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了二十分鐘打包行李，將制服折好放在床鋪上之後，言妙福又花了幾分鐘寫一封感謝信給那個女經理……還有那條無功而返的粉紅小手帕。
她順便把這個月的薪資全部送給章曉美，一個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家人可以撐腰的未婚媽媽，會比她還需要這筆錢。
前前後後不到三十分鐘，言妙福已經拎着行李下樓，只見她鎖好公寓大門之後隨手把鑰匙扔進信箱口，腳跟一轉就要走去搭捷運……
「嘖嘖，福丫頭……妳怎麼老是喜歡不告而別呢？」一個男人的聲音讓言妙福寒毛直豎，「不告而別」四個字則讓她哭笑不得！
他跟她非親非故，不告而別才是正常的好嗎？
所以言妙福只有躊躇了一下下就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她不認為這個媒體寵兒會願意三番兩次地踢到鐵板……而且還是同一塊鐵板！
「不然……妳也說說妳要去哪裏，我有空去找妳玩啊！」鳳紹的聲音如影隨形地跟在言妙福身後，他說的話讓她差點倒地不起……
鳳先生……我們不熟啊！
言妙福走得更急更快了，她心想只要一到人來人往的捷運站，這個無聊透頂的大明星就不得不設法隱形了，畢竟，他有他的形象要顧及……那時候她就可以乘機甩掉他了！
「福丫頭……這個包包就是妳全部的家當嗎？妳身上的衣服是資源回收桶里找到的嗎？奶奶給妳的薪水應該不差……妳怎麼連一雙好鞋都買不起？」
鳳紹將她從頭到尾批評得體無完膚，言妙福都咬牙忍了下來……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捷運站，一路默念心經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自己失控回頭吼他個幾句。這個男人總是有辦法讓她的臉上充滿表情……這是大忌啊大忌！
言妙福一看到捷運站差點歡呼出聲，她故意走進女用洗手間，拖延了幾分鐘，讓鳳紹可以不失面子地悄悄消失……
她走出洗手間時環顧一下四周，除了一個穿着運動連帽夾克的中年男人頗失意地倚在牆壁上之外，其它的男男女女都是流動的風景。
她露出解脫的表情，隱去心頭淡淡的失落，趁着沒人的空檔進站等車，她猶豫了一下，決定就近先到淡水去找個旅社過夜，其它的……明天再說。
老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言妙福當然不會挑這樣的路線走。
她觀察了一下人潮動線，決定先在捷運站後方的廣場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等夜深入靜的時候……走路不會撞到人的時候，再去找過夜的地方。
最後言妙福在面向河流的階梯上坐下，右手邊是一整排植栽，正好擋住她的身影。
她拿下眼鏡揉揉酸澀的眼窩，正要嘆口氣，卻有入朝她的肩膀上一拍——
「福丫頭，一個人看夜景啊……福丫頭？」
原本想要捉弄人的鳳紹，卻反而嚇了一跳，他及時將頹然倒地、全身抽搐的言妙福抱在懷裏，總是戲譫的眼神瞬間驚慌失措，怎麼也不明白不過一個輕拍，怎會讓她像中彈倒地一樣？
言妙福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祈禱那股痛意快點消散！
媽的……她怎麼就是甩不開這個鳳紹呢？若不是他讓她嚇得六神無主，她差點要以為鳳倪約出賣了她……讓鳳紹黏着她當護身符！
不過，他在半年內會有一場血光之災……這一槍會不偏不倚打在心臟下方……槍手是……她？！
