弦似乎被牽動了。
“後來?後來她失蹤了,原本我們一直有電話來往,可是她離開的兩個月後,聯繫就中斷了。當然,我去找過她,可是他們說她和另外的男人跑了。”
“他們是誰。”
“那個包養她的人的手下。”
我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那個包養她的人……”
“是林亦平。”
我和他分手時,太陽已漸漸西沉。
靜靜站在樹下,看着領班走遠。
耳邊還響着他最後的話,“啟文,在那個人身邊……除了他,你見不到別人,直到現在,我仍不相信舞兒會和另外的男人跑掉……”
又一個失蹤的人。
不同的是,這次,是別人說的這件事。
一陣風吹過。
樹葉沙沙發出響聲,似乎有個人,想對我說什麼。
接到慕容的電話。
他問我有沒有空,我問他有事么。
“想請你吃飯。”
又一個想追求男人的男人?
那時我坐在沙發上,臉上帶着笑。
“我知道林先生今天有事,所有才會約你。”在我還未開口拒絕前,他先說明了原因。
於是我答應他。
不過就是吃頓飯,我想我損失不了什麼。
正好女傭過來換茶水。
我問她,“我真的是個美麗的男人?”
她似乎想笑,卻拚命忍住。
“少爺,男人還是要用英俊來形容比較好。”
我大笑。
出門,司機迎上來,“少爺要去哪裏?”
我道,“出去一下,我自己會叫車。”
“林先生吩咐過,不管少爺要去哪裏都要跟着。”
我轉過身,“就算我去跟別人約會?”
“是。”他面無表情答我。
我失笑。
林亦平,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重要?你讓人監視我?
我坐上車去。
看向窗外,林蔭道上有很少的情侶走過,而涼風習習,配上散發清香的樹木,確是約會的好去處。
我靜靜坐着,不知為何,竟忽然有個聲音闖進腦海——
“靜燁,你竟不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