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八年前,白家娶的英國媳婦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媳婦因為太喜歡“白雪公主”的故事,一開始就決定不管生男生女,都要給孩子取名為白雪。生下了兒子,聽說命里缺火,白家開了會,好不容易才讓這個英國媳婦同意讓“白雪”的後面加個“炎”宇,正式取名為“白雪炎”。
白雪炎在國外出生,二十八年之間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待在國外,兩年前父親過世,母親回英國定居,他才回台灣接管白家的一切。
白家在中部是大地主,在黃金地段有五棟商業大樓、十一棟公寓大廈全部租給人,另外國內外共有十三幢高級別墅,也有一半以上租了人,還有廠房數千坪,農地數甲,也都長期租了人,每年光是收租金就可以一輩子不愁吃穿了。
白父生前曾經做過許多投資,卻因為眼光不夠獨到,賠了不少錢,還曾經差點被人騙,險些傾家蕩產,幸虧家裏有一群精明又忠實的僕人幫了他,他才能保住家產,免得流浪街頭。受過一次教訓以後,白父深知守成不易,再也不敢隨便“散財”,要做投資,都先和家裏一群忠僕商量。
也許三個臭皮匠真的勝過一個諸葛亮,或者這群忠僕果真深藏不露,總之在他們的幫助之下,白家的資產是有增無減。
這群僕人一共五人,其中有兩對夫妻,來伯和來嬸負責廚房工作,包括採購在內。聽說來伯年輕時已經是大飯店的廚師,由白祖父聘請過來掌廚。來伯身材矮小,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從年輕時候就留了一頭長發,今年做了六十大壽,雖然已經滿頭白髮,還是整整齊齊的扎在腦後,聽說他相當迷李小龍,所以不管春夏秋冬總是穿着一套黑色的中國功夫裝。
來嬸聽說年輕時候是個大美人兒,高高的個兒瘦瘦的身材,走在伸展台上一點也不會比模特兒遜色。她和來伯是同年同月生,一樣六十歲,身材早已走了樣,也許心寬體胖,也該是因為有個大廚師丈夫的關係,她將近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有幾乎破百公斤的體重,她還有副大嗓門,幾百公尺外都可以聽到她的聲音。
還有一對夫妻,好像丈夫是入贅的,妻子叫梨花,所以人家稱他們是梨花伯和梨花嬸。梨花伯已經過了六十,他有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人又壯又魁,聽說從出生到現在頭頂上不曾長出一根毛來,光亮的禿頭因為長期曝晒在陽光底下,有着健康的古銅色,他在白家負責園藝的工作,從前庭到後院兩千多坪的土地,栽種着四季的花草、樹木,在梨花伯一雙巧手之下,白家有着人人稱羨的庭園景觀。在夏季日正當中時,白家的庭園經常可以看到一顆光禿的頭顱在耀眼的陽光反射下閃爍着光芒。
梨花嬸負責打掃和清潔工作,白家因為地大,房子也造得寬,只有兩層樓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光套房式的客房就有十多間,另外有主卧房、書房、健身房,休閑室,還有大型宴客廳,主客廳,幾間小客廳,要全部打掃起來還真有些嚇人,幸好梨花嬸對打掃有一套,手腳又相當俐落。梨花嬸比來嬸矮了許多,體重不曾超過五十公斤,站在特別高大的梨花伯身旁更顯得嬌小,她今年五十,總是燙染着一頭短短的紅髮,天生就是曬不黑的白皮膚,羨煞了連照到日光燈都會變黑的來嬸。
