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杏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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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富家裏一片忙碌的景象。天還不亮,振富老婆豁牙子就起了床,洗臉,掃地,抹桌子,弄得屋裏屋外叮噹亂響。
振富蜷縮在被子裏,剛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驚醒。再要睡着,又被驚醒。反覆幾次折騰,振富惱火了。他把綴滿補丁的薄被一掀,光腚拉叉地坐起,朝豁牙子罵道,死婆娘,起這樣早,是尋死呀,還是投胎吶。
豁牙子沒敢回腔兒。她輕巧巧地一頭拱進鍋屋裏,點火燒水。
今天是豁牙子自結婚成家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甚至比自己剛結婚時還要激動上幾分。自己忍氣吞聲地苦熬了二十幾年,終於要熬出頭兒,當上婆婆了。
豁牙子的娘家在山外,兄弟姊妹多,日子雖說困苦些,總還是快快樂樂地度過了為姑娘時的那段美好時光。在媒人把她介紹給山裏的振富時,她足足高興了大半年。她曾偷偷地打聽過,山裏的老李家可是大戶,人是個個兒地精明,會過日子,家境也富裕。光是定親的彩禮,就讓村裏的小姐妹們饞得直流口水。誰知,嫁到振富家后才知道,居家過日子,光眼饞家業不行,人好才是第一位的。振富在外面謙虛持重,不管老人小孩,統統能打成一片,沒人當面說過他一個“不”字。可回到家裏,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陰沉着臉,不吭不響。偶爾說出一句話,能把人給噎死。想是在外面沾上些不如意的事,又不好發作,就回家裏拿她發泄。或是不分時辰地與她干那種事,或是罵罵咧咧地摔碗踢盤子,或是擼胳膊挽袖子地踢打。這一切,她都悄悄地忍着,出了門,對誰也不敢訴說。
年輕的時候,振富還稀罕她,隔三岔五地與她好上一回。她也替男人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想是振富盼發家盼瘋了,給大兒子取名叫銀行,二兒子叫洋行。到了小閨女,振富嫌她生了個賠錢的,就取名叫掛兒,意思是把她從家裏掛出去,誰願要誰就拿去。等兒女們一天天地大了起來,她也漸漸地老了下去。還因為上山拾柴時磕掉了前門牙,說話就兜不住風,顯得口齒不清,振富便愈加厭棄她,碰都不想碰她。有時,甚至晚上倆人躺在一張床上合蓋着一床被子,他竟然不避她,自顧自地用自家的手指打淫炮兒,還咿咿呀呀地亂叫。她只有暗地落淚的份兒,從不敢聲張,或是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什麼來。
振富的家教也嚴,不僅把她管得整日大氣不敢出,就連兒女們也是敬畏三分,見了他能躲就躲,如同見了瘟神一般。除了洋行外,銀行和掛兒被管得天天窩窩囊囊畏畏縮縮的,上不了人事場。
豁牙子一直盼著兒女們快快長大,早早成家,單支門另起灶地過自己舒心的日子,不再受老鬼的氣。她的高興,一部分是為自己辛辛苦苦拉扯了多年的兒女,而今終於有了好結果而高興。更多的是,他替銀行高興,為銀行今後將要過上的紅火日子高興。
在豁牙子燒滿了一大鍋水的時候,天已大亮了。振富和兒女們也都起了床,忙忙活活地洗臉疊被,給銀行穿戴新做的衣服。
銀行的新衣是豁牙子求喜桂媳婦滿月做的,藍棉布的國防服,黃帆布的解放鞋。新衣服一上身,人就精神了很多。銀行有些靦腆地左右拽着前襟衣角,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