言妙福雙眼緊閉，面色蒼白，等腦海中浮現的暴力影像與身體的痛楚同步消失之後，才緩緩地張開雙眼，跟鳳紹四目相對。
原來剛剛那個穿運動連帽夾克的中年男子是他！看來鳳紹變裝的功力已經爐火純青，難怪媒體很少拍到他私生活的點點滴滴……
「妳還好嗎？妳剛剛怎麼了？」鳳紹還是很緊張，他八成不知道他扣住言妙福的手指力道已經可以掐出瘀青來了……
「我沒事，」言妙福推了他的胸膛幾下，暗示他鬆開手臂，「鳳紹！我沒事了，放開我！」
她提高語氣，生氣蓬勃的樣子終於說服了鳳紹。
「妳剛剛嚇到我了！」鳳紹緊盯着坐在一旁心事重重的言妙福，說得好不委屈。
言妙福一整個傻眼，難不成她還要跟他說對不起？她才是百般不願的那個人好嗎？
「拜託你以後不要隨便碰我好嗎？我……我有……心理障礙！碰到別人就會發生類似剛剛那種事情……」言妙福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剛剛那個足以致命的意外，她可是比鳳紹還要來得痛不欲生！
鳳紹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想到她幾次刻意閃躲的小動作，忽然覺得有幾分可信度。「對不起……我如果知道就不會這樣嚇妳。」
他很認真地道歉，想到言妙福倒地抽搐的模樣讓他心有餘悸。
「我……沒關係。」她藉著戴眼鏡的動作遮掩自己的驚訝，也許……這個鳳紹還不是那麼不可取。「你……什麼時候去巴黎？」
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起他的行程，卻迴避着他的視線。
鳳紹心裏起了疑竇，仍是彎起了曾被票選為最渴望親吻的嘴角。
「妳……怎麼知道我要去巴黎？」事實上，他今天才敲定這個行程……這個言妙福，又怎麼會知道？
言妙福沉默了幾秒鐘，掙扎着到底要不要救這個男人……
一對激情擁吻的男女、窗外舉世聞名的鐵塔夜景、槍聲與血花……言妙福突然環住自己，並且做出決定。「這不重要，去巴黎之前，你會去看鳳姨婆吧？」他不見得會相信她這個打發時間用的路人甲，卻會相信自己的奶奶。
「會。」雖然不知道言妙福葫蘆里賣什麼葯，不過鳳紹仍是據實以告。
「那麼……鳳少爺，我現在跟你交換一個條件。」言妙輻拎着自己的袋子，走下了階梯，仰首面對這個偽裝成中年男子的鳳紹。
「交換什麼？妳要拿什麼跟我交換？」那個裝滿她所有家當的袋子嗎？
言妙福輕輕地笑了，鳳紹卻忽然沉下了臉。她臉上的嘲諷太刺眼！
「鳳紹，我只想要自由……你別再跟着我，別再想拿我打發時間，我就告訴你……你有必要知道的事情。」而且……她很帶賽，不想連累他人。
「什麼事情？」鳳紹瞇起眼，不知道這個言妙福怎麼突然像個情報分子。
「我會跟鳳姨婆聯絡，你……」言妙福睜大雙眼，驚訝到忘了甩開環住肩膀的那雙手臂。「你在幹嘛？鳳紹，你放開我！」
鳳紹不為所動地箝制住她，隨手攔下出租車就把她塞進車廂里。
「福丫頭，妳說……我奶奶會不會很高興又見到妳？」鳳紹朝她露出一個幾近聖潔的笑容，忽然貼近她耳際輕聲細語。「我還滿想知道……妳到底是一個頂尖的騙子，還是一個故弄玄虛的普通人？」
鳳紹冷下臉來，握住言妙福小巧細緻的下巴，「還有……妳剛剛說的心理障礙呢？怎麼突然好了？」他故意在她身上亂摸一通，以為自己讓她精湛的演技給騙了……這讓難得真情流露的他惱羞成怒，一路上不停地冷嘲熱諷。
言妙福則巴不得自己現在是一隻渾身長刺的河豚……最好讓這個無聊輕浮又多疑的鳳紹痛得哇哇叫！
可惡啊……她一定要叫鳳姨婆拿出家法伺候！
「做得好！做得好！不愧我鳳倪約的孫子！」一看見自己高大的孫子跟言妙福一起走進來，鳳倪約就高興地拍手叫好。
鳳紹回了一個花式宮廷禮，逕自走到一旁的吧枱幫自己倒了一杯醇酒。