一直獨身的宋伯在白家擔任管家的工作,令年六十五了,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細邊的金框眼鏡,總是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長袍,在冬天時會加一條圍巾,他說話斯斯文文,帶一點嚴謹,臉上從來看不出喜怒哀樂來。聽梨花嬸和來嬸說,宋伯年輕時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可憐情人死了,他便獨身到現在。
白父在世時,本來準備了房子和一筆錢要給他們,但五人堅持不收,依然繼續在白家做事,後來白父在中部蓋了一家大型醫院,以企業經營的方式,聘請專業管理人和許多名醫,這家醫院的股份,大部分分給了五人,光是每年所收的盈餘,就足夠他們享用不盡。
來伯和來嬸只生了一個女兒,有三十歲了,去年嫁到國外去。梨花伯和梨花培有兩個兒子,一個去年服完兵役出國環遊世界去了,四處旅遊是他的興趣;一個和白雪炎同年,叫水文生,兩人還是死黨,因為同樣愛玩,前兩年一起買下一個遊樂場,重新規畫和設計,去年才開始營業,做得還算不錯。
白家因為各地房子太多,所以這幢維多利亞式的建築,他們稱為白園,現在白園只有白雪炎一個主人住在這裏。
宋伯、來伯一家和梨花伯一家分別住在後面西邊的三棟西洋式建築里,這是白父生前特別蓋給他們住的房子,每一棟都寬敞而漂亮,並且採光充足,是一幢獨立的小型別墅,是由原來的傭人房拆掉改建的,所以在白圍,並沒有傭人房。
白園除了以上這些人,還有一個小女傭,她的父母是宋伯的朋友,她在五歲那年雙親車禍過世,宋伯收留了她,本來是跟宋伯一起住的,兩年前白雪炎回來以後,白園這群老人就說他們習慣早睡早起,和白雪炎的夜貓族習性不同,就要小女傭搬進主屋去,方便白雪炎差遣。
這個小女傭,今年二十一歲,她叫高欣欣,只有一百五十七公分,身材平板上雙笑起來眯眯的單眼皮眼睛,長得不漂亮,也稱不上可愛,卻有一身玲瓏剔透的雪白肌膚,淡紅色的雙靨,粉粉的歷色,總是綁着兩條髮辮,相處久了會發現她有一股教人移不開視線的魅力,這和她的個性有很大的關係。
“高欣欣——”從二樓書房的窗檯傳出一個厲聲的怒吼,彷彿不刺破那個遠遠在前庭花園裏拔草的女孩的耳膜不甘心似的。
時節是八月的炎熱天氣,午後一點鐘,陽光大咧咧地當空照頂,攝氏三十六、七度的高溫,正常人會躲在屋子裏吹冷氣,這個就是白雪炎本來要拉起窗帘,卻反而刷地一聲把窗帘大開,伸長脖子大吼的原因。
一個頭戴草笠,穿着一身工作服,蹲在花園裏的女孩聞聲回過頭來,她被陽光曬得紅通通的臉兒流着汗,小小的眼睛在陽光底下眯起顯得更小了,聽見那聲別人聽起來刺耳的厲吼,她拉開了嘴角,笑笑地用清澈悅耳的聲音回應,“少爺,什麼事?”
她這一聲好心腸的詢問,馬上給一串噼哩啪啦的吼叫給丟回來。
“什麼事?!你白痴啊!這個時候你在那裏幹什麼?還嫌自己不夠丑啊!你也不想想你只有那一身皮膚還有點觀賞價值了,再晒黑還能看嗎?以後有人要嗎?”
白雪炎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一頭柔軟黑亮的短髮,絳紅的唇色,白皙的皮膚,頎長的身材,因為是中英混血兒,所以有一雙深海藍的迷人眼眸,平常就像個高貴的王子一般,是極為溫和、開朗、活潑的人,很多愛慕他的女孩子私底下都叫他“白雪王子”。
可是一遇上了高欣欣,這位白雪王子整個人就會性情大變,無端端的火冒三丈,一身血氣直往頭真沖。
“少爺,我在拔草啊,梨花伯打算傍晚移一些盆栽過來種,我得先把雜草拔乾淨,再把土松一松。而且我有戴草笠,也穿了長袖,不怕太陽曬的。”高欣欣就連對他解釋,也總是笑笑的。
白雪炎一怔,差點掄起拳頭衝下去把她抓進屋裏來,“我瞎眼啊!我看不出來你在做什麼?你這個笨蛋,我是說太陽這麼大,你會中暑的,你要除草不會等傍晚啊!”這個笨女傭!就一定要他直說才聽得懂?
