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常樂公子近午時被擒,正午剛過,消息已傳到遠在百里之外的南霸天府邸;下午,中原武林已是人盡皆知;傍晚時分,幾個曾受過霸王恩惠的地方官,更是假公濟私地發出了搜尋令。
吳桂失蹤不到兩個時辰,大街小巷已可聽到這樣的談論──
「聽說是某幫率領千來名手下襲擊車隊,嫌那六十六車財寶不夠份量,將常樂公子捉為人質,打算再削一筆!」
「我聽到的是被隨車護衛打退的匪徒心有不甘,勾結了十來個邪門歪派,正面挑上常樂公子的車隊,常樂公子雖是英勇抵抗,仍是中了冷箭遭擒,對方還說要血祭前日死於奪寶行動的死難同志。」
「咦?我怎麼聽說是對方使了奸計,先擒住長年跟隨常樂公子的貼身侍從,常樂公子重情重義,以身交換?」
「哈哈,你們誰都沒有我正確!其實常樂公子見了這番突襲有組織有計畫,懷疑背後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陰謀正在醞釀,才假意失手被擒,這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作法!」
「我怎麼聽人說是常樂公子在外頭有了喜歡的姑娘,知道這一去就永無重聚之日,才會出此險招以求脫身?」
在江湖已被傳言弄得沸沸揚揚之際,遠在大理城的南霸天府邸,也是不遑多讓的熱鬧滾滾。
「總管!這是大事,你還不快點上報霸王?」幾個從外面得到消息的武者,匆匆趕回府中,纏着總管吵鬧不休。
「要是我把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報給霸王,光聽完這些也要累壞他了。你們把情況說上來,我整理好後會看情形辦。」總管冷靜地環視眼前這批形同食客的武者,沒有讓步的意思。
霸王這座可比皇宮內苑的豪華府邸,原是各方富商集資興建,落成后請霸王遷居其中,數年間來了無數名前來投效霸王的武林人士,把這座偌大的府邸弄得人滿為患,全賴總管一力維持秩序。
總管先花了一刻鐘的時間瀏覽完多達上百道的飛鴿傳書,再以一刻鐘的時間聽取眾人自認的獨家消息,然後用一刻鐘的時間閉門思索,最後才以一刻鐘的時間將抽絲剝繭后得出的事情始末形諸文字。
這上百道的飛鴿傳書全得自於隨車護衛。
由於信鴿載重有限,眾護衛那因主子失蹤而惶惶然不知所以的長篇大論,只好分散到一小片一小片的小紙條上,書上編號後分給眾信鴿。
總管只好等那百來只飛行速度不一的信鴿全部抵達,才能依號次排出全文。
好不容易排完,他只能感嘆一聲:
「真是廢話連篇!」
幸好南霸天身邊多的是奇人異士為他分憂解勞,總管更是以思路清晰著稱,因此,霸王在接過這份「吳桂失蹤臆測」時,看到的是這樣的文字:
綜合目前手頭那些少得可憐的可用消息,我們有充份的理由相信,吳桂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跟着劫匪離去。
由事發當時離吳桂最近的護衛轉述:「我發誓我看到長樂公子被一個蒙面人拿刀架着押走,而我們當時被數以千計的敵方圍困,無法伸出援手,不得已之下才讓長樂公子隨歹徒駕馬離去。」
負責看管馬匹的小廝證言如下:「載走常樂公子的是他車,用的汗血寶馬,此馬深具靈性,只有主人方可駕馭,腳程飛快又可日行千里,旁人追趕不上。」
因此,可以推出前述的結論。
若吳桂因受制於人而被迫離開,不該指點歹徒使用千里馬,如此一來將使追蹤及救援,更加困難,可見他.有心助歹徒脫逃。
至於吳桂有何意圖,必須有更多資料方能推估。
霸王看完之後,很沒緊張感地哈哈大笑。
「我這女婿倒也有趣,居然跟着歹徒跑了!」
