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從釆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

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蹌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後山,直到見她投身入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采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采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妳未免對我太沒信心,妳怎認為我會把妳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妳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遊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說--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準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采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於生存,她沒有半分意願。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妳給我醒來!不準睡、不準昏迷,妳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着妳!」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刃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麼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采青,醒來,妳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鬥,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嘆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裏,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壞的事情,有我和妳一同經歷。

「妳醒了?」他說。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鬍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出口。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於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妳不願意代涴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說不,他會回答--「好,我送涴茹去,妳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說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涴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妳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說。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采青,請妳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妳,再不讓妳碰軍務,妳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麼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嚮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後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葯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妳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閱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入簾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閑適豁達,過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係?」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役。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着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說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捨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但願天下太平,但願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凄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脫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裏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采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妳說。」別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妳。」鄭重點頭,不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采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着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着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着分別……

「湨天庄以妳為恥!」

一聲耳語傳入他們耳中,采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妳!」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麼寫。」

低眉,采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裏。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采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係。」

「妳那麼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妳?」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麼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

她的話堵住他,比起百姓的無知,恐怕他的無理取鬧,傷她更甚。

「抱歉,我明白這件事怪不到妳頭上,我只是……」

「算了,過去了,不重要。」緊握他的手,疼痛撞上來,她斷斷續續發抖。

「妳……」濃眉深鎖,他望着她不自然的笑容。

「別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走一段。」俯首,輕閉眼睛,有他為她指引方向,她好安心。

走一步,那些練武的夏天回來了,蟬聲高鳴,暖風徐徐……

走兩步,馬背上,他教導她乘風飛翔,滿山的落地楓紅,馬蹄濺起秋意……

走五步,製藥房裏,火爐里添薪柴,他和涴茹的笑聲陣陣,他捧來一把初雪,貼在她頸間,不冷,她眼底,全是他的盎然笑意……

細數呵細數……她不數腳步,她數着他們之間的片段回憶,在屋頂上,在圓月下,在他的臂彎里……

甜美的回憶推去身體苦痛,她汲取他手心傳來的溫度,這雙手給過她保證,保證她安全,這雙手護衛過她,現在,這雙手也引領她,一步步邁向死亡……

不過,她不害怕,真的,這是真心話。

城外,幾千個士兵圍繞,一頂轎子停在正中央,他們等着接送「天下第一美女」。

煜宸停下腳步,采青睜開雙眼,緩緩吐出長氣,回眸望他,這一眼是訣別。

「我會救妳回來。」他承諾。

「不用了,來不及……你專心帶兵。」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身陷險地。

「我一定會救妳。」他重申自己的承諾。

她笑笑,不回答。

須臾,她轉身,走向金兵營隊。

這回,沒有他的手牽引,孤獨緊緊包圍……不怕的,這是最後一次出任務,最後一次勞累,然後,她要飛上天,要沉入海,做她快快樂樂的小魚兒……

捏緊拳頭,他的眼神相隨,不能衝動,不能自金兵手裏搶下她,不可以……煜宸提醒自己的責任,他非得放手,非得一搏,即使他的心,百般不願意。

十天了,采青的話始終在他腦中迴響,他不斷自問,為什麼她說「來不及」?什麼東西來不及?他來不及救她,或她等不及他相救?

不對、都不對……到底什麼事情來不及?采青的話一定有其原因,只是他不知道原因在哪裏。

他翻身下床,涴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擁着被子,輕聲問:「煜宸哥哥,你睡不着嗎?要不要我陪你說說話?」

「妳先睡,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多解釋,他大步跨出房門。

製藥室里,呂軍師和公孫大夫還在忙,戰爭轉眼開打,他們鬆懈不得。

「莊主!」公孫大夫首先發現煜宸。

「你們誰知道采青的秘密?」他慌亂、他着急,他的穩重被一個無解謎題打散。

「秘密?你的意思是……」呂軍師問。

「送她出城那天,我承諾會將她救回來,她告訴我來不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來不及,你們和奶娘是采青最親近的人,誰能告訴我,這句話的背後意義?」一口氣,他說出憂心。

呂軍師嘆氣,他是知道一個秘密,但他不確定這和「來不及」有沒有關係。

煜宸敏感,在呂軍師嘆氣同時,眼光尋到他身上。「呂叔叔,你知道的,是不?」

「這件事情,是內人最近才從楊先生口中求證出的。」他本不想說出,在庄內用人之際,他不想擴大事件。

「求證出什麼?」

「十八年前,瀛州有一位宇文神醫,他仁心仁術,為病患不辭辛勞。當時莊主夫人的母親,也就是楊先生的妻子,她是宇文拓的病患,他曾保證會好好照料楊夫人,直到她平安順產。

沒想到她早產,而宇文拓到遠地替其他病患看病,趕不回來,這一個延誤,使得楊夫人產下女兒后死亡。」

「你告訴我這些,難道……宇文拓是采青的親生父親?」

如果是,那就對了,她說過,她熱愛救人勝於殺人,她痛恨敵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采青的仁慈來自家學淵源。