“那來不及啊,梨花伯就是打算趁涼快時把這塊地弄好,所以我才得先除草的。不要緊的,少爺,我會注意的,而且我的身體一向很健康啊。”高欣欣笑一笑,回頭又蹲了回去工作。
白雪炎幾乎被她氣暈,他再也忍不住了,火速衝下樓。
等他一跑出庭院,馬上一把揪起了她,“人丑連腦袋也笨!別人曉得要趁涼快工作,你就不會嗎?而且,你不是在屋裏工作的嗎,什麼時候連園藝也變成你的工作了!啊?”這個遲鈍的笨蛋!
還好兩人身高有點差距,白雪炎的咆哮還差了那麼點距離才算直接貫人高欣欣的耳門,不過她有那麼點疑惑,他人都站到她旁邊來了,為什麼還要用遠距離傳話的方式那麼大聲說話,他難道還以為自己在二樓?
高欣欣靜靜地一笑,正要開口,忽然遠遠的在樹蔭下睡覺的梨花伯爬起來,他高大的身軀教人無法漠視,尤其光禿的頭顱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光芒,白雪炎目光調了過去,正好接觸到梨花伯哀怨的目光。
“原來我是‘別人’。”梨花伯望着他,沙啞的聲音略帶着憂鬱的語調,聽起來充滿老人孤寂的落寞。
“哎喲!我真是不敢相信,咱們夫妻倆為這白園做牛做馬都三十年有餘了,想不到少爺還把咱們當‘別人’啊?真是白活啊!枉費啊!”梨花嬸從屋子裏走出來,馬上是一陣呼天搶地的抱屈,那一身瘦骨和不停按在眼角的手,更把她弱者的姿態完整的表現出來。
“吵什麼吵啊!大呼小叫的,連老娘睡個午覺也不得安寧,鬧火災啊!”碩大的體格從西邊的房子遠遠的衝過來,那破百公斤的體重走起路來彷彿連地都會震似的,一點也看不出有六十高齡了。
“來嬸啊,你給評評理,咱們這些下人在白家做了三十多年的活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老爺在世的時候可把我們當寶,現在老爺過世了,我們可是連草都不如了,少爺居然說我們是外人哩!”梨花嬸拉着來嬸,趕緊要她靠“這邊”來站。
來嬸一聽,瞪大了眼睛,馬上拉開她的大嗓門嚷嚷:“阿來啊!快來哦,少爺要趕我們出門了哩!”
“來嬸,來伯剛剛出門去買煙了。”高欣欣告訴她,細小的眼睛有着柔柔的眼神,嘴角牽着淡淡的笑容,“對不起,把你們吵醒了。”
“哎喲,欣欣啊,這又不是你的錯,我們都知道你是最乖的。做你的事,嗯?”梨花嬸尖銳的聲音在高欣欣這兒降了幾度。
高欣欣點點頭,在刺艷艷的大太陽下,又要蹲下去拔草,手臂卻有一股阻力,是白雪炎緊緊的抓着她,他瞪着她,又是一頓罵。“你這個白痴!人家說幾句好話,你就掏心挖肺,做得要死要活!值得嗎?”
白雪炎壓根就沒把幾個老人的話放在心上,反正一個個都是惟恐天下不亂的老狐狸!
“老頭啊,來嬸,少爺在說話了,我們這樣掏心挖肺,為白家做得要死要活,不值得啦!我看我們東西收一收,早早看破啦。”梨花嬸又把手按在眼角,那模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可憐老爺早死哦,我們這群老人沒人要啦!”來嬸也跟着哀怨起來,她那大嗓門
兩句話喊得地動天搖,震撼力十足。
高欣欣好不容易從白雪炎手裏掙脫,“來嬸,梨花嬸,天氣這麼熱,你們還是進去吧。”
“對哦,我剛才出來都忘了抹防晒油。糟糕哦!皮膚這麼燙,要晒黑了啦!我得趕緊進去塗一層。”來嬸一個驚覺,又咚咚地踩着震響的步伐跑回西邊的房子去。
“哎喲!太陽這麼刺眼,難怪我覺得頭暈目眩。欣欣啊,我要回去補個眠,四點的時候再叫我哦。”梨花嬸擺擺手,扭腰擺臀跟着來嬸的後頭走。
“好。”高欣欣笑着點頭。
來嬸遠遠地突然回頭高喊:“欣欣!廚房那些碗盤去洗一洗!”