「雖然沒有得到任何證據,據我推想,劫走吳桂的女子與襲擊車隊的三個幫派無關。」總管補充道。
「你怎麼知道那是女子?」霸王掃了報告書一眼,上面隻字未提。
「在那種情況下,只有女子才能讓他毫不求援,俯首聽命。」總管對吳桂是怎麼被養大的可是一清二楚。
南霸天為人津津樂道的特質中,有一項便是:對女性有求必應。
吳父也是這群津津樂道者之一。
「不會是私奔了吧?」
「我們這邊要採取什麼行動?」總管略過主上惟恐天下不亂的臆測。
「當然是作壁上觀。」霸王拊掌笑道:「難得我那女婿要干出點事來,閑雜人等怎麼好去攪局呢?」
只要一牽涉到女性,霸王就寬宏得無藥可救。
霸王無意干涉,擺明了要瞧瞧女婿的能耐,旁人卻動了起來。
先是在家急得跳腳的吳父,二話不說頒下高達百萬兩銀的賞金,務求在最短時間內把兒子救回來。
再來是搞得灰頭土臉的隨車護衛,他們不是官府的幹練捕快,就是鏢局的有名鏢師,多的是好功夫的同僚好友,一大夥人全部投入搜救行動。
其它忙着討好巴結南霸天的江湖人物,更把拯救常樂公子當成魚躍龍門的最佳機緣,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巴望着哪天上街就這麼湊巧,給他碰上劫走常樂公子的歹徒,來個英雄救美……嘿,聽說這位養尊處優的常樂公子生得細皮白肉,容顏清秀,可不正是個活色生香的美男子嗎?
車隊所經的各州縣地方官更是不敢怠慢,只發搜尋令算是穩重的了,有幾個早急火火地發出通緝令,公然以國家公器去追捕那不知姓名樣貌的劫匪,只求早日救回尊貴的常樂公子。
「不管這個不開眼的歹徒是什麼人,這回可是大大出了名了。」
在告示板貼出追緝公告的捕快,望着其上加註的「十寓火急」字樣,對圍觀的民眾如是說。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這位被公認大出風頭的不肖之徒,渾然不知自己掀起的驚濤巨浪,正抱着被震得發疼的後腦勺,蹲在地上破口大罵:
「你想害死人啊?這麼沒頭沒腦地摔下馬!疼死我了!」
而造成她抱頭喊疼的元兇的現狀,與她相比又差上一截,正氣若遊絲地趴在地上,連發聲的力氣也沒有。
「出師不利,出師不利啊!」
這是她頭一次做強盜,也是她頭一次趁火打劫。
走投無路之下,身無分文的她幸運地在鐵鋪旁撿到了一把被鑄壞的刀。
找誰下手呢?正在煩惱肥羊來源,便恰巧聽到金車銀車經過鎮外的消息。
當她正打算去勘查地形,現場早已化為殺氣騰騰的戰場。
更幸運的是,混亂中誰也沒留意她已趁亂溜進其中一輛看來格外豪華的大車。
這麼多的幸運串連在一起,鳳衣不得不佩服自己簡直是鴻運當頭,這初出茅廬的一搶,自然將成為她儕身盜字輩的紀念之作。
可沒想到金銀珠寶沒搶到半分,這一時意氣用事,拖了個累贅出來……
「旱知道就選別輛車了。」
畢竟是練家子,鳳衣揉了半晌,也就嘟嚷着起身。
回頭一看,那個連累她摔下馬的小子仍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喂,你沒事吧?」鳳衣惴惴不安地走近那沒有動靜的軀體,腦海中回想起片刻前的驚險畫面──
那時,他一把拉過一匹看起來疲軟無力的老馬,情勢緊迫下她無暇抗議,跟着上了後座,刀抵着他的背心逼他駕馬。一晃眼間,這匹看起來隨時會榮登極樂的老馬竟撒蹄如飛,風聲呼嘯而過,已奔出數十里之外。
推他下車時,鳳衣已明白他身無內勁,不怕他耍花樣,便收刀隨他控制方向,沒想到他竟毫無預警地栽下馬去,害她措手不及跟着摔下。
幸好她的功夫底子紮實,落地瞬間就地一滾,滾去大部份衝擊力,可雖是如此,仍撞得她眼前金星直冒。
自己都這樣,他不就凶多吉少了么?
