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拉漢瞪着他,當場中氣十足的罵了一句「巴嘎鴨肉」。
那個霸佔夏文的大腿睡得十分香甜,還不好意思張開眼睛面對事實的張繁亦,突然坐了起來。
「我就跟你說他當我爸爸真的太老了,你幹嘛一直說我是來認親戚的?」她氣勢萬鈞、義正辭嚴的反駁,成功營造出相當有魄力的形象時,忽然鼻頭一陣止不住的奇賡,然後打出了一個驚天巨響的超級大噴嚏。
「哈……啾!」
拉漢和夏文不約而同的瞪着她雙眼通紅、眼眶含淚的摀住自己的鼻子,可憐兮兮的到處翻找面紙擦鼻涕的窘樣,再看看她身上那件高領的羊毛衫還有拉鏈的羽絨外套,一老一少頓時相對無言。
「小姐,我看這裏給你躺好了啦!」拉漢身手矯健的下床,身上只穿着醫院給的薄薄長袖病患服,顯然已經把張繁亦貼上「肉腳」這個標籤。
夏文抽了一張面紙給她,暫時解救了她的窘境,還很有風度的讓自己保持面無表情,只是伸長了手,默默撿起她剛剛掉在地上的牛仔外套,
張繁亦的臉紅得快滴血似的。
「小姐,等一下醫生來,你要不要順便給他看一看?我覺得你比較嚴重……你要去哪裏?」拉漢說著口音很重的中文,一臉狐疑的看着這個年輕女孩滿臉通紅的捂着自己的鼻子朝門口走去,還滿臉歉意的朝他搖搖頭,一時之間還以為她臉皮薄到打個噴嚏而已就不敢見人。
最後,張繁亦躲進了盥洗室,關門的當下正好聽見夏文好聽的聲音:
「拉漢,你今天就算可以出院,也別想要再去山上打獵了。」在他們的生活哲學裏,出發前如果有人打噴嚏或放屁,都代表着不吉利,當日不宜出門,何況是剛剛那個足以比擬七級大地震的超級噴嚏!
拉漢很落寞的坐在床沿,相當埋怨的瞪了夏文一眼。
「我看,等一下醫生來,你跟他說我還要多住一晚好了啦!」他已經活這麽久了,多一天就賺一天,當然要多賺一點才夠本啊!
夏文和剛剛洗完臉走出盥洗室的張繁亦同時一愣,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噴嚏,竟然就能扭轉這個老人片刻前還急着出院的心態。
不過,醫院畢竟不是飯店,不能說走就走,也不能說留就留呢。
不理會夏文苦隧的神情,拉漢以睿智的眼凝視着一臉驚訝的張繁亦,「小姐,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帶來了什麽壞消息?」
夏文神情一凜,因為那雙少了黑框眼鏡遮掩的明眸,已經透露出了答案。
「嗯—有一個全次郎老先生在往生之前,希望我幫忙轉交一樣東西給和國華。」張繁亦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那個封死的牛皮紙信封,直接遞到染上淡淡哀傷的拉漢,也就是利國華本人手上。
「我就是利國華。」
當那黝黑乾瘦的手接住牛皮紙信封,自覺身負重任的張繁亦頓時鬆了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終於,她可以放心回家了。
清晨,磅磚大雨伴隨着狂風呼嘯,猶如千軍萬馬似的在城市中豪邁奔騰。
像這樣又濕又冷的天氣,讓人懶洋洋的連動動手指頭都嫌麻煩,巴不得能窩在溫暖的棉被裏,直到天荒地老。
「哈啾!哈瞅!哈……瞅!」這是某人一到冬天,就相當例行公事的起床號。
張繁亦剛剛掀開暖烘烘的棉被,便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伸手要去拿眼鏡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太急着離開,居然連眼鏡掉在哪裏也不知道。
她又一陣懊惱,心不在焉的下床,當赤裸的腳丫子一踏上冰涼的磁磚,更是狠狠的從頭到腳哆嗦了幾下。
昨晚才剛剛從南投出發抵達台北,居然就這麽慘遇上寒流來襲,她還真是霉運當頭呢!
