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末。
漪潔很哀怨。
不為別的，而是母親自從公開與上司麥可間的戀情之後，這陣子簡直像回到少女時代，根本沒空管女兒。而她自己呢？卻彷彿提前老化了二十年，除了工作以外，就是窩在家裏邊看電視邊打瞌睡，母女兩人的行為模式完全倒反過來。
就好比現在吧。
漪潔百無聊賴的拿着遙控器，有一下、沒一下的按着選台鍵尋找可看的節目，母親卻突然從房間裏面衝出來，左右手上還各拎着兩套不同的服裝，往她面前一站，不偏不倚正巧擋住電視螢幕。
“小潔小潔，來，幫媽媽出個意見吧！”
漪潔懶懶的抬眼，看着她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又瞄了瞄那兩套套裝。“左邊那件。”
“唔……這件？是比較正式啦！不過會不會太老氣了？”
“那……右邊那件。”
“這件好像又有點露，我怕麥可流鼻血……”方如一邊說，一邊紅着臉笑道。
漪潔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既然這樣，你幹麼還叫我幫你選？”
“我拿不定主意嘛！”
“拿不定主意乾脆不要穿，麥可肯定更高興。”
“少耍嘴皮子了。”方如拋給女兒一個衛生眼，又瞄了瞄左右兩件衣服一會兒，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叫了一聲。
“啊！既然這麼難決定，不如乾脆去買件新的好了！”只見她眼睛一亮，雙眼發光，興奮地說道。
漪潔正想開口，方如已將衣服往沙發上一丟，走過來拉起她。“就這樣決定了，小潔，陪媽媽去逛街吧！”
“我不想出門。”
“哪由得你作主？女兒要聽媽媽的話，晚上請你吃好料。”
聽到她以食物相誘，漪潔有些意志不堅，然而嘴巴上還是拒絕。
“不要啦！換衣服好麻煩……”
“你給我去！”方如突然以威脅性的口吻靠近她，漪潔無奈，只得起身回房換外出服。
兩個小時之後，百貨公司女裝樓層－－
方如興沖沖的在專櫃裏挑選着一件件她看上限的衣服，漪潔則是心不在焉地提着母親的戰利品袋子，站在一旁發獃。
她不是不愛逛街，只是近來總是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
至於那個“近來”要從什麼時候算起，大概就是自從被陸維希拒絕之後，她的世界彷彿沒有了色彩，連曾經很喜歡、引以為豪的工作也只剩下機械式的操作感，這種心情二十幾年來從沒有過……
她甚至連為何會被拒絕都不曉得，是她長得不夠漂亮？還是不夠成熟？
或許，這就是失戀吧？不過……連開始都沒有就結束，能算失戀嗎？她很懷疑。
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她目前正在熱戀，要是拿這種事和她說，肯定會被認為在觸她霉頭吧？
不自覺嘆了一口氣，她背着手無聊的跺了跺右腳。
“小潔，過來看一下這件針織衫怎麼樣？”
漪潔轉過頭去，只見母親拿着一件粉色套頭針織上衣在她面前比劃着。
“不錯啊！”她隨門說道。
方如見狀，又拿了另外一件。“那這件呢？”
“唔……很好。”
“這件裙子呢？”
“也可以……”
“你這傢伙……”
“什麼？啊！”漪潔突然慘叫了一聲。
原來她這種模稜兩可的敷衍回答，最後終於讓母親動氣了，她走到漪潔面前，雙手一伸，狠狠的往漪潔兩頰一拍！頓時，清脆可聞的“啪啪”聲讓經過的行人都停下來多看了兩眼，連漪潔也呆住了。
“做什麼……好痛牽變艚嘞帕艘淮筇。
卻見方如壓低聲音說道:“小潔，聽好，就算你再不高興，事情也不會解決，與其讓自己一直沈溺在自悲自憐的情緒里，不如想辦法做些能讓自己快樂起來的事！”
“媽……”漪潔愣了一下。
“醒了沒有？醒了就過來挑衣服！”
漪潔獃獃的撫着自己的雙頰，看着母親。
母親什麼都知道嗎？所以什麼都沒說，硬是拖她出來，目的並不真的只是單純的買衣服取悅男友，而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奸不容易有機會一起出來逛街，卻是心不在焉的，真是氣死我了！”方如氣呼呼地道，雖然不曉得她是為什麼不開心，不過買衣服可是身為女人的最大樂趣之一欸！居然對這種快樂視若無睹，真正氣煞人也。