忐忑地在他身邊蹲下,鳳衣伸去推他的手有些顫抖。
吳桂虛軟無力的身子被她這麼一推,輕而易舉地給翻了過來,只見頸部血流如注,衣襟被染紅了一大片。
「還好,還有氣。」
鳳衣連忙掏出藥膏,從懷裏摸出一塊灰濛濛的布巾,她皺了皺眉,伸手往吳桂懷裏探去,探出兩本他在下車前順手往懷裏塞的書本,隨手往旁一扔,又掏摸了起來,總算如願找出一條白得發亮的方巾。
「噴,居然是絲做的?真是貴氣啊。」
在方巾上撒了止血藥,小心給他壓緊頸部傷口,好在傷口面積雖大,傷處卻不深,按壓一陣子,血也就止住了。
鳳衣稍微安心,給他上藥包紮。
包紮完畢后,她觀察一下四周,是一座靜謐的樹林。
「總不能停在這裏不動吧?」
自言自語着,她望了望地上那人,仍是出氣比入氣多,白煞煞的一張臉半絲生氣也沒有,看起來隨時有斷氣的危險。
而那匹忠心耿耿的千里馬彷佛明白主人的危機般在他身旁趴了下來,並不時以鼻頭躇着主子那毫無動靜的臉龐。
看着,鳳衣心念一動。
她想到的不是靈馬戀主的赤膽忠心,而是天助我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你都傷成這副德性,我要是不讓你回去,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鳳衣跳起來就去牽馬,邊走還邊解釋給那尚未回復意識的傷患聽:
「我已經給你上藥包紮,你家的人也應該快到了,若是追趕的人慢了點,也該會有路過的好心人照顧你;至於害我摔下馬的這筆帳,我就不跟你算了,還有啊,你的馬借我一用吧!」
才靠近馬身,就被揚起的馬蹄擊中,鳳衣不禁忿怒地哇哇大喊:
「嗚哇!你居然敢踢我?!」
馬兒瞥了她一眼,再度在主子身邊趴下,神態有股說不出的不屑。
靈馬當如是!要是吳桂醒着,只怕要擊節讚歎了。
可惜這裏沒有叫好的群眾,只有一個被堅硬的馬蹄重重擊中的可憐蟲。
架子再撐也沒意思,鳳衣捂着被踢中的腹部,痛得蹲了下來,疼出淚水的清亮烏眸恨恨瞪住那匹蹭起主子臉頰的馬。
絕對不會有人想到,這就是那位造成江湖上風起雲湧的不肖匪徒。
一天還沒過去,謠言滾來滾去,已滾出一片嶄新景──
近午時分人才被抓走,到了剛入夜,歹徒已被加油添醋成一個滿肚子壞水的大奸大惡之輩,生得青面撩牙高如巨人,擒下常樂公子正是想藉此要脅南霸天,壯大其不知何門何派的邪惡勢力。
若不是衝著南霸天而來,想必是常樂公子結下的私怨,此仇不共戴天到讓對方不顧霸王這塊金字招牌,強硬出手。
然而事實永遠要比想像來得離奇。
綁走常樂公子的人,只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妙齡女子,只因穿着寬鬆男裝還罩了件特大斗蓬,才會被隨車護衛誤以為是男性。
她也沒動過什麼綁架勒贖的歹念,只是誤將吳桂充滿善意的微笑曲解為刻意挑釁的蔑笑,才會一個衝動把人捉了走,這會兒被吳桂的大出血一嚇,一番爭強鬥勝之心嚇得意念全消,一心只求儘早脫身。
更重要的是,她和吳桂一點私怨也沒有。
她恨的、怨的、直想殺之而後快的,是他的馬。
那匹摔她下地,還敢補上一踢的死馬!