“我知道了。”
跟着梨花嬸也彷彿想到了什麼,也回過頭來,“欣欣,你洗碗之前,先去西藥房幫我買頭痛葯,我這個老毛病又犯了,本來今天想擦窗子的,唉!”
“我來擦好了。梨花嬸,你人不舒服,去看醫生好不好?”高欣欣聽她一說,有些擔心。
“不用啦,吃個葯就好了。”梨花嬸搖手,對着太陽皺眉頭,加快了腳步往屋子裏走。
“那我儘快去幫你買葯。”高欣欣告訴她,解下了頭上的草笠,仰高了頸子對着一百九十公分高的老人,“梨花伯,我去西藥房回來就除草,你再去睡個覺吧。”
梨花伯點點頭,又望了一眼白雪炎,回頭邊走,邊孤獨地說:“反正我沒人要。”
白雪炎一口潔白的牙齒一直在磨着,眉間的折紋更深,氣憤地瞪着這個在酷熱的烈陽下還能看起來如沐春風的笨女傭!
“你怎麼那麼笨啊!”他在過度氣怒下,只剩下這一句罵得出來。
高欣欣還是那一臉笑笑地對着他,“少爺,我年紀輕,多做些事本來就是應該的,而且,是我自己喜歡做。”
面對她一臉的笑,白雪炎咬牙切齒,“隨便你好了!”
他惱怒的離開庭院。
高欣欣望着他的背影,臉上緩緩浮出困惑……應該是普拿疼比較有效吧?或者到藥房再問問老闆好了。
★★★
話要從一年前說起,那時候白雪炎和水文生忙着遊樂場的事,一向早出晚歸,甚至有時候就住在外面,白園的一切白雪炎聽父親的遺言,很安心的交給宋伯管理。
宋伯初次帶高欣欣回白圍那年,白雪炎十二歲,當時年紀還很小的高欣欣是個很不起眼的孩子,當然醜小鴨還是醜小鴨,並沒有因為經過十多年就變成天鵝。當時白雪炎還住在白園,是一年後才出國念書,而每年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會在台灣,他經常聽父親說起宋伯一群人對白家的幫助,父親視他們為重要夥伴,並且要白雪炎敬老尊賢。
也許沒有長時間的待在國內,白雪炎聽從父親的話,對五位老人家也沒有當下人看,再加上他和梨花嬸的兒子水文生又是好朋友,所以對老人家總是和顏悅色,相當尊敬。
直到遊樂場開幕,漸漸上了軌道,白雪炎在家裏的時間比較長了,幾個月前,他的目光不知不覺地跟着那個不起眼的女傭在轉。
當然並不是因為愛慕,白雪炎的周圍經常圍繞着一堆鶯鶯燕燕,一個比一個搶眼,高欣欣和她們比起來,永遠只有襯托的份,主角輪不到她來當,所以白雪炎當然不可能是“看上”她了。
而且從十二歲,白雪炎就認識高欣欣,十多年來,她都沒有特別引起他的注意了,現在當然也不可能引起他的興趣。
對高欣欣不感興趣,眼光卻又跟着她轉,只有一個原因,因為白雪炎發現這個一向笑臉迎人,和和氣氣的女孩,一直在被家裏那五個老人呼來喚去。
眼看着她被指使東、指使西,一開始他還可以不作聲,看着她笑笑的回應,默默的做事。
白雪炎本來還記着父親的遺言,對五位一心一意為白園“犧牲奉獻”的老人家客客氣氣,可是當他在家裏的時間意長,他看着那個被到處指揮,從早忙到晚,整日像頭牛被操,還只是會笑着說“好”,然後忙得團團轉的小女傭,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皺得愈緊,他愈是想不吭聲,心頭就莫名地意火大。
本來家裏的事都由宋伯在管,白雪炎從來不插手,就算這群“老功臣”完全不做事,另外僱用幾個人來做,他也不會多發一言。
但是事情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說話了。“宋伯,家裏人手不夠的話,請你再加人手。”
宋伯推了一下眼鏡,而無表情的回答,“好的,少爺。”
白雪炎鬆了一口氣,他想這下就不用再看到,那個小小年紀就成為孤兒的可憐女傭,整天在他面前忙進忙出的了,他並不想被人認為他是一個無情的僱主。
如果事情就此結束,也就不會有今日這一場“鬧”劇。
那個整天眯着眼笑的女傭還是被左一句“欣欣!”右一句“欣欣!”指揮得跑來跑去,一會兒洗窗,一會兒搬傢具,才聽她被叫去買菜,一晃眼又看到她在洗游泳池。到了晚上,那群整天只會喊腰酸背痛,卻沒見到做什麼事的老人們全上床睡覺了,他還看到她在洗衣服,而且洗的還是一家子人全部的衣服!