漪潔不由得露出了無奈的笑容，想想這幾天的自己，的確像個廢人一樣，不是吃就是睡，母親雖是出於體貼而沒有追問，然而這麼頹廢的女兒她終於也看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漪潔深呼吸，畢竟身邊還是有關心她的人啊！
“真的知道了？”
“嗯！”漪潔深怕母親不曉得她的決心似地，還很用力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那好。”方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反正我也買得差不多啦，接下來，你就當我的洋娃娃吧！”
“什麼意思？”漪潔還搞不清楚母親的話是什麼意思，方如就舉手招呼專櫃小姐過來。
“請拿這件、這件，還有那件……”方如飛快的翻着服裝型錄，挑了七、八件包括裙子和褲子在內的衣服，指着漪潔對專櫃服務小姐說道：“給她試穿。”
“啊？”不會吧？漪潔第一個反應就是瞪大眼睛，她已經很久沒這樣任母親擺佈了欸！
打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就很喜歡幫她打扮，不管是利用家裏現有的服裝還是到外頭去試穿，常常有時候在外頭試穿了一大堆衣服卻一件也不買，搞得專櫃小姐勃然變色，漪潔覺得丟臉極了，然而母親還是不厭其煩地玩着這種遊戲，一有親朋好友辦喜事，她也常被母親推出去應徵花童人選，這種情況一直到了尷尬的青春期才停止。
可能是小時候打扮過度，到後來她穿衣服反倒都很隨興，這麼多年來母親苦口婆心叨唸了不知幾千遍，她也總以在麵包店工作，不需穿太好的衣服為理由打混過去，沒想到，今天歷史又要重演了。
童年的陰影籠罩而來，一陣不好的預感閃過漪潔的心頭，她有一種想拔腳就跑的衝動，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方如早就預知她會有什麼舉動，擋在逃跑動線上，一把揪住她。
“你要去哪啊？”
漪潔乾笑。“我……上廁所……”
“別忘了你剛剛才去過。”
“剛剛我只是進去觀光而已……”漪潔呵呵笑道，表情很假。
“少來這一套。”方如抓起幾件衣服。“快給我進去換！”
“不要啦……”
“怎麼，你怕試穿之後要是喜歡買不起？沒關係，今天你媽我心情好，都記我帳上。”
漪潔抱着那堆衣服，笑容再度垮了。
她現在開始強烈懷疑起母親的動機了，母親真的是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才特意帶她到百貨公司來的嗎？因為再怎麼樣，她都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情好像更加萎靡了欸……
正巧專櫃小姐抱來那堆她所挑選的衣服，方如一面挑起其中一件裙子，仔細摩挲了幾下檢查布料，一面喊着正腳步蹣跚地走向更衣室的女兒。“小潔，小姐又把衣眼拿來了，你再來挑幾件進去試穿，順便搭配一下。”
漪潔瞼上全是斜線，連頭都懶得回，加快腳步衝進更衣室裏頭。
方如見狀，不由輕輕笑了出來。
“這孩子，真是彆扭。”她曉得漪潔心底有事，然而，在她沒有主動開口求援之前，她這母親能為女兒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也許漪潔的煩惱無法靠購物來發泄，然而，至少在這個時候漪潔會知道，做母親的始終陪在她身邊。
一個小時后，漪潔從頭到腳除了內衣褲以外，都已經不是原先穿來的衣服了。
只見她穿着一件套頭粉色粗織毛衣和卡其色及膝裙，十足淑女模樣，最誇張的是連妝都在化妝品專柜上好了，原本她一直抗拒，不想化妝，卻被母親一席話說得啞口無口。
“看看你，全身都穿新衣服，臉還這麼臭，不化個妝美化一下怎麼行？你看過人家房子刷油漆只刷一半的嗎？”
就這樣，她被霸王硬上弓地拖到與母親相熟的專櫃小姐面前，花了半個小時讓她在瞼上塗塗抹抹兼推銷，想當然耳，母親後來砸了不少錢下去，要是有帶計算機，她還真想算算看今天母女兩人到底開銷了多少銀兩。
