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殘月如勾,月夜的薔薇名邸透着冷清,沙克洛夫手中的煙斗已不知加了多少回的煙絲,濃濃的雪茄味漫過滿園夜吐芬芳的薔薇。
他戒煙許久,記得最後一次以煙消愁,是為了瑪雅因精神官能症住進療養院。內疚是導至那次破例吸煙的原因。
那麼今夜,又為了什麼?
“呼……”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委實不願意承認擾亂他自制力的原因,是因為紀曼菲和尼爾森的晚餐之約!
他再一次從腰間取出懷錶,瞄了瞄上方的指針,已經十一點了!
天殺的!這兩個人倒底要瘋到什麼時候?
他該讓她忙一點的,那麼尼爾森也就沒有機會霸住她!
老天,他在幹嗎?他簡直像個守着門、等着紅杏出牆的妻子頂着夜光、拎着高跟鞋溜回家的抓姦丈夫!
他恨自己這種超乎自控的妒意與紛亂的心緒。
這像他嗎?
那個根本不將女人放在心裏的沙克洛夫?!
他知道自己沒權利干涉紀曼菲的私生活,更沒理由像個抓姦丈夫一般等在門口,只是……他管不住自己的行為……
望着門外,腦海中卻不自主地浮現出她的俏、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嗔、她的嬌羞、她的堅決……老天,他多想將她從腦海中徹底趕出,還他一片清靜!但就是做不到!
天啊!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女人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迷藥?
他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煙,極力想從紛亂的思緒中平靜下來。
誰知越是壓抑,越是難從泥濘中爬出來!
老天,他這是在幹什麼?
不行!不行!
他不能再任這個女人攪亂自己平靜的生活!
再說,那個隱藏在黑暗的殺手,很難保證不會再對她下手!
為了她的安全,也為了他的寧靜,他該、也必須將她送得遠遠的!
對,就這麼做。
可笑的是,門外忽然傳來的動靜,卻將他好不容易平復的思緒再次打亂。
車聲自遠而近,最後平穩地駛進了薔薇名邸。
沙克洛夫倏地躲進花叢里。
尼爾森極有風度地從駕駛座走出來,為紀曼菲拉開車門,“請,我美麗的女孩。”
“謝謝!尼爾森,今晚的燭光晚餐很棒。”她愉快應對着,卻想不起來今夜究竟吃了些什麼。
“我很高興你這麼賞臉,不過,你整晚只吃了第一道的生菜沙拉。”責備中還帶着憐愛。
“真的嗎?”她閃爍着紫燦波澤,四兩撥千斤地笑着。
“下次要多吃點,我比較喜歡有點‘分量’的女人。”尼爾森將她扳近自己,輕觸着她的臉頰,逸着情感的光彩。
躲在樹叢中的沙克洛夫,只能瞧見兩人拉近距離的身影,剎那間神情變得凶焊暴戾,怒顫的身軀將技格弄得輕搖晃蕩。
“誰?”紀曼菲機警回過頭”,找尋聲音來源。
沙克洛文立即僵直不動,他可不願這時出來“自首”,丟臉事小,又該如何解釋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寂靜再度還給大地,紀曼菲的警覺性卻已被挑起;再也不能漠視暗夜裏心能會有的危機。
尼爾森就天真多了,繼續沉醉在原先架構的浪漫中。
“明晚,我們再一起晚餐好嗎?因為今天你所承諾的第二支舞我們還沒跳呢?就去了——”他突然噤聲,實在不該在這種花前月夜談“工作”的。
這話題卻讓紀曼菲憶起要問他的事,“瑪雅發瘋的當日,她手上可有一條手鏈?如果有,它是什麼樣子的?誰送給她的?”