言妙福徹底死心了……她怎麼會以為這個上網裝嫩、騙取純情少男心的老婆婆會大義滅親呢？
「沒想到我那天隨便暗示個幾句，你就真的把人給帶回來了……福丫頭，來來來，這陣子過得好不好啊？有沒有什麼精採的情節可以說給我聽啊？」鳳倪約似乎沒注意到他們之間的低氣壓，很熱絡地招呼着言妙福。
這一老一少坐在雙人沙發上，正好跟鳳紹所在的吧枱面對面。
「有……我遇到一個有錢有勢的王八蛋強迫我跟他吃晚餐，還跟蹤我到淡水……然後還綁架我！」言妙福沒好氣地瞪了對面的男人一眼，表情是鳳倪約前所未見的猙獰。
「哇！這麼刺激啊！然後呢然後呢？妳怎麼會遇到我家鳳紹？是不是他救妳出來的？」這不就是英雄救美了嗎？他們家鳳紹還真是了不起啊……
言妙福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就連見多識廣的鳳倪約也忍不住起寒顫。
「不是！就是他綁架我的！」還在她身上亂摸一通……吼！這傢伙的報復心真的不是普通的重啊！害她到現在還頻頻發顫……亂沒用一把的！
鳳倪約傻了，先是看看外表有些狼狽的言妙福，再看看鳳紹，終於發現一絲不對勁。
鳳紹在私底下只有很生氣、很生氣的時候才會喝酒……
一向冷靜的言妙福，則呈現前所未見的捉狂狀態……
「福丫頭，妳跟鳳紹……吵架了？」她終於感受到那股又冰冷又熾熱的詭異氣氛……鳳倪約覺得好興奮啊！
「鳳姨婆，跟你們家鳳紹講清楚……我言妙福是不能亂碰的！」言妙福說得咬牙切齒，這個自大的男人竟然以為她倒地抽搐的時候是在演戲博同情？混演藝圈的到底是誰啊？
「啥？鳳紹碰了妳？什麼時候？」鳳倪約看見鳳紹點頭承認，又發現言妙福神情怪異，終於恍然大悟！
鳳紹卻在這個時候開口，讓言妙福覺得這個男人真的是自掘墳墓。
「奶奶，我只是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卻忽然倒了下去，還全身抽搐臉色蒼白，演技真的很不錯啊！」連他都被唬了……可見有多逼真！
「鳳紹！閉嘴！」鳳倪約忽然出聲喝斥，用前所未見的嚴厲表情看着驚訝莫名的鳳紹，轉頭跟言妙福說話時卻又慈祥和藹。「福丫頭，妳……就別跟鳳紹計較了，男人就是這樣啊！總是以為自己了解情況……傷得很嚴重嗎？」
說到底鳳倪約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孫子啊……她一看見言妙福點頭就臉色蒼白，一直沉默站在吧枱的鳳紹皺緊了眉頭。
「那麼……他知道嗎？」鳳倪約看了狀況外的孫子一眼，暗罵自己問什麼白痴問題！按照自己孫子那種多疑的個性，就算言妙福說了，他也不信吧？
果然，低頭不語的言妙福搖搖頭，一整天積累的疲憊像海浪般一波波襲來，讓她整個人呈現恍神的狀態。
被那個自大男人激起的憤怒消退之後……是無盡的虛空啊！
鳳倪約眼尖地發現她的倦意，很體貼地要她先去休息。
言妙福撐着快要闔上的眼皮跟鳳倪約互道晚安，然後往床上一躺就墜入黑暗鄉里。
至於那對鳳氏祖孫……該是促膝長談的時候了！
「月媛……」
「夢均……」
「辣媽……」
床上面容蒼白的女子神色痛苦地囈語着，看起來似乎正作着惡夢……
如果奶奶說的是真的……那麼，她若是善用權謀的腹黑分子，擁有這樣天賦的她其實可以活得很精采，或者找個金主把她供起來照三餐膜拜！
偏偏她只想平凡普通地過日子……所以才會這樣包裝自己的外表？
她根本就不是看護，為了某種原因離鄉背井才會跟奶奶討個人情債，藏身在這裏……鳳紹坐在床畔，沉默注視着言妙福不甚安穩的睡顏。
這個女人在一天之內變換了好幾個角色，從房務員到洗碗工，從他的座上賓到階下囚……現在，還睡在他面前！
她在擔任奶奶看護的時候就對他沒什麼好臉色，明知道他是鳳紹，卻從來只當他是鳳倪約的孫子看待，最多喊一句鳳少爺，然後就默默看書，或者乾脆讓他和奶奶獨處……