“宋伯!我說過了,人手不夠,你可以再找!”白雪炎還是看在父親的份上捺住性子,不過不悅的情緒多少宣洩在口氣里了。
宋伯推了一下眼鏡,還是那一副面無表情,“少爺,我看人手是夠的。”
來嬸聽見他們的話,從廚房出來,“少爺,你還要請人?是阿來做的菜你不喜歡?還是我的碗盤沒有洗乾淨?沒有關係啦,我們在這裏做了三、四十年了,你有不喜歡的地方儘管說,我來嬸保證做到讓你滿意啦。”
“來嬸,我不是這個意思。”白雪炎攢緊眉頭,目光往來嬸那十根鮮紅亮麗,沒有掉半點油彩的指甲睇了一下,果然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是沒有年齡界限的,不過還是有那麼一個例外。
他就很奇怪,為什麼一個阿媽級的女人都會說“我這個指甲油才剛擦上去,不能掉了,欣欣你來洗碗”,怎麼這個欣欣就只會說一聲“好”,沒有想到要保養一下自己的指甲?
來嬸那麼大的嗓門,里裡外外都聽得到了,跟着梨花嬸也進來。
“什麼?少爺要請人?是不是我們哪兒做得不好啊?少爺啊,我梨花嬸都有把房子打掃乾淨哦,以前老爺在世的時候都沒嫌過哩。”梨花嬸那眼光,是半帶點指責,半帶點自憐的,彷彿白雪炎看他們老人家好欺負,故意挑剔似的。
“這點我知道,梨花培。”一天到晚坐在沙發里指揮着欣欣洗窗抹地,這房子還能臟到哪裏去?白雪炎把一股子悶氣憋得臉色是愈來愈緊繃。
“那是我景造得不好了?”梨花伯高大的身軀擋在門口,一臉的憂心和憂鬱。
“哎喲,老頭,你是全世界一等一的園藝好手,咱們白園的庭園外人哪一個不稱羨。不是在說你啦!”梨花嬸擺擺手,要梨花伯別來攪局。
被梨花嬸這一捧,梨花伯臉色有點靦腆,低下頭,“那我去做事。”他那高大個子往門口移開去。
★★★
白雪炎一再想到父親生前的話,便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你們都是我的長輩,我是認為你們年紀也大了,其實早應該要享享清福。讓你們繼續做事,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所以打算再找人手幫忙。”
宋怕還沒開口,來嬸就笑呵呵地先說了,“如果少爺不是嫌我們老了做不動,那一切就好說啊,老爺生前待我們如手足,我和阿來這一輩子沒什麼好報答老爺的,就只有在白園做到油盡燈枯,算是一點心意啦。”
“是啊,免得給人說我們不懂得‘感恩圖報’哩!”梨花嬸尖銳的聲音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地帶着那麼點嘲諷的意味插進來。
“少爺,就是這樣子了。”宋伯平板的下了一個結語。
就是這樣子。就表示這群老人並不願意有人進來占他們的地盤。
白雪炎一想到那個身世可憐,還得不到這些人的同情,整天被呼來喚去的可憐女傭,再也顧不得這些人的臉皮,他說什麼都要為欣欣爭取到公平的待遇!
“宋伯,你說人手夠了,那為什麼我看欣欣每天從早忙到晚,所有的雜事都得做?她是孤兒,都已經無家可歸了,你們——”還欺負她!白雪炎一個激動,差點脫口,按下了抱不平的情緒,轉個口氣說:“你們就同情她,可憐她吧。”
“哎喲!少爺,這還用你說嗎?欣欣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我們當然曉得要疼她,這個你不用擔心啦。”梨花嬸擺擺手。
“少爺,欣欣手腳俐落又勤勞,人很乖哩。”來嬸一說起欣欣,馬上稱讚道。
白雪炎攢起眉頭,再也壓抑不住心頭一把火,“她再怎麼勤勞也只有兩隻手,她是人,不是機器!”