「沒錯,這件事在楊先生心裏投下強大陰影,一天夜裏,他取劍潛進宇文家,殺了宇文大夫及他的妻兒子女,他沒對青兒下手,也許是她年齡尚稚,讓楊先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

「於是,他帶回採青,撫養長大?」煜宸接口。

「是的。」

「請件事,采青在什麼時候知道?」

「她出城那天。」呂軍師回答。

妻子告訴他,當她看見青兒失魂落魄的模樣,她恨透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把陳年舊事掀出來?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啊!青兒不會殺人,何況是殺一個養育自己多年的長輩。

采青是為這件事投水自殺?她沒辦法接受於她有恩的義父,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道德上她該手刀兇手,但理智告訴她,戰爭在即,他們需要楊執的能力?是這樣的嗎?她處處替大局、替他着想,他卻無時不刻冤她、欺她。

乍聽秘密,公孫大夫心驚,難怪楊執對青兒處處不公平,他寵溺涴茹小姐,卻對青兒壓抑,他一心送青兒赴死,卻句句說得義正詞嚴。

「我想……」公孫大夫沉吟。「我想,青兒的『來不及』和那件事無關。」

「你也知道些什麼是不?」煜宸大步一跨,跨到公孫大夫跟前。

「是的。」

「快告訴我。」

三剛些日子,您身中劇毒,這個毒原是沒藥可解。」秘密,他不守了,所有人都對采青不公平,他怎還能保持緘默?

「我痊癒了不是?是不是那本醫典,書冊上記載了解毒方式?」煜宸問。

「不對,八蟲八蛇毒,有多種配法,只有制毒者有葯可解。」

「那為什麼我能恢復健康?」

「因為您的毒傳到青兒身上。」

「怎麼傳?把話說清楚!」他命令公孫先生。

「青兒以她的處子之身同少莊主合歡,一夜敦倫,少莊主的毒便傳到青兒身上。這段時間,青兒承受着莊主受過的痛苦,她靠藥物抑制疼痛,但成效越來越差,她猜自己熬不過六十四日,又不准我把秘密泄露出去。所以我才反對把青兒送到熙元皇帝身邊,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尤其莊主您也……」

公孫大夫停下話,這樁事,他憋得太久,從原先的憤懣到後來的接受,他只能暗地替青兒傷心。

「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讓呂軍師驚嘆,他首先發難。

中毒的青兒哪有本事從皇宮脫身?這下子他們全成了不義之人,是他們集體把青兒逼上死路!

「青兒想用最後的生命,再替湨天庄做一件大事。」

「她想刺殺熙元帝?」呂軍師猜到了,莊主臨行前把煜兒託付給她,她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不管怎樣都會做到自己的承諾。

「該死,皇宮內苑高手那麼多,她怎能全身而退!」煜宸猛捶桌面。

「她沒打算全身而退,更何況,她的時間不多,想退也退不了。」公孫大夫低語。

是啊,她退不了……他老說自己對她真好,卻是好到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她捨身救己,他清醒,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向她挑釁。

她痛得沒辦法上議事廳,他硬要逼迫她加入會議。

她生命將盡,卻要拖着殘破身體,為他執行最後一項任務。

她受苦受難,被百姓、被義父欺凌,他非但不站到她身邊支持,還落井下石……

該死的他,怎然敢大言不慚,說他愛她,愛得情深義重?!

是啊,采青等不及,他同樣等不及,煜宸驟下決定:「呂叔叔,所有的事按計畫進行,由你來主持大局,我去宮裏救采青。」

「是。」沒有異議,他和煜宸一樣,一心要將采青救回。

「不行,您單身赴險,青兒知道了……」公孫大夫說。

「知道了又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帶她回來。」他發誓。

「莊主,為什麼不照我們原先的計畫行事?先出發的武功高手已經部署好,再幾天就能動手。」公孫大夫試着說服煜宸,他是醫者,他很清楚,的確是來不及了,采青的身體熬不過這一關。

「我不讓采青等,我要親自救她出來。」

她的生命有限,她再沒有時間等待,至今他尚未親口告訴她一聲「愛她」,不管她對他有無感覺,他都要親口把話帶到她身邊。

煜宸迅速走出製藥房,腳步飛快,他的心比動作更急,他急着見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生存?

是不是因為……她愛他,一如他愛她……

手顫抖得厲害,采青看着躺在血泊間的熙元帝,他不甘心的眼睛瞠大,雙手握住胸前的尖刀,他不明白,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對自己下毒手?