上好妝之後，母親決定以百貨公司樓上的歐式自助餐做為完美的結束，漪潔卻正好想上廁所。最後方如便拎着大包小包先進餐廳，漪潔則鑽進洗手間裏。
上完廁所，她走到洗手枱前洗手，一個抬頭，望見自己化妝的模樣，不由得苦笑了下。
真不曉得，化得再美又有什麼用？
“哎……”再度嘆了一口氣，她緩步走出女廁，往餐廳的方向走去，彎過轉角，她無意識地低垂着頭，卻差些撞到了由前方迎面而來的人。
“對不起。”她低着頭只看到三雙男子的腳，於是下意識忙不迭地道歉，連頭部不敢拾。對方有三個人呢！搞不好還是黑社會的……還是快說完對不起就閃人吧，她想。
就這樣，漪潔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加快腳步從那三人身邊越過去，不過才走沒兩步，居然就被其中一名男子喊住了。
“你等等！”
糟了！漪潔心底吶喊着，今天怎麼這麼倒霉啊！先當母親的芭比娃娃，接下來難道要當黑道大哥的出氣娃娃嗎？
就在這個時候，那人又喊:“漪潔！等等！”
咦？這黑社會的大哥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越想越不對勁，漪潔慢慢的回過身子來，這一看卻呆住了，只因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陸家兄弟！
陸家兄弟看着眼前的女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陸維希。
面前這個穿着入時的女子，真的是平常那個老是穿T恤和牛仔褲的鄰家女孩嗎？粉紅色的毛衣、淺卡其色的裙子，把她原本白凈的皮膚襯得更加細潤，彷彿帶來了早春的氣息，略施淺淡脂粉，使得她五官更加明麗、更加……令人怦然心動。
要不是她回過頭來，陸維希肯定會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
“真的是你？”陸維翔率先開口，語氣又驚又喜。“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呢！”
漪潔慢慢地回過神來，看着眼前兩人，靦腆的點了點頭。陸維翔還是同平常一樣，穿着西裝；陸維希則是簡單的卡其褲加襯衫、毛線背心，一副休閑的打扮。
啊！不要看他、不要看他……否則她的心事會不小心全泄漏出來的。
漪潔只能故作鎮靜，露出笑容，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陸維翔身上，但即便如此，她心跳仍然劇烈，眼神絲毫不敢望向陸維希所在的那一方。
陸維希也是震驚的；一是在這裏遇見她，一是她今天的盛妝。打從兩人上回在診所中道別之後，至今也有將近兩、三個禮拜了，說不想知道她的近況是騙人的，原本以為可以從維翔那裏多少了解，然而後來他才知道，維翔前一陣子忙着新產品的上市發表會，沒見漪潔的間隔比他還久。
曾經有一瞬間那樣想，或許他們就真的這麼淡了、散了，然而她卻以最明艷照人的姿態，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成功撩動了他心底深處那最敏感的情弦，令他無法將視線轉移，一秒都不能……
“大哥，漪潔這模樣很漂亮吧？”維翔的聲音忽然鑽進他耳際。
他沒想到維翔會突然這麼問他，膠着在她身上的視線微微一凜，是很漂亮，但……
“我覺得她不太適合化妝。”他笑笑，語氣中卻流露着除了維翔以外，他人無法察覺的妒意。
漪潔的表情微微一僵，他是什麼意思啊！
縱然在看到他的一剎那，她第一個反應是想跑去躲起來，然而既然都碰了面，她還是多多少少有着希望他美言幾句的心思……
陸維希自然不會察覺漪潔的心事，在他看來，漪潔這模樣簡直不像平常的她，。”
“你們談完了嗎？”
陸維翔聞聲回過頭來，只見陸維希站在他身後，一手插在口袋裏歪頭看着他們。
“別讓爸爸等太久。”陸維希盡量保持語氣平穩，雖然，他最想做的是立刻把陸維翔拖到二十公尺外，畢竟光是看到他們兩個站在一起，他心底就泛酸。
“喔，我都忘了。”陸維翔笑了笑，對漪潔道：“那好吧，我也該走了。”
漪潔點點頭，視線再度轉向陸維希。