來嬸和梨花嬸對看了一眼,來嬸才開始變臉,梨花嬸搶先叫出委屈,“天哦!我們什麼時候把欣欣當成機器來用啊?少爺,你說這個話,好像我們什麼事都推給欣欣做,冤枉哦!”
“可憐哦!老啦!沒人要啦!”來嬸呼天搶地的喊。
“少爺,我看叫欣欣過來問好了?”宋伯臉上從頭到尾就沒扯動一條肌肉。
這個場面看起來,怎麼看都像他這個少主人不念舊情,忘恩負義,欺壓這群為白圍盡忠職守了一輩子的老忠僕。他只是想多雇個人,減輕欣欣的工作量,白雪炎怎麼也想不透事情怎麼會變成如此?不過他卻漸漸明白一件事,就是他太小觀了這群老人!
“好吧,就叫欣欣來問好了。”原來女人一玩起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來,是不分老少的,同樣的難纏和恐怖。
“我都聽到了。”高欣欣一直就在門外,是直到叫到自己的名宇,她才進來。
“欣欣……”白雪炎才一開口,馬上被前呼後擁上去的梨花嬸和來嬸給擋開去。
“欣欣啊!你說平常我梨花嬸待你如何?咱們家文生、文有的,你也都有一份,梨花嬸這輩子沒生個女兒,就把你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不曾虧待過你,你今天可要給梨花嬸說句公道話啊!”梨花培拉住她一隻手,用尖銳的高音叫屈。
“我知道,梨花嬸……”高欣欣兩句安慰的話還沒出口,另一隻手臂又給拉住。
“欣欣!只有你最乖,你最懂得體諒老人家了。可憐我們這些老人哦,年紀大啦,動作遲緩,給人嫌棄啦,現在人家都要手腳俐落的年輕女孩啦,我們沒用啦!”來嬸抱怨的音量幾乎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
“來嬸……”
“欣欣你過來。”白雪炎知道她心腸軟,耳根子也軟,所以馬上從兩個老人手裏把她“搶救”出來。他這時候好像個正義騎士,一心想“救”這個可憐的小女傭“脫離苦海”。“欣欣,我打算再僱用人分擔你的工作,這樣一來你可以不必再那麼辛苦。”
高欣欣從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臉上是淺淺的笑容,“少爺想為白圍再僱用人的話,那是由少爺做主,不過如果是為了要分擔我的工作,那就不用了,因為我只是幫忙做一些雜務而已。少爺,梨花嬸和來嬸兩家為白園一直很盡心,而且他們一直都拿我當親人在照顧,雖然我失去雙親,不過我並不可憐,我很感謝少爺的同情,心領少爺的好意。”
她始終保持的柔軟音調和和悅的笑容里,淡淡透着一股莫名地會教白雪炎心底一凜的東西,他無法分辨那是為了保護自己所衍生的傲氣,還是只是他多心……無論如何,這是白雪炎第一次對高欣欣的正視!
他的好意被當成“雞婆”,涼涼地給潑了一身冷水,正義騎士變成了多管閑事,一向有如眾星拱月,被許多女孩子捧得高高在上的白雪炎當場愣住了,直直瞪着高欣欣起碼超過一分鐘!
他想,這一定有誤會,他低頭望着她那雙單眼皮的眯眯笑眼,用比較低的聲音對她說:“你是不是搞錯了?我是在幫你。”
高欣欣點點頭,還是淡淡地微笑說:“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謝謝少爺的好意,這樣就夠了。”
白雪炎全身僵硬,看樣子不是她有誤會,搞錯的人是他才對——
“你這個反應遲鈍的白痴!累死你好了!我再也不管了!”白雪炎馬上走掉了,不過,所有的人還是全看到了。看到他們一向風度翩翩、瀟洒迷人的少爺——為了一個小女傭,氣得漲紅了臉!接下來,他們更看見這個下了一句“我再也不管了”的少爺,不斷的食言而肥。然後,像八月的午後那一場鬧劇,便經常在白園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