她是他的晴妃啊,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彷佛他們有前世,今生本該結為連理,他寵她、疼她,他把所有稀世珍寶都捧到她手上,他甚至承諾,將來扶正她,母儀天下。

他要給她最尊貴的身分,女人想要的任何事物,他項項為她辦到,為什麼她要殺他?他連喜帕都沒掀啊……假如掀起帕子,她看見他眼中的款款深情,她會否下手?

他是那麼的維護她,大臣批評,天下第一美女浪得虛名,他一怒之下將大臣關進天牢裏;玉貴妃說她單薄無福相,他立刻將玉貴妃送進冷宮,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麼殺他……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對不起。」采青低語。

雙淚垂地,她終於完成最後一項任務。

背靠牆,她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手圈住膝蓋,全身冷得厲害,她在洞房花燭夜親

手殺死丈夫,誰說她不是蛇蠍女子?

「對不起。」

再說一次抱歉,她爬到熙元帝身邊,染血的雙手撫過,想為他蓋上眼帘。

但他有太多怨恨和不解,瞠大的眼珠始終對着采青,僵持着,不肯閉眼。

「別怨恨,我將不久人世,有帳,我們到奈何橋邊慢慢算,欠你的,我願盡全力還清。」手再次撫過,這回,他閉上眼睛。

鬆口氣,微閉眼,她快死了吧……

沒錯,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抽離身子,再一會兒,她將失去知覺,留下對世間的眷戀。

世間事,還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大概只有他了……

他還好嗎?死到臨頭,她想的還是他。

擁有涴茹,不管能不能登上帝位,他都幸福滿足吧?

一定是,愛情是多麼難得的東西,總是你愛他,他愛上別人,能夠兩情相系,不容易呢!他運氣好,專心愛上愛他的女人,有這樣的交心伴侶,就算生活貧瘠,也會美滿一世……

只是,不曉得一年、五年、十年過去,他還會不會記得一個楊采青?記不記得這個女子曾經用生命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記不記得為他而死,她無埋怨、無悔恨?

恐怕……他不會記得,她心甘情願是她的事,與他無關,她自願奉獻人生,他並無強求,她種的因自己收成果實,他的人生與她無交界。

她漸漸恍惚……他愛笑的眼睛、他緊抿的薄唇……她努力記得他的每處特徵,下了地獄、走過來生,她要繼續追求他的愛情,不停歇……

此生錯過,她盼望來世;來世無緣,她不停止期待…………

總要呵,她用盡所有的毅力,固守所有堅持:總要呵,一世一世接續,她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事--愛他,也被他所愛。

嘈雜聲傳來,采青傾耳細聽。

有人在抓刺客,刺客?刺客不是在這裏嗎?他們抓錯地方了,她該助他們一臂之力。

采青搖搖晃晃起身,踉踉蹌蹌走近殿前,雙手推開大門,鮮紅的鳳冠霞帔染滿鮮血。

守在殿外的太監和宮女見到這幕情景嚇一大跳,忙呼喚侍衛,她不逃不避,一步步走出殿外,等着士兵將她帶進大牢裏。

走出大殿,走進院落里,她仰頭,天上的月亮正好,皎潔月光照上她慘白小臉。

是十五月圓夜啊,詩人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月有陰晴圓缺,人哪裏能長長久久?過了今夕,明夕何年?

侍衛如潮水般,從四周圍過來,張弓揚劍,氣氛緊張。

采青視若無睹,她對着月色,舞動嫁裳,她是新娘子,喜氣洋洋呵,旋轉兩圈,撥弄地上清影,能否任她乘風歸去?天上宮闕,瓊樓玉宇。

嘶,一枝羽箭刺穿她的肩背,旋身,她摔倒在地,痛嗎?她的痛多了,這點痛,還能忍受。

緩緩起身,她的新嫁衣,染滿污塵,一如她的愛情,灰澀慘淡……

朱唇輕啟,她低聲吟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是的,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她的魂將斷,空留一縷余香在此,她的人生處處遺憾,情愛迢迢……

想他、念他,無數期盼,她盼到燈殘燭滅,盼到月落西山,盼的人兒始終不來……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未語春容先慘咽,攬眉千度,相思總在遠處,她的心呵,禁得起幾次牽扯?

