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代代低頭,淚眼迷濛,她不曉得自己怎會產生幻覺,怎會誤認媽咪就在車子裏面?她知道這個“不知道”很莫名,可是她無從解釋。
Steve又要為她的“不知道”生氣了嗎?
是要大大生氣沒錯,她的無法解釋,讓他受了嚴重槍傷,他的血流滿地,很痛吧!
她壞、她差,她是個讓人討厭的壞女人,這會兒,她的“可憐”都沒辦法救自己了吧?
“要不是你鬧着要出門吃飯,會發生這種意外嗎?”Megan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
“對不起,我錯了。”
說滿一千遍對不起之後,是不是事情可以從頭來過?那麼,她不吵了,她願意乖乖待着。
“要不是Steve命大,兩顆子彈足以要命,你知道嗎?”
“對不起,我錯了。”
要是說一萬遍對不起,他的傷會少痛一點,她千百個願意。
“你錯?要是知道做錯了,為什麼還賴在這邊?走啊!我們龍幫沒本事招待你這個專門製造意外的貴客。”
“對不起,我錯了。”
假使說一億次對不起,他就不再生氣,她要從現在開始計數。
“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你的愚蠢和無知差點殺死Steve,把對不起留給自己。”
Tony走出休息室,看見Megan正在對代代大力撻伐,嘆口氣,走到Megan身邊,拍拍她說:“好了,別再責怪她,她心裏也不好受。”
“今晚發生的事,龍幫裏面哪個人好受了?”她氣憤難當。
“Steve沒事,再一個月他又是生龍活虎,別太擔心,回去休息吧!”
“我沒辦法休息,我要留在這裏照顧他。”她一口否決Tony的好意。
“明天我要陪代代去艾奧瓦,Steve又受傷,幫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你,你要留點精神,別把自己忙壞。”
“你是說,Steve答應把她送走?”這個消息讓她振奮。
“不對。”代代插進他們的交談。“Steve說要陪我去艾奧瓦,他說話算話的,你幫我告訴他,不急,我等他養好傷再去。”
“不用我幫你轉告,你自己進去,他有話告訴你。”Tony說。
“他肯見我?他不生氣了?”一絲希望攀上心間,她的“對不起”發生效用。
“進去吧!”
把她帶到門邊,打開門,一個鼓勵神色,他把她送進房內。
扭絞雙手,她緩緩定到Steve身邊。
她的眼睛哭腫了,他捨不得;她的淚痕還留在臉上,他捨不得;她的眉頭皺出一個小漩渦,他捨不得;最教他捨不得的是,他將要說出一番傷她的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自己怎會以為,媽咪坐在那輛起火的車子裏面;我不知道自己怎會以為,媽咪受了很重的傷,等我去救援。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怎會這樣。”
她的急急解釋,又是另一個讓他不舍。
“你在生氣嗎?為什麼不說話,可不可以看在我很可憐上,不要那麼生氣,或者……原諒我一次?”
他沒說話,複雜心情在心裏交織。
見他不語,代代垂首。“不行原諒,是不是?”
“我要結婚了,對象是Megan。”
短短十個字,他把雷轟上她的知覺。
“你是不是傷了腦袋?忘記了嗎?你說你愛我,說昨天晚上你們不是去談婚事,說你和Megan只有手足之情,你還說……”
他說丁一大堆話,不能一下子全盤否認啊!
“騙你的。”冷冷的,三個極具殺傷力的字眼,從他口中送出。
“騙我……不對……不對不對,是不會、不是、不可能,你不會騙我,雖然你答應我的事很慢才實現,但你不會騙人。你在生氣對不對?氣我怎麼那麼笨,又沒穿防彈衣就跑出去接子彈。還有,你氣我莫名其妙出現幻影,又搞不懂為什麼。當然,你更生氣我,明知道紐約治安不好,還偏偏鬧着出門吃飯。我實在很糟糕,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或者你打我一頓,或者用手銬把我銬起來一個晚上,處罰過我,你就不生氣了,好不好?”
她拚命把他的“欺騙”合理化成“生氣”,只要是一時生氣,總有氣消的時候。他們可以不用分離、不用被拆散。
她楚楚可憐的語氣,讓他差點放棄堅持。
“明天Tony會送你去艾奧瓦。”
“不要,你說過……要陪我一起去。”
搖頭,她搖出一串串新淚。淚水無止無盡,在她的白色紡紗縐裙上,染出朵朵淚花。
“我很忙,忙着……籌辦婚禮。”
棉被下,拳頭緊握,他不能放任手指為她拭去淚水、撫平她的悲傷。
“你真的要結婚了,不是生氣嗎?”匆匆用衣袖擦掉淚水,擠出一個笑容。“可不可以,我們來談一個條件,你繼續愛我,不要改愛別人,我再不鬧着要出門吃飯,不鬧着要到處亂逛,我就守在你一個人身邊好不好?”
她的籌碼少得可憐,在談判桌上註定要大輸。
別過頭,他看不得她分明脆弱,卻強作勇敢。
“請你不要推開我奸嗎?沒有人要我了……你也不要我,我會很可憐……我知道自己很醜,比巫婆還丑,可是我會努力讓心善良……不要趕我走好嗎?”