女人,有的時候真不該太聰明。這是尼爾森腦中惟一閃過的念頭。
“快想想,這對我很重要。”她完全沒有他的浪漫多情。
“今晚,你這麼做太危險,下次不可以再如此了。”他忽然扳住她的肩頭,臉逐漸貼近她。
遠遠看去,那雙側影宛似熱戀中的情侶接吻的動作,沙克洛夫再也無法冷靜自持,打算衝出樹叢。
紀曼菲卻在這時,耳失地聽見距離自己不到五尺外,一種獸皮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那聲音太熟悉,熟悉到令她全身豎起寒毛。
腳步一旋,雙手一推,立即將尼爾森拉到她的身後,並從發間取下冰晶製成的冰鏢,朝向她吐信的眼鏡蛇射了去……
“小心!”沙克洛夫的聲音同時響起,拾起地上的石頭準確無誤地打向那頭蛇。
只見冰鏢與石頭像兩道牢實的釘樁,將那蛇釘在草坪上,一命嗚呼。
“你還好吧!”沙克洛夫沖向紀曼菲,緊緊地將她擁進自己的懷裏,釋出只有他才明了的激動。
尼爾森終於從驚惶中轉醒。
洛夫他……抱着紀曼菲!這是他一直想做卻沒能做到的事!
天啊!洛夫該不會是“愛”上曼菲了吧?
他似乎已預見自己的“慘敗”,俊顏更甚殘月的冷黑。
“我沒事,你……怎麼會在這裏?”紀曼菲聞到他身上、還有口鼻傳來的煙草味,那是古巴雪茄的味道。
他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她記得他給予自己的印象是野烈而冷霸,身體散發的味道是混着男性獨有的體味及污水味,雪茄味倒是第一次聞到。
這是怎麼回事?
沙克洛夫被她質問的眼光盯的險險招架不住,一旁的拜把兄弟也以哀莫大於心死的目光折磨他,他索性什麼也不答,朝着尼爾森說道:“謝謝你送她回來,太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這蛇還是麻煩你再化驗一下!”
他拋給尼爾森一個鐵櫃,讓他善後。
“對了,鐵門就麻煩你順便帶上。”他冷硬地扳着紀曼菲往回走,“我有話要對你說!”宣洩出透心沁脾的寒語,一掃先前的懷柔語調。
“洛夫——”尼爾森不服氣地喊道。
“再見,尼爾森。”沙克洛夫頭也不回地凜然說道。
尼爾森認命地蹲下身子,將死蛇裝進小鐵櫃,“這是什麼兄弟嘛!太過分了!”
詭黑的暗夜中,相同的身影再次閃現,仍是那抹弔詭、面露獠牙的絕情模樣,令人膽寒。
他滿腔憤恨的情緒卻只能發泄在薔薇枝椏上,不一會兒工夫只見花殘枝斷,落了滿園……
※※※
紀曼菲一走進大廳就發標:“你為什麼這樣和尼爾森說話,好像他是你的下人似的,就算是,你也不該這麼做。人與人之間所以能夠相交,貴在尊重。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那個在礦坑中對她輕聲細語、呵護備至的“他”,到哪裏去了?
“你教訓完了嗎?”面子是男人的第二生命,被一個女人這麼奚落,無疑是狠辣地甩了他一記耳光。
“我不是教訓你,而是在陳述一件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事實。”她逕自朝客房走去。
“站住!”他想留下她,口氣卻軟不下來。
“你還有什麼事?很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沙克洛夫先生。”她也回敬他一句。
他雙目陡睜,霍地,譏諷之聲有如山洪爆發,狠厲狂泄,“你也知道太晚了,這裏不是旅館,身為客人本就不該造成主人的不便,晚歸者至少該對守候者表示謝意,而非視為理所當然!”
守候者?!
他……在守候她?
為什麼?這不像他的作風,一點兒也不像啊!
才上心頭的內疚,卻為他的下一番話頓時打住。
“既然住在薔薇名邸,就該遵守它的規矩!”沙克洛夫其實對她剛才的機敏反應,再次留下深刻印象,只是當那毒蛇爬近她時,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渾身緊繃,一種超乎自己想像的懸系瞬間蟄滿周身。
他關心她!
關心她的一切勝過自己,卻又惱怒不能自控的情愫,攪亂了他好不容易才平定的夢魘!