噙着不甘的淚水,鳳衣腦中閃過火烤馬肉的念頭……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唔嗚……」一聲夾雜着痛楚的呻吟。
吳桂的眼皮顫了一下,意識緩緩回到現實。
雖然全身的骨頭像要散了似的,這聲如泣如訴的呻吟卻非出於其口。
吳桂掙扎着撐開眼皮。
只見一名五官分明的灰袍少女,抱着肚子蹲在他的愛馬身旁,氣呼呼地鼓着腮幫子,晶亮有神的鳳眼不共戴天般瞪着自己那匹正忙着舔他臉頰的坐騎,口中惡聲惡語不斷。
「好你個死馬,我不過想摸摸你,你居然用頭把我頂開!你這死馬的頭還不是普通的硬!是啦,我承認剛才是想把你殺了烤來吃,可那是在氣頭上,後來愈看愈覺得你忠心護主,也就忍不住敬重一番,沒想到你……哼,終究是沒靈性的畜牲,不把我的善意當一回事。」
「對着馬滔滔不絕,可就有靈性得很了,真教我大開眼界啊。」雖然身上多處劇痛,吳桂仍忍不住微笑。
「你醒了!」鳳衣跳了起來。
「我是怎麼了?好疼……」吳桂發現自己躺在樹下,近處一處火堆照亮了附近的地形,分明是座樹林。
「自作自受!要不是你突然摔下,我們也不會被困在這裏。」離開那匹和她不對盤的馬,鳳衣移到火堆旁。
「我摔馬了嗎?唉唉,我的騎術原本就上不了檯面,人又容易累,一累下來就頭暈,一暈就……」
「沒出息!」鳳衣沒好氣地截斷。
「多謝姑娘的照顧。」吳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呃,不客氣。」鳳衣接受得有點心虛。
為他止血包紮的是她沒錯,可是後來她忙着算計他的馬,又從本來的算計到後來的欽敬,居然把真正該受她照護的傷患忘得一乾二凈。
「我想起來了……」吳桂的記憶逐漸回來,望着除下面罩的鳳衣,奇道:「妳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做強盜?」
「我十九啦。」
「哦,大我一歲呢。」吳桂穩重地微笑着,臉色更白了點。
鳳衣蹙起眉尖,撥開頸部的包紮處一看,眉頭蹙得更深了。
「傷口八成感染到什麼髒東西,有一小部份化膿了,我手上那點傷藥用來止血是極靈驗的,可也只是止血罷了,得趕快去找大夫才行。」
吳桂動了動身體,想坐起來的嘗試一下子便宣告失敗。
「……我好象動不了了。」
「連坐起來都不行?」
「我再試試……」一番徒勞無功的努力之後,吳桂輕嘆道:「骨頭好象散開似的,一動就痛……不僅身上痛,連頭都暈得很。」
十八年養尊處優的生活,造就出吳桂脆弱嬌貴的體質。
要是再堅毅一點,也許還能憑意志力強行支撐,但躺在地上的吳桂,是任憑父親擺佈了十八年卻連半絲反抗之意都沒被激起過的孝子,這樣的人能有多強的意志力?
「那該怎麼辦?我對這附近不熟,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給你請大夫。」鳳衣環視四周,煩惱了起來。
「追兵也得考慮進去。」吳桂出於本能地提醒道。
這一提醒,被點醒的不只是鳳衣,還有吳桂本人。
這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兵荒馬亂一過,他頭一次意識到這樣的行動代表什麼樣的意義──自己被綁架了。
吳父對兒子的理想,由多達五十人之數的眾夫子雷厲風行地執行了十八年,以培育出「霸王之笑」為最高指導方針,徹底顛覆傳統士子文化,什麼內涵素養道德學問統統靠邊站!
但那霸王之笑可是好學的么?
如此響亮的諺語,沒聽過的人只怕是因為還沒出生──
「霸王一笑安天下!」
吳父砸了多少金錢,眾夫子花了多少心力,費了整整十八年的光陰,終於在吳桂「出閣」前一天,讓那著名的霸王之笑重現在他身上!
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吳桂,對任何事物的第一反應都是笑、微笑、再微笑,事件內容真要傳到腦部還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通常在傳進腦子之前,又會有另一樁需要他笑、微笑、再微笑的事發生,惡性循環下,吳桂遂成為一個反應極慢的人。
過了這麼一大段時間,他才真正反應了過來。
眼前這女孩看似大義凜然,卻是取橫財不成便發噁心擄人的劫匪!
醒悟過來后,吳桂偷瞄鳳衣一眼。
正煩惱不已的鳳衣,瞥見吳桂畏畏縮縮的模樣:「幹嘛?」
她正在煩惱,口氣自然好不到哪去。
常識告訴吳桂,放低姿態好言周旋,將使他平安獲釋,只要他表達絕對的服從與配合,乖乖做個不惹麻煩的好人質,想必能化險為夷。
想定,吳桂表態:「我會好好聽從於妳,不管妳提出多少贖金,我爹應該都會照辦。」
人的習性真的是相當可怕的,值此危難,戒慎恐懼的吳桂該是根本笑不出來才是,然而,那砸了大把據說可蓋一座阿房宮的金銀所成就的教養成果,絕對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強大!