第二枝箭飛來,采青不打算迴避,那是她欠熙元皇帝的,樂意奉還。

突地一個黑影急竄出,他攬住采青的腰,幾個飛躍,躲過重重蝗石飛箭。

「來人!快攔下晴妃,她殺了皇帝!」

嘶喊聲傳來,亮晃晃的刀刃鏗鏘,刀光閃爍,重重人影聚集,招招向他們砍殺而來。

這一切采青沒看見,她只看見黑衣人的眼睛,那炯炯雙眼,她一輩子都不會錯認。

他來了,遵守諾言來救她……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她以為他不過要哄她入皇宮,原來,他有心,同她一樣……

通過幾個接應的黑衣人,不到一炷香工夫,采青和煜宸坐上馬背。

馬飛快奔馳,她抱住他的腰,傾聽自己的心跳。

他居然來了,他冒着生命危險來救她……夠了,就算沒有愛情,這份情義足夠她所有的「情願」。

紅色嫁裳在馬背上飄揚,喜帕半掀,遮去她半幅面容,她的哀轉為喜,她的憂怨轉為快意,她的心找到着落地……高興呵,愛上他,她好滿意……

馬匹奔出京城,煜宸快馬加鞭,他要儘快將她送到安全地點。

背上的濕黏滲過他的衣裳,煜宸知道,那是她的血,從她肩上流下的鮮紅血液,公孫大夫沒說錯,她沒打算活着離開宮廷。

是他,是他逼着她去死,是他的自私自利不准她存活,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真可笑!他這種人怎有資格談愛?!

輕輕地,她環着他的腰,他的體溫讓人好舒暢,他的背寬寬敞敞,熨實得教人心安,但願就這樣,她抱他一生一世,馬背上也好、草原間也罷,她要抱着他,一直一直……

「我愛你。」她說出真心話,不再矜持驕傲。

他沒聽見,但她說得好起勁。

「我愛你,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遞給我一支野菊,你的笑和陽光相互輝映……

「撐着,聽到沒,小魚兒,我要妳撐着,為我撐下來。」策馬飛奔,他拉緊韁繩。

好啊,只不過她為他做過太多事情,這回,她再沒力氣為他做事……怎麼辦呢?他要懊惱她了,沒關係,不管他鄉火大,她都不同他吵架……

「再一下子就好,過了這個村,術雲堡里有我們的人,到那裏,有人會替妳治病醫傷,等妳好起來,我們再並肩作戰,好不?」

好啊,她喜歡同他並肩作戰,喜歡同他共乘一匹馬,像現在這樣,體溫相交,他的身體為她驅逐寒冷,暖流一點一滴滲進她心底……

「不要害怕身上的毒,我派了細作潛入金朝將軍府里盜取解藥,我相信,妳的毒一定可以解除。」

毒解不解無所謂,知道他會為她驚慌、為她涉險,滿意了……就此死去,她無悔……

「等妳好了,我要帶妳到許多地方,這次,我們不辦任務,我們單單遊山玩水,我帶妳去當小魚兒,享受自由自在生活,我覺悟了,我們不應該讓自己早死,偶爾要為自己……」

聽起來真不錯,可是,她真的累壞了,閉上眼,笑凝在嘴角,她的手從他腰間滑下,她的身子癱在他背間。

馬繼續奔跑,馬背上女子失了容顏,唯有裙襬飄飄,唯有紅色喜帕隨風招搖。

突然間,叨叨絮語戛然停止,明白了什麼似的,煜宸放鬆韁繩,震驚在眼中,慢慢凝聚出淚滴,馬兒緩緩獨行,泥地上,馬兒的足跡間烙了濕痕,他挺直背,不願回頭,心深陷地獄……

他還是沒告訴她,他愛她,他終究錯過,而她鬆手了、鬆手他的牽挂。

「對不起,我愛妳那麼深,卻沒告訴過妳,愛妳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牽過她的手,用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煜宸對背後的采青說話。

「我後悔蹉跎光陰,後悔不曾替妳尋找快樂記憶,我後悔花太多時間挑釁,對不起。」一句一句,他對自己說,也對采青言語。

俯身,他親吻她的手,雙唇貼在她冰冷的掌問,凍了自己的心。

「妳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如果有來生,別忘記,穿着這件珍珠彩衫嫁給我,我要親自為妳掀開頭巾,開啟我們的幸福婚姻……」

他說話說不停,可惜,她一句都聽不見了,他不在乎馬兒走多久、走多遠,他只在乎「他愛她」這句話,她沒聽見。

朝陽升起,在煜宸和采青身上投下一片淡淡光暈,他木然的臉龐和她唇角的笑意不相襯,他的心隨着她的身體埋葬……沒了她,他錯失今世珍寶……

建德元年,郜煜宸登基為帝,金國消滅改國號為湨,這場戰役只打了短短半年,是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少的一次戰爭,采青說對了,民心站在他們這邊,不攻,金朝已滅。

建德皇帝沒有後宮佳麗三千人,涴茹是他唯一的后妃,在他的治理下,人民得享五十年安康。

建德五十三年,郜煜宸駕崩,傳位給嫡長子晉狄,他也是個仁慈帝君,他禮遇賢士,廣納忠言,治理期間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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