直到她離開了……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花了這麼多時間注意她！
直到奶奶罵他不長眼，看不出這個言妙福的不平凡之處……他今天才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握機會接近她……認識她！
就因為自己放了認真的心思，所以才會格外惱羞成怒……
他真的在社會上打滾太久，一身黑不黑、紅不紅，找不出一絲純粹，這個言妙福跟他倒是鮮明的對比，看是平靜無波的汪洋，其實充滿暗潮洶湧的神秘力量……她是浩瀚無垠的大海，他卻是一缸污濁的髒水。
奶奶說，她在看見的同時也替對方痛着……類似業障轉移。
言妙福擁有人人稱羨的超能力，可以替人消災除厄，對她來說卻是詛咒！
所以她今天其實是替他承受……奶奶說的對，他賺到了！
她卻莫名其妙地痛了一回……還不懂得討賞邀功呢！真是笨透了……
「言妙福，妳遇上我，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他終究是順從自己的渴望，輕輕將手指沒入那豐厚的長鬈髮里，享受那輕柔髮絲在指尖摩挲的絕妙觸感。
在野櫻會館的包廂里，她卸下所有偽裝茫然無助地愣在當場，貨真價實的脆弱模樣讓他發現自己心裏還留有一處柔軟……
睡夢中的言妙福忽然輕泣出聲，彎身側躺，正好枕在他來不及抽回的溫熱大掌上頭。
鳳紹用另一隻手替她揩去淚痕，然後輕輕撩開遮住她臉頰的散亂髮絲，在黑暗中看着這張柔美的容顏好久好久……言妙福，妳的臉，我記住了！
隔天，當鳳倪約跟言妙福一起吃早餐的時候，已經沒有鳳紹的蹤影。
「福丫頭，妳昨晚睡得好不好？妳看起來氣色好多了。」老太太走到花園去蒔花弄草，言妙福則在一邊幫忙澆花。
「鳳姨婆，謝謝妳留我過夜，我等一下就要走了。」鳳紹不在，她這個人質自由了！
「別急，我還沒謝謝妳救鳳紹呢！」老太太看似專心地剪枝修葉，心裏倒是有幾分忐忑。
「他知道了？」言妙福停下澆花動作，心裏七上八下地看着鳳倪約點頭。
「那他相信嗎？」他會不會以為她在怪力亂神……甚至胡言亂語？
「不相信就去死一死好啦！」老太太很酷、很有個性地說著。
該不會走火入魔到以為鳳紹是電玩里的角色，死了可以再重來吧？
言妙福愣了一下之後噗哧笑了出來，她就不相信這個老婆婆捨得讓這麼出色的孫子英年早逝。
「福丫頭，妳笑起來還真好看……沒有那副眼鏡更好看！」這個丫頭的美是要細細品味的，現代人什麼都求快求方便，眼光和品味都變差了呢！
「鳳姨婆，妳要浪費時間誇獎我……還是要把握時間談點重要的事？」言妙福顧左右而言他，努力忘記包廂里曾發生過的小插曲。
那當下鳳紹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一灘融化的雪糕……
「能不能等鳳紹來了再說？我希望他能把一切細節都聽進去……緊要關頭的時候才能順利逃過一劫啊！」老太太這才想到自己的孫子怎麼還沒到？
真不知道他昨晚幹嘛不留下來過夜……
言妙福沒有遲疑很久便點頭答應，畢竟鳳倪約的顧慮有她的道理，這個鳳紹才是當事人，要說也是說給他聽。
「那麼……在鳳紹來之前，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呢？」她們洗凈了雙手，回到了屋裏，鳳倪喬納出新玩具，獻寶似地把那個遙控器交給言妙福。
「我們先做瑜珈，再來玩超級馬利……」噹噹噹噹……是Wii！
誰說老年人容易跟社會脫節？鳳倪約就是最好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