吳桂又無意識間勾出一個習慣性的微笑。
鳳衣既然有本事把吳桂在馬車上出於習慣的笑容解釋為挑釁,進而毛毛躁躁不由分說地把人抓來,依照有一必有二的天下至理,她當然會把他這習慣性的微笑,解釋成顯而易見的蔑視與瞧不起!
胸中一把無名火倏地熊熊點燃,有錢就了不起么?是,她是三餐無着,才會挺而走險,就連要挺而走險,也得去撿人家不要的破刀爛劍,這才挺而走險得起來,可她又不是強擄肉票的惡徒,說什麼贖金!贖……贖金?
鳳衣腦中隆隆作響,霎時雷聲大作。
張着嘴,望向吳桂的目光一片渙散。
「我……綁架了你?」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一旦明白過來,鳳衣的反應能力要比吳桂強多了。
下一刻,她已克服震驚,邁入新的煩惱階段。
只見鳳衣在原地團團轉,既擔憂又氣惱地嚷着:「我是強盜沒錯,可也是盜亦有道,有的是原則與堅持,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鳳衣打住,蹲到吳桂身旁,盯着他的眼道:
「我叫鳳衣,你呢?」
「我?」有多少年沒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了?
吳桂受寵若驚地愣了一下。
不,也許愣了好幾下,因為鳳衣已不耐煩地瞪了起來。
「我……吳桂。」
雖然父母給他改了名,但瞧瞧自己眼下的慘況,「英雄」這麼個神武豪俠的偉名怎麼聽怎麼名不副實,還是本名好。
「烏龜?」鳳衣的直接反應便是如此。
吳桂不怪她,只是強調地再念一次:「吳──桂──」
「都可以啦!你說,現在我該怎麼做?你傷成這樣,我要怎麼把你送回去?你還能騎馬嗎?」
鳳衣才煩了一下子,吳桂甚至還來不及接口,她那習於簡單思維的頭腦已火速下了結論:
「不不,騎馬不行,還是找輛車來載你,先到最近的城鎮治療傷口,再把你送回家去。」
吳桂一開始先被鳳衣對他的身份毫無反應而感到訝異,隨即想到:天下人又有幾個知道常樂公子的真名實姓?鳳衣沒有反應,才是正常反應。
這麼一想,吳桂不僅釋然,還莫名地高興了起來。
高興歸高興,鳳衣話中有個絕大的破綻,他還是注意到了。
「荒郊野外,又是三更半夜,哪來的馬車?」
鳳衣一怔,而後聳肩:「說不定天亮就有了。」
「就是天亮了,也難說會有車輛經過吧?」
「哈,這事包在我身上!出門前我大哥給我算過一卦,說我這趟出來,雖是處處遇險,卻每每遇上命中貴人,總是有驚無險。」
吳桂不知該把鳳衣歸到樂天還是愚蠢那邊,但笑不語。
鳳衣說得興起,意氣飛揚地續道:「大哥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流浪至今,雖然不小心掉了錢囊,窮得連搶劫用的兵器都買不起,卻遇上一個慷慨的鐵匠送我這把刀。」
配合此語,鳳衣抽刀一揮,頗具架勢。
要是刀身不是鐵鏽處處,形狀怪異,擺明了冶鍊失敗,這贈刀之舉未嘗不是人間有情的溫馨體現。
「還有啊,我身上半個子兒都沒有,餓得前心貼後背,卻碰到一位好心的公子請我吃飯,我不但吃得飽飽的,還在飯館裏聽到肥羊的消息。」
回憶至此,鳳衣頓時發怒,生氣的對象卻是她自己:
「想想我還真是不該,那位好心的公子邀我去他家作客,我卻一心想着趕去攔截你家的金車銀車,結果弄得自己一身腥,早知就跟那位公子去了!」
吳桂很想說,那位公子只怕好心不到哪去。
鳳衣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也是清麗動人、落落大方,加上明眼人一眼即知的單身在外,是相當容易被盯上的對象。
在這個部份,貴人是有的,不過不是那位心懷叵測的公子,而是當時在附近高談闊論的幾位閑客。
「對了,你家是做什麼的?聲勢好浩大,隨便找個路人都知道你家車隊的行駛路線。」
「我爹是經商的,這次……」