自從幾天前在某間醫院的單人病房裏圓滿達成任務,趁着其他兩個人專心研究那個牛皮紙信封里的東西時,張繁亦就悄悄離開醫院,到車站去搭車回南投。
之後,她的生活可以說是一連串的災難,
首先,她待了半年的獨居老人協會居然因為協會理事長盜領公款,面臨倒閉的危機。
原來,她去台東的當天,正好是發薪水的日子,其他同事領不到錢又找不到理事長,才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刻通報相關單位還有執法機關。
所以她現在口袋空空,而且因為實習時數末達標準,還不是合格的社丁,無法接受政府部門的調度,只好認命的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隔天,她帶着隨身行李去車站搭車返回台北時,看見一對新人在古色古香的火車站取景拍照,當化着淡妝的新郎和她四目相對時,她當場只想罵幾句固罵疏通疏通鬱悶的心情。
真是冤家路窄,屋漏偏逢連夜雨,人生何處不相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繁亦胡亂在心中腹誹一遍。
「大益,你看,是小亦耶!你那個大學同校的乾妹妹張繁亦啊!你不是常常誇獎她很有耐心,人又聰明,還要我多跟她學學呢!」
當穿着美麗白紗的新娘滿臉驚喜的看着她,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她的名字,表現得熱絡無比,她說什麽也要擠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裝出他鄉遇故如的欣喜與感動。
她先天的家世背景比人家差了好大一截,後天的修養品性說什麽也不能讓人瞧不起!
「好久不見,恭喜,恭喜。」她朝幸福洋溢的新娘微笑道賀,刻意忽略新郎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在張繁亦眼裏,只覺得這個喜事臨門的章大益作賊心虛。
「我們要結婚了,你一定要來喔!」
化着精細彩妝的新娘巧笑倩兮的遞上手工做的高檔喜帖,似乎完全沒發現張繁亦臉上明顯僵硬的表情,還有新郎比平時還要來得拘謹有禮的表現,只是一古腦的說著婚禮的時間地點還有菜色等等細節,也不管自己跟對方到底有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張繁亦還真不躊得她是完全沒心眼,還是蓄意的賣弄?
幸好等在一旁的婚紗攝影師有些不耐煩的要助理過來催促,以把握完美的光線當作理由,終於把這對新人帶走,讓張繁亦的耳根快復清靜。
當年就連走在昏暗巷子裏都不肯跟她牽手的章大益,今天卻拋頭露面的在公眾場合陪着另一個女人拍起濃情密意的結婚照,她雖然不再揪心怨恨,卻頗為自己欷吁不已。
她從來不是章大益的乾妹妹。
卻也從來不是章大益公開承認過的正牌女友。
那一年,她到底為什麽讓自己的愛情這麽不見天日?怎麽會把這個男人遮遮掩掩的行徑解讀為害羞低調?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能說自己當初真是鬼遮眼了!
「小亦啊!是起床沒有?要不要吃早餐了?還是要再睡一下?」
媽媽從廚房的方向拉開了嗓門,忙着拿面紙擦鼻水順便細數這幾天衰事的張繁亦有氣無力的喔了一聲,匆匆忙忙的穿上了厚外套和厚襪子,又抽了一張面紙,繼續和發紅堵塞的鼻子奮戰。
不知怎麽的,這麽冷的天氣竟然讓她腦海中浮起一間粉橘色的溫馨病房,還有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慵懶坐在貴妃椅上閉目養神的畫面。
「這就是這幾天最倒霉的事……」因為她懷疑自己得了失心瘋!