振富見不得銀行獃頭獃腦的傻樣。他訓斥道,到了鎮上你三哥的飯店裏,要機靈些,別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頭搭腦哦。
正說著,雪娥輕快快地進了門,見了銀行就直誇好看。她大聲說道,那頭要是見了咱銀行,不得今兒就想跟了來過門兒呀。
振富笑道,這得全靠他嫂子你幫襯呀。
隨後,又有振富的本門兄弟四季媳婦蘭香和賀姓家的喜桂媳婦滿月走進來。她們都是豁牙子昨晚按照振富的吩咐央求來,一起陪同銀行去鎮上相親的人。
豁牙子原本還想邀請蘭香的二妯娌桂花和三妯娌金蓮的。因為振富嫌棄四喜媳婦桂花生了仨丫頭片子,是個沒兒的命,不吉利。金蓮前幾天剛剛與丈夫四方鬧了彆扭,正在相互賭氣,不肯見四方。豁牙子只得作罷。
幾個人匆匆地吃了豁牙子打好的荷包蛋,抹抹油光光的嘴巴,丟下句,你老兩口子就等好兒吧,便急急地往山外的鎮子上趕去。
振富所說的“你三哥的飯店”,其實就是供銷社飯店,四季的三弟四方在店裏做廚師掌大勺兒。老李家的人一提起鎮上的這個飯店,統統稱之為四方的飯店,從不說供銷社飯店。說的時候,總有一抹自持的優越感炫耀在臉上。
供銷社飯店是整個北山公社唯一一所飯店,也是全公社最氣派最晃眼的建築了。飯店由整塊的石條壘砌而成,灰色水泥瓦封頂,佔據在鎮子大街的中心地帶。高大的門面上,用水泥雕出一個大大的五角星和一行模仿**手跡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又統統用紅漆上了色。在四周低矮破舊的房屋圍牆襯托下,遠遠看去,飯店就顯得鶴立雞群般與眾不同。
飯店進門是一個寬敞的門廳,裏面一溜兒兩排擺放了十幾個大圓桌子。桌面上沾滿了厚厚一層油跡,泛着黑乎乎油膩膩的色澤。
銀行一行幾人急匆匆趕到的時候,已是十點多鐘了。飯店裏還沒有食客,顯得冷冷清清。只有兩個服務員在掀桌子擺凳子叮叮哐哐地打掃着衛生。
蘭香大步地走在前面,帶着縮手縮腳的銀行、滿月和雪娥徑直闖進了大廳。蘭香還沒來得及問話,就讓一個服務員一陣機關炮似的呵斥了一頓。她尖聲尖氣地嚷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是誰讓你們進來的,沒看見這兒正打掃衛生么。眼睛都長後腦勺上咧,沒見還不到賣飯時辰么。這麼猴急地進來,是要做啥兒喲。弄髒了新掃的地面,你給重新打掃哦。
另一個接腔兒道,鄉下人喲,沒見過世面,還不懂規矩么。
興沖沖的幾個人頓時蔫兒了。走不是,退又不是,左右不知咋辦好,連自己的手腳都不知放哪兒合適了。蘭香硬着頭皮柔聲問道,俺們是來找四方的,有點兒急事呢。
——再急也不能這麼鬼催似的硬往裏闖嘛。
服務員的臉色緩了下來,往裏邊的院子一指,又說道,進去吧,往後得注意着點兒哦。
蘭香趕緊領着仨人向後院走,邊走邊回頭應道,哎,哎。
走進後院,蘭香憤憤地道,啥玩意兒吔,厲害啥兒嘛。看我不對四方說,讓他好好修理修理這幾個騷妮子。
四方的宿舍是兩間大屋子,裏面安放着六張床。臨門的地方用紅磚和水泥板壘砌了個飯桌,上面堆放着牙缸、牙刷、水杯、毛巾及散碎的大餅和幾塊醬制的鹹菜。屋裏散發著一種汗臭味兒、醬菜味兒和臭腳丫子味兒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兒。
同宿舍的人正圍坐在一張床上吆吆喝喝地打着撲克。見四方村裏有人來了,就知道是四方本家兄弟今天來相親了,便一個個知趣地讓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了,蘭香就生氣地向四方告狀,說大廳里的服務員怎麼怎麼蠻橫無理。四方馬上打個阻止的手勢,往屋外瞅了瞅,悄聲說道,大嫂,你可不準在這兒瞎嚷嚷。那幾個服務員的家都是住在公社大院裏的,老子都是公社幹部,咱惹不起的。