鳳衣只聽她想聽的部份,連珠炮般的話匣子再次敔動:
「原來是商人,難怪了!商人全都吃人不吐骨頭,最是奸詐不過,他們一年賺的錢,普通人一輩子都擠不到。」
吳桂很想反駁,可是鳳衣那急如風火的話鋒,連喘口氣的空檔也不需要,興匆匆又接了下去:
「那時我還沒靠近車隊,遠遠就看到幾百個人鬥成一團,場面亂得要命,我本來只是想探探情況,以後再找機會下手,既然場面都亂成那樣了,我也就混水摸魚地混進去,出乎意料簡單呢!」
吳桂學乖了,閉着嘴沒打算插口。
他只能在肚裏暗嘆,那麼多或是衝著錢財、或有心觸霸王霉頭的人,全被殺得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卻讓這誤打誤撞的女強盜撿了天大的便宜。
「妳知道我這車隊是往哪去的嗎?」好不容易等到鳳衣換口氣的珍貴空檔,吳桂捉緊時機搶問。
「不知道!」
鳳衣話只聽一部份的壞習慣絕非是今天才冒出來的,其來有自久矣。
比如說她在飯館一聽到「金車銀車今天下午會經過鎮外」這一小節閑談,腦中便盤旋起金山銀山的美好畫面,漏聽了關鍵部份。
「我就知道……」面對胡塗至此的強盜,吳桂不由嘆息。
「什麼事這麼嚴重?我是打算搶劫,可我只想搶一件寶物,你家金山銀山不知有幾座,有必要這麼小家子氣嗎?」頭一次行搶,總要有個好采頭。
「問題是,我這趟是去……」
「我當然知道搶劫是不對的事,我也沒打算一輩子搶下去啊!如果搶到什麼戰利品,賣個好價錢,不夠的盤纏就有了着落,這是非常時期的手段,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妳會這麼想那就對了,可是……」
「既然贊同我的作法,就別再怪我了。」
「我只是想說……」
「好了,想想該怎麼找車吧!你敢不敢一個人留下來?我去附近鎮上租了車子再回來。」
平時吳桂很少有微笑以外的反應,但現在的他只有連連嘆息的份。
接達幾番剖析現況的嘗試,全被鳳衣劈頭打斷,斷章取義的程度已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
「沒意見就是答應了!」
嘆口氣也能當成默認?
「也只能這樣了……」吳桂終於碰上比他老爹更獨斷獨行的角色,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要是身子能動,他已經拜下去了。
「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天亮前我一定回來!」鳳衣斬釘截鐵地說。
吳桂仰望着那張被跳躍的火光映照着的俏麗面容,心頭迅速竄過幾個疑問,荒林中找不到人指引,她找得到往城鎮的方向嗎?就是找到了城鎮,半夜裏找得到車嗎?就算找得到,車夫肯不肯連夜加開?即使她要親自駕車,車主願不願把車借給一個陌生人?假如她借到車,萬一……
吳桂本人並未察覺,這是他頭一次為了什麼事操心煩憂。
以往他唯一的課題不過是實現「霸王之笑」,真正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這下,他破天荒地擔憂了起來,臉上竟隨之露出可能是有生以來第一個沒有伴隨微笑的神色──憂慮之色。
鳳衣不知吳桂心中轉折,只覺得流露膽怯的他格外惹人憐,而那傷痕纍纍攤倒在地的虛弱模樣更加深了這份憐愛。
瞧着瞧着,鳳衣的眼波不知不覺柔和許多。
「我會認星星,不會弄錯方向。你睡一覺吧,睡醒我就回來了。」說完,鳳衣大踏步轉身就走。
「懂得認方向是很好,可是妳知道景近的城鎮是哪個方向么?」他小聲地講給自己聽。
吳桂操了半夭心亡,事實證明只是杞人憂天。
鳳衣才走山十餞步,一陣黑夜裏聽來格外清晰的車輪聲,也在此時由遠而近地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