他走過來，難道是有話跟她說嗎？漪潔望着他，不禁有着這樣的期待，她好緊張，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然而陸維希又再次令她失望了。
他什麼都沒說，僅止於向她點頭示意之後，便準備和陸維翔一塊走開。
他竟然……竟然完全漠視她？
“陸醫生，等一下！”止不住內心的憤怒與衝擊，想問他個清楚，她脫口叫住陸維希。
陸維希頓住腳步回過頭來，表情顯然對她少見的強硬語氣有些驚訝。
也是這個時候，漪潔想起自己其實很少叫他，直接叫維希太過親昵，然而叫陸醫師，又只會感覺到彼此間距離的遙遠。
只是名字而已呵！只是稱謂的不同而已呵……
原來這是一堵無形而高聳的牆，橫亘在兩人之間。
她不曉得為什麼他要那樣做……
明明對她那麼溫柔，卻又拒絕了她，在兩人中間豎立一堵看似透明的牆，讓她以為他是可以接近、有溫度的，最後才發現那堵牆的存在。
雖然透明、卻確實存在……
陸維翔看見漪潔似乎有話對陸維希說，看了看不遠處的父親，便道：“你們聊，我先陪爸爸進去餐廳點菜好了。”語畢，他逕自走開，留下漪潔和陸維希兩人站在原地。
奸半晌過去，沒有人先開口說話，然而氣氛卻是暗潮洶湧的。
如果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如果只是處於還沒開口的情況下，那麼說再見的那一刻也許就不會到來。
凝視着她的發梢、微微顫動的唇，彷彿有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啟齒，最後，陸維希嘆了口氣，率先打破了僵局。
“如果沒事的話，那我……”他用大拇指比了比維翔離去的方向，示意他要離開。
“你好過分。”漪潔突然開口。
“什麼？”陸維希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這麼說，不可思議的是凝視到她受傷眼神的那一瞬間，他的心竟也像是被什麼重重拉扯似地，隱隱生疼。
漪潔握緊雙拳，看着他，只覺心裏的淚水快要淌出。
“說還是朋友的人不是你嗎？”
“……”
“一直對我那麼溫柔的人不是你嗎？”
“漪潔……”
“你不用說話……不用……”她已經忍不住了，淚水潸然……
陸維希沈嘆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遞向前。“別哭呵……妝會花掉的……”忍不住以柔和的語氣，勸慰地說道。
終究還是沒辦法放下她不管吧？還是因為男人就是這麼一種被該死的浪漫英雄主義所支配的動物？一看見女孩子哭，很難不受動搖。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別管我……”漪潔伸手一抹。“我只是下懂……為什麼自己的這種心情，會變成小孩子的遊戲，誰先說出口，誰就輸了……”她抽抽噎噎的。“對我這麼好，難道都是假的嗎？”
“漪潔……”
“對你來說，我其實只是林小姐吧！”漪潔打斷他。
“不是這樣的……”陸維希心中微微一抽，但仍是忍住了。“我對每個朋友，都是很關、心的，對你……以後也不會變……”
不會變……只是朋友的關係……
漪潔聞言，不禁哽咽地發出一笑。
“怎……怎麼可能……”她哭泣着、不停地哭泣着。
“你連一句稱讚都不肯給我……”她穿了好看的衣服、化了好看的妝啊！
陸維希還想再說些什麼，漪潔卻再也無法忍受而轉身跑開。
她走了……
陸維希站在原地，眼睛仍在她消失的盡頭處窮極目力地探詢着，他的直覺告訴他該追上前，然而他的腳卻像生了根，無論如何也無法向前跨出一步，僅僅只是一步也不能……
漪潔在哭呢……他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漪潔在哭呢……你不去安慰她嗎？不能抓住她嗎？
不……她不是他能安慰的，為了維翔，他不能……陸維希無力地說服着自己，即便如此，他卻感覺心底正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漸漸崩解……
那小聲音卻還在不停訴說－－
騎潔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