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陳老三家的菜園子(4)
陳老三他爹會挑西瓜是村裡出了名的。集上,賣西瓜的人將價格分成兩等,賣瓜的人給挑,保熟,1角1斤,自個挑,不保熟,1斤8分。買西瓜的人想省那2分錢,又怕買不到熟西瓜,猶豫來猶豫去,還是依了賣瓜的人。陳老三他爹買西瓜像剜賣瓜人的心頭肉。陳老三他爹一來,賣瓜人便冷起臉現出一副不歡迎的樣子。陳老三他爹不加理會,蹲下身,拿眼對着瓜堆掃一遍,然後將選中的西瓜托到耳邊,另一隻手弓起手指彈幾下,額上的皺紋一舒展,便挑到他滿意的西瓜了。陳老三他爹挑的西瓜像長足身子的女人,香甜得正在火候上。
陳老三他爹摩挲着陳老三他娘的大肚子,弓起手指,邊彈邊凝耳細聽了一會,咂巴着嘴說快了快了。陳老三他娘明知故問,說快了快了,快到啥程度了?陳老三他爹不慌不忙,撮起嘴巴對準陳老三他娘的耳朵眼吹一口氣,哼,快到啥程度,你那盛雀雀的家什才知道。兩個人便相推相擁着笑作一團。
陳老三他爹說,等孩子生下來,爹的病好了,他就去收拾菜園子,把光棍老頭留下的破草屋拆了,蓋座房子,他算計過,園子裏的樹能派上用場,做梁做檁都行,今年雨水旺,地里的高粱長得歡,高粱秸蠻夠做箔用,打地基的石頭也是現成的,買點磚和瓦,管幾頓飯就行。陳老三他爹又說,等給三個兒子娶了媳婦,老兩口就搬到菜園子住,地里打點糧食,園裏種幾樣菜,這輩子也難為不着了。陳老三他娘被陳老三他爹說的手癢,耐不住想抓點什麼摸弄摸弄,於是沿光滑的肚皮朝陳老三他爹那地方匍匐過來。沒找到目標。陳老三他娘探探身子,還是沒有。於是邊納悶邊尋找,找到了,興沖沖地一握,陳老三他爹的雀雀縮得像一枚脫水的干棗。陳老三他爹覺出了陳老三他娘的失望,順手往下一摸,很沒面子地解脫說,操,這段時間忙得都忘下身上養着這麼個小傢伙了。陳老三他娘的眼裏溢出閃閃亮光,滿胳膊摟住陳老三他爹心疼起來。陳老三他爹幫她把亮光抹了,安慰說,沒啥,這東西跟種地用的家什一樣,越用越亮堂,扔到一邊不用就生鏽,等生完孩子打磨幾回就好了。
陳老三他爺爺那病生得不溫不火,看不出明顯的痛苦,請醫吃藥後也不見好轉。臨產期將近。陳老三他爺爺的病因久治不愈顯得有些加重。陳老三他爹兩頭忙。陳老大和陳老二沒人管了,自由得像跟陳老三他爹捉迷藏一樣見不着面。飯做好了,等不到人,騰出空閑準備收拾剩飯剩菜,剩飯剩菜又不見了。陳老三他爹故意把剩飯剩菜藏起來,人沒釣着,倒是牆上掛的熟地瓜干少了一大串。晚上兩個人回來的很準時,跟到外面野了一天歸巢的雞一樣,但忙碌一天的陳老三他爹疲憊不堪,早已喪失了為父教子的興緻。看樣子,兩個人也不清閑,匆忙填飽肚子,死狗一樣摔到床上,一晚連睡覺的姿勢都丁點不變。
一次,陳老二哭着回來,跟在後面的陳老大臉上也亮着兩道淚痕。陳老三他爹出來倒藥渣撞上了,問他們為啥哭。陳老大說,陳老三看陳老虎尿尿來,陳老虎罵陳老二看啥,恁爹的雀雀又粗又長,回家看恁爹的去,陳老二回罵陳老虎,恁爹的雀雀才又粗又長來,陳老虎就打陳老二了。陳老二也嗚咽着過來陳冤,說陳老虎還故意歪過雀雀把尿尿在他身上。陳老三他爹煩了,揮揮手,混帳東西,養着沒事幹看人家尿尿做啥,兩個都打不過一個,可給老子丟好人現好眼了,還有臉哭着回家。兩個人告狀無門,又怕他爹那高仰着的巴掌落到身上,乖乖躲出去了。陳老虎是北鄰陳永的兒子。