明明是關心,卻緊繃著一張臉,就算有讀心術的人,也瞧不出他心底的溫柔。
“沙克洛夫先生,你大概是礦場待久了,不知道人與人之間該有的分寸,你憑什麼老是對我大呼小叫?”驚魂甫定,怒火卻上,紀曼菲幾乎可以感到自己氣得渾身發抖。
“分寸?你還和我談分寸?!是誰三更半夜回到我家?而且還險險被毒蛇攻擊,讓主人出手相救!”他有如被激怒的狂獅毫不留情地朝獵物伸出利爪。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她真想拿根針將他那張該德的嘴縫起來。
“你無理取鬧!”他立時反駁。
無理取鬧?!他說她無理取鬧?有沒有搞錯!
她……她……要回家!絕不留下來再受這個該死的沙豬男人的氣!
“明天我就搬出去!至於合作的事,我看不必了。對於情緒不能自控的合伙人,說客氣一點,我無力招架;說難聽一點,我不想忍受!”
“請便!當初想留下的人是你,如今想離去的也是你,所以說,情緒不能自控的不是我,而是璀璨王朝的五小姐你!”凌傲的嗓音,夾着反擊與被人拋下的憤懣。
一字一句聽在紀曼菲耳里,有如利箭穿心!怒火高漲的情緒刺激每一寸神經,輕顫的身子幾乎瀕臨抓狂的邊緣。
“好,算你狠!”她一個轉身倏往二樓客房的階梯邁去。
“你走啊!”他蠻橫地像個不能處理情緒的小孩。
“你讓誰走啊?”宮晨曦慵懶的聲音劃破緊繃的張力。
兒子今晚魂不守舍地盯着大門的情況,她可是看在眼底,焦灼地連戒了多年的煙也抽了起來,可見他對紀曼菲是真的動了心。
這本是好事,可嘆,他向來對男女之間的良性互動沒什麼概念。
“媽?”沙克洛夫的臉色鐵青,狼狽至極。
“宮女士——”辣紫的嬌顏,登時冷靜下來。
“你們兩個都到花廳來一下,我有話對你們說。”宮晨曦儘管身着睡袍仍不減優雅的風姿,一走進花廳后,就按下喚人的電鈴鈕,“傑克,替我拿水晶球座及沏一壺茶來。”
“是!”按鈕旁的音箱立即發出聲音。
“坐吧。”老太太她氣定神閑地凝望了他倆一眼。
“謝謝。”紀曼菲剎那間感到官晨曦別於以往的精明與剔透。
打從她熱情地邀自己住進夢之園,再轉入薔薇名邸,甚至到如今不讓她“單飛出走”,在在顯示宮晨曦一再貫徹“強留”她的意念。
只是她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僅是單純地為了替兒子多添一筆生意?
不像!宮晨曦的心思細密宛如經緯交織,不會如此的單純!
那……究竟是為什麼?
水晶球座及花茶在這時捧人花廳,傑克又安靜地退了出去。
花廳立時充塞着弔詭的凝窒氣氛。
解鈴還須繫鈴人,老太太吸了一口花茶,“洛夫,為你及曼菲也倒一杯,茶能沁心、暢脾、降血壓。”她意有所指的瞥了兒子一眼。
沙克洛夫不應不答,倒也順着母親的意思,為他倆各自倒了一杯花茶。
“謝謝。”紀曼菲刻意迴避他的目光,卻不經意與他的手指擦觸而過,麻麻酥酥的電流立時直鑽入兩人的末梢神經,只見他倆急急收回雙手,花茶几乎被打翻。
宮晨曦可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卻不露聲色,“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還是紀曼菲打破沉默,“宮女士,我想,我該回紐約了。”
“你與洛夫合作的事已談妥?”溫和的探問卻夾着犀利的質疑,不容人閃躲。
紅曼菲真不想傷老太太的心,噙住唇支吾不語。
“媽,我們不打算合作了。”沙克洛夫像座火藥庫炸了開來。
“不合作,為什麼?”她只是想讓這雙小兒女能夠面對失控的情緒,進而正視問題的軸心,可是他倆卻不願吭氣。
“好,讓我來猜猜——”宮晨曦故作神秘狀,“洛夫礦場的東西不符曼菲的需要?或是開發成本高過回收利益?”她笑看一徑低頭望着地毯的他倆,逕自說著,“其實,都不是。”