蘭香無奈地閉上了嘴巴。本以為四方是杏花村唯一一個在外面做事的人,就應該像在村裡傳聞的那樣風風光光的才對,誰知也不過如此。又有雪娥等人照着面,這臉面上就覺得失了好些光彩。
閑扯了一會兒,女方的人來了,只有一個老婦女陪着,就倆人。那女子羞答答地靠在門框上,任憑蘭香等人怎麼讓座,就是不肯坐下。
老女人老老實實地介紹說,女子叫香草,從小就沒了娘,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懂事又乖巧,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雪娥們心裏嘆道,天下竟有這麼水靈的女子,身材勻稱,皮膚白里透着紅,泛着亮亮的光彩。鴨蛋型的臉上嵌着雙大大的黑眼睛,忽閃起來,像是要說話似的。真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看得人心裏舒坦。
雪娥們的眼睛錐子似的盯住香草的臉盤身段看,看得香草愈發羞怯,頭低到了胸前,兩隻手絞纏在一起,脖頸上滲出了細細的熱汗。
雪娥也把銀行推到前面,把他的家境和人品誇張地數說了一遍。還道,今兒就是巧,俺們陪着來相親,這女娃兒名字裏有個香字,蘭香的名字裏也有個香字,看來兩家是有緣分呀。
中午飯是四方安排的,在大廳里吃了頓香噴噴的匯菜和剛剛出鍋的熱餅。喝茶的時候,雙方各自把銀行和香草偷偷叫到外面,問相看得咋樣。倆人也都看上了對方。雙方又互相交換了各自的意見,覺得倆人是挺般配的,只等兩方老人表了態,這個親事也就算相看成了。
事情辦得異常順利。送走了香草后,雪娥們都很高興,直誇銀行好福氣,碰上這麼好的閨女,真是燒了八輩子高香啦。
在雪娥誇讚的當口兒,四方悄悄地把蘭香拽到一邊,說,大嫂,你回去得好好勸勸金蓮,脾氣咋愈來愈大哩。心裏只有娘家人,從不把咱爹娘放在眼裏。上次回家,我就是把吃剩的大餅頭子送到老家一些,她就不依不饒了,跟我沒完沒了地賭氣不說話,還在爹娘跟前摔摔打打的,太不像話哩。
蘭香瞥一眼滿月,悄聲道,不像話的事多哩,是得好好管管呀。不的話,她可要作上天邊呢。
四方有些迷惑地問道,咋啦,又有啥事么。
蘭香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說漏了嘴,便趕緊圓場道,哪兒有啥事,就這麼個事體,還不夠叫人焦心呀。要是再有事,還不得把你給悶死哩。
下午返村的路上,雪娥們都很輕鬆愉快,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說笑打鬧着。特別是銀行,疾步如飛地走在最前面,忽而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山上樹枝里的山雀,忽而跳到路邊的山澗里洗頭洗臉,歡快的心跳讓他難以安穩下來。
雪娥調侃道,銀行的心早被香草勾走了,魂不附體哩。
銀行就憨憨地笑,紅撲撲的臉上蕩漾着掩飾不住的喜氣。
蘭香偷偷地扯扯滿月的衣襟,笑着悄聲問道,喜桂對你還是那麼貧么,還是讓你整夜不得安生覺睡么。
滿月想起以前曾對蘭香訴過苦,說喜桂床上的癮兒大得叫人心煩,弄得自己總是睡不好覺,白天幹活也沒精神。現在蘭香又拿這話來取笑自己,就使勁兒地擰了蘭香一把,罵道,騷婆娘,哪兒騷就往哪兒引,不怕銀行聽見,也不怕四季撕爛你的騷嘴呀。
蘭香滿臉嬉笑着躲開,不再言語。
落日的夕照泛出橘紅色的光彩,一層又一層地均勻塗抹在山林間和山林隱沒的小路上,由淡漸深,由深漸濃。四周一片霞彩流動,流到臉上,光彩熠熠;流到身上,渾身沾滿了暖意。
除了滿腹心事的蘭香,每個人都沉浸在這霞彩里,享受着即將逝去的難得的暖意和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