兩人出去不長時間,西鄰白廣平家的白大妮領了啼哭着的白二妮找上門來,沒等陳老三他爹開口,就搶着給陳老大和陳老二告狀。白二妮在衚衕口玩土,玩得好好的,陳老大和陳老二來了,陳老二說土不好玩,土和成泥巴才好玩,白二妮說這裏沒有水,和不成泥巴,陳老二說他有辦法,要白二妮背過身,掏出雀雀對着白二妮玩的土尿起尿來。白大妮來叫白二妮回家吃飯,看見陳老二尿完尿正把雀雀藏進褲子,氣得罵陳老二不要臉,陳老二說就是不要臉就是不要臉,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重新掏出雀雀來羞她倆。白大妮躲開臉要陳老大管管陳老二,陳老大不光不管,還一個勁地笑。陳老三他爹邊罵陳老大和陳老二混帳,邊哄姐妹倆,說晚上他倆回來,一定給姐妹倆出出氣。
陳老三他爺爺像怕影響陳老三安全來世一樣走得悄無聲息。陳老三他爹做完接生婆交代的幾樣事從屋裏走出來,被漫天的陽光照得眼花繚亂,他定了定神,看見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在地上快移動,不是螞蟻,也不是下地時司空見慣的那些蟲類。黑東西沒有腳,跑起來像在滾,卻很快,不一會就繞天井轉了一圈。見黑東西停下,陳老三他爹走過去想看個究竟,距離兩三步遠時,它忽然從地上彈起來,緊接着像被什麼碰了一下,急掉轉方向撞到一邊的房門上。房門清脆地響了一下,黑東西不見了。陳老三他爹意識到那間房裏正躺着久病不起的陳老三他爺爺,便走過去。
後來,陳老三他爹回憶說,一進門他的肩上就像背了一袋糧食,沉得沒法,連喊了三聲爹,聽不到答應,肩上的糧食就沉到了心裏。他撲到床前,爹的臉色和往常一樣,可拿手一摸弄,感覺就不一樣了。爹的手還有點暖,暖中透着點硬,他翹起手指堵在爹的鼻孔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在爹的床前了一會呆,想到以後就沒爹了,想到從小就沒有爹的北鄰居陳永,胸脯里鼓起一大股哭的力氣,那一霎他並沒有全迷糊,他怕哭出來叫外面聽見,使足勁把哭聲憋住,淚像雨後的大山水一樣淌出來,淹了眼,淹了臉,淹了敞着的胸脯子。可他還是聽見了哭聲,他趕緊拿手狠狠捂住嘴巴,哭聲還是有,仔細分辨了一會才聽出哭聲是從陳老三他娘那屋裏傳來的,跟陳老大陳老二下生時的聲音一樣。
他從爹的床上直起身,慌亂了好一陣,腦瓜里撲棱起別人家死人後常說的一句話,顧活的別顧死的,顧活的別顧死的。他記起北鄰居陳永他爹的死。陳永他爹死在大年三十晚上,家裏人把死了的陳永他爹鎖在東邊的小屋裏,繼續過年。他去約陳永一起到村頭大堰上放爆仗,陳永活蹦亂跳的和他一起出來。過完年才知道陳永他爹死了,知道陳永他爹死了,他忽然想起年三十晚上去陳永家找他時,陳永他娘躺在床上,他還悄悄問陳永他娘咋了,陳永說娘感冒了,睡一覺暖和暖和就好了。
陳老三他爹給陳老三他爺爺蓋好,擦乾淚,出來在天井東牆根的石槽里洗了把臉,猶豫了一會,顫着手,心空落落地在爹的房門上掛了一把鎖。
走一口,來了一口,老的換成小的,家裏還是五口人。胎跡稍退,陳老三他爹和他娘就明確認定了陳老三的丑。陳老大和陳老二也不好看,但陳老三比他倆更難看。值得陳老三驕傲的是他的雀雀。陳老三的雀雀出奇地大,像兩腿之間多出一條小腿。尿尿的時候,陳老三的雀雀通體飽脹,像一瓣結得充分的香蕉,飽滿,碩大,虎頭虎腦。陳老三他爹拽着陳老三的雀雀滿臉豪氣地說,管他丑俊做啥,男人這東西頂用就行!
那一年,陳老三他爹的精力和體力高度集中到從光棍老頭那裏繼來的菜園子裏。陳老三他爹集中在菜園子裏的精力和體力立竿見影。蜷縮在園子中央的破草屋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間土坯牆包了紅磚、房頂掛了紅瓦的新房。幾截老太婆牙齒一樣破損得參差不齊的土坯牆出落成稜角分明的石頭牆。房子周圍的菜地修整一新,橫平豎直,段落分明。東邊牆根添了一口水井。以往苟延殘喘似的破敗院落儼然氤氳起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