他二人旋即抬起頭,迎向那雙炯炯有神卻心知肚明的眼眸。
“你們鬥氣。”宮晨曦驀地下了結論。二人又低下頭,答案已明白地躍出檯面。
“這是你們共同的宿命。”她語破天驚地再挑起話題。
“什麼?”這是紀曼菲聽過最大的“神話”。
“媽,別胡謅好不好?”也顧不得母親的面子,衝口阻斷她的胡言亂語。
“稍安勿躁。”老太太一點也不以為意,對於他們的反應她早已知悉,“曼菲,你命中注定有這麼一段劫難,它可說是洛夫為你引來的。”
“媽,你在說什麼?”他可不服,大聲抗議。
“這是什麼意思?”弔詭的事,女人的興趣總教男人來得大。
“雖然,我不知道劫難為什麼一再找上你們,但卻知道你們必須共同面對這個難關,才能——否極泰來。”本來該說的是“情定花開”,卻明白這話會引起反彈,於是改口。
“宮女士,你的意思是說,這一切怪誕的事都是無法避免的?”紀曼菲微翹的睫毛下似紫的眼瞳,泛着實事求是的堅決。
“也不是。人的一生劫難多有定數,但並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宮晨曦忙不迭地將水晶球座盤打了開來。
“水晶球?”紀曼菲心弦一震,清澄的瞳子瞬間遽變。
“媽,你這是做什麼?人家會以為你是紐約黑人區的靈媒。”沙克洛夫對母親這麼“迷信”水晶球的態度,真想轉身就走。
“洛夫,你可不可以換一種較平靜的態度,來看待水晶球呢?”她當然知道對於事事講求證據的兒子而言,這種超乎科學的東西是他最鄙夷的。
洛夫不再多言,但那張冷酷的臉卻說明他的不屑。
酷愛水晶的紀曼菲可就沉得住氣多了,她相信水晶有着許多不為人類所知道的“力量”,在適當的時機里,常會迸發出其不意的能量。
宮晨曦取出水晶球,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雙手恭謹地往球面貼去……
“掌握萬事萬物的神,請降予您的大能,烏米拉瑪……”老太太半閉着雙眼,口中喃喃念道。
霍地,老太太雙瞳圓睜,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說:“避開彩虹!避開彩虹!”話畢立即恢復慣有的冷靜,好像先前所說的“囈語”是異靈附身所致。
“宮女士,你還好嗎?”紀曼菲深邃的眼寫盡了關心與不解。
“我沒事,孩子。”她猶如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疲憊地吸了一口花茶,呼吸也平緩了許多。“這股邪惡的力量持續地在發酵,孩子,你們必須避開彩虹,知道嗎?”
“彩虹?什麼樣的彩虹?天上的,還是類似彩虹的東西?”紀曼菲背脊倏地一涼,卻寧可信其有,因為宮晨曦驚悸的眼神,絕對不是裝的。
“孩子,我不清楚,只知道你們必須避開它。”宮晨曦蹎躓地站了起來,險些跌倒,須臾間彷彿老了二十歲。
“媽——”沙克洛夫見狀,到口的嘲諷又吞了回去。
母親這些年硬朗地足以讓年輕人向她求教養生之道,他從未見過她這麼“逃避現實”。如今竟為這水晶球發出的信息,擊潰了她多年的樂觀與不畏,這反倒教他感到不安。
“媽,你先回房休息。放心吧,沒有人可以擊倒你兒子的,因為鬼也怕惡人!”為了母親,也為了擺脫這一連串夢魔,他寧願變為萬惡之魔,教鬼見了他都得匍匐跪拜,臣服在他的腳下!
宮晨暖笑了,“好,很好。好好保護曼菲,你們可是同舟一命。”
“我扶你。”紀曼菲立即上前。
“不用,我很好。”宮晨曦輕輕地拍了拍紀曼菲的柔美,慈母的笑暖暖照進她的心窩。
紀曼菲突然好想回紐約,回到母親身邊。
“你也回房休息吧。”沙克洛夫幽幽道。
他得好好想一想,他不要再讓任何人為他而死!
尤其是女人——心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