她兜緊身上的鋪棉外套,朝自己露出嫌棄厭惡的表情,然後走出了房間。
為什麽?他那天半夜在利國華家裏時,明明看出她的脆弱卻又不點破,反而主動安撫她受驚的靈魂。
為什麽他們乘着狂風暴雨來到醫院之後,仍是用那麽溫柔的沉默陪伴她入睡,甚至當她穿着羽絨外套,睡得跟小豬一樣時,還貢獻了他自己的牛仔外套。
這樣小小的心意,就像蝴蝶羽翼,看似輕輕一攝,卻能在看不見的地方掀起滔天巨浪啊!
他難道不知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病房裏,他的強烈存在感會教人情不自禁的產生依賴?
害她現在只要一到睡覺時間,就非常下流無恥的想念起他軟硬適中又溫暖無比的大腿!
這個叫做夏文的男人,遺真是侗禍水啊!
半山腰上,利冬陽親手搭建的瞭望台上,傍晚的海風吹動了竹編搖籃來回晃蕩,一旁的地面上擺着幾盤小菜、兩瓶米酒,還坐着兩個男人正用眼神角力中。
「我不去。」
最後,夏文僵硬的吐出三個字,而他對面滿面風霜的老人則立刻回了一句:
「那你把你大哥叫回來,他去!」利冬陽辦事他放心,讓他去也好。
夏文楞了一下,想也不想的就一口回絕這個命令,「他要結婚了,沒空,」
未來的大嫂終於得到主治醫生的生育許可令,聽說大哥高興得整整三天沒有讓人家下床。
「那去把老三阿樹叫回來,他去!」老人再接再厲,不留任何喘息的餘地,似乎對某件事勢在必行。
夏文的喉頭噎了噎,想起上次特地去台北參加某場合法聯姻的喜宴……
「阿樹他可能也要結婚了,沒空。」夏文非常有良心的幫明春樹推卸責任,免得明春樹苦戀多年終於快要修成正果的女朋友會擔心明春樹又開了一朵爛桃花。
老人紅光滿面的臉頰終於抽了抽,語氣更加嚴厲,似乎沒有轉彎的餘地。
「那去把老四叫回來,讓他去!」老人雙眼瞪得像牛鈴一樣火,等着看眼前這個小夥子還能說出什麽理由來反駁。
夏文遲疑了一下,很是為難的開口,「他——」
沒想到也立刻遭人打斷。
「也要結婚嗎?你是唬我的吧?還是你們幾個兄弟串通好?」老人氣呼呼的吼了這麽一句,聲音相當宏亮,看來丹田十分有力。
夏文忍住像孩子一樣捂耳朵的衝動,一臉苦笑的跟暴怒中的拉漢解釋。
「不是,阿四他去歐洲參展,過年前才會回來。」其實是帶着女朋友去北歐提前度蜜月,所以也沒空。
拉漢氣得手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白髮蒼蒼的腦袋都快冒煙了。
「那你去!一定要去!」他看夏文嘴巴又要張開來說些什麽,乾脆自己先發制人,「你沒有要結婚,也沒有工作要忙,還有時間窩在這裏看風景……所以,就是你了,」
要是老人手上有把拐杖,恐怕早就敲上夏文那顆跟石頭一樣硬的腦袋了。
夏文那張俊美帥氣的臉龐明顯扭曲了一下,「這種事情,打個電話找律師處理就好了,幹嘛一定要親自去一趟呢?」
就算他另外想到什麽反駁的話,也沒膽當著拉漢的面前說出來。
拉漢雙眼炯炯有神的盯着這個看似意氣風發,其實靈魂幾近腐朽空虛的年輕人,語重心長的教導他,「因為這是做人處世的道理,因為我們這一輩的人喜歡當面把話說清楚,喜歡面對面處理事情,自己去一趟,才能表現出誠意,才對得起人家託付的心意。」
何況他和全次郎還是曾經在戰場中出生入死換命過的兄弟!
這件事在現代人眼裏,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可以花錢找人處理,但在他們那個年代,還相信人心,看重情義,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完成全次郎的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