趕走她,她會難過、會心碎,會日日夜夜想念。
不走,她不要走啊!
她的可憐打倒他了,狠狠背過她,Steve閉起眼睛,不聽、不看。
“為什麼突然討厭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做錯事情,你可以凶我、說我,我很樂意改變,為什麼不給我一次機會呢?我會從錯誤中修改自己啊,我不會永遠都笨下去,信我一次好嗎?就像我一直相信你這樣,可不可以……”
她喋喋不休,說著、念着,整夜堅持着同一個話題--她要求他原諒、要他給一個機會,她硬要將他的行為歸類成生氣,而不是改變愛情。
她始終不肯碰觸“他從沒有愛過自己”這個話題,硬要認定,他是氣昏頭,作錯結婚決定。
她單純信賴,堅持相信,他對自己的愛情,沒有改變;他對自己的心意,一如從前。
她選擇記取他在床第間對她的甜言蜜語,不去相信他對Megan有情。
這樣的信賴,讓她心情回復平靜,讓她不傷心、不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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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下方,黑眼圈成形,她拉着行李跟在Tony身邊。
行李裏面塞了滿滿一箱白色洋裝,那是他專買給她的。他說過,她穿白色洋裝很好看,她也答應,從此只穿白色洋裝。
這是他們的約定,不會隨時間流逝而消失。
她的手腕上掛着一串鑽煉,他說,星星會照護她的傷口,從此她再不覺得那幾十道傷口醜陋。
她的發間圈着駝色發箍,在行李裏面,她有無數個不同顏色的發箍、髮帶,他說過,臉上的傷一點都無損於她的美麗,不需要用頭髮刻意將它們蓋起……在她身上,處處掛着他的用心。
說他不愛她?借口太牽強!
她還在碎碎叨念,念了一個晚上了,同樣的話說過無數次,她不覺得厭煩,只盼念得次數夠多,他會改變主意留她下來。
然而,她從總部上車時,他沒留她;她一路來到機場時,他沒追趕上她,於是搭上飛機,她的自問自答沒有停止過。
好幾次,Tony想問代代,你的嘴巴不累嗎?可話在舌間,繞不出口。
“我想,他只是在生氣、大大生氣,說不定他氣消了,就會打電話給我,叫我回紐約……”
說著,她回頭問Tony︰“你有帶手機嗎?如果Steve打電話給我們,你會收到嗎?”
他無奈點頭,本想告訴她,按規定飛機上不能接手機,卻又覺得這個回答對她太殘忍。
“你是他的朋友,你覺得他的個性會不會很固執?他怕不怕沒面子?”
“你在說什麼?”Tony被她的問話弄糊塗。
“有沒有可能,他已經回心轉意,卻為面子不好意思打電話,叫你帶我回去?”
“不可能。”搖頭,讓她心存希望不是好事。
“這樣啊……所以說,他要氣上好久……你可以幫我-個忙嗎?”代代說著,從隨身包包裏面拿出紙筆寫下台灣的電話住址,細心摺疊好,交到他手上。
“要我幫忙?”攤開紙條,上面的中文字他不認得。
“嗯!等他不再生氣,你把紙條交給他,上面有我家的電話住址。記住哦!他還生氣時,千萬千萬不能拿給他,萬一,他氣過頭把紙條丟進垃圾桶,等他回心轉意時,就再也找不到我在哪裏了。”
她不想和他斷線,只要有千分之一可能,她就要儘力維繫。
“有沒有想過,他對你……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是暗示也是探試,他突然想明白哥兒們在他喜歡的女孩子心中,佔了什麼位置。
她假裝沒聽見他講話,低頭,打開筆記本,一頁頁重複寫下自己的地址電話。
“我想想……不保險,這樣子好不好,我給你滿滿寫一本,他撕掉也沒關係,等下次他心情很好,或者很快樂的時候再遞給他一張。”
“關穎代,Steve告訴過你,他要和Megan結婚了。”他強調自己的意思。
“寫一本夠嗎?要不要我再跟空姐要一些紙,再多寫幾張?”她相應不理。
“你不要自欺欺人,Steve要結婚了,對象不是你,你寫兩千張紙條也沒用。”
抬起頭,她望進他眼底,淡淡的表情帶着自信微笑,剎那間,她彷彿長大好幾歲。
“不對,那是騙人的,他不愛Megan,他們是手足之情。”代代篤定。
“你怎麼認定他騙人?他沒有道理說謊。”奸怪!他居然欣賞起她眼中的篤定,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謊,但是他愛我、我愛他,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低頭,她又開始專註寫着自己的地址電話。
“假設他真的和Megan結婚,你會怎麼辦?”
在她的注視下,他補充說明:“呃……我的意思是‘假設’。”她會回他一句,我不談假設性問題嗎?
幸好,代代沒當過政治人物,心機不至深沉。
她仰臉,認真說道:“我等他離婚,等他弄清楚只有我在他身邊,才是最好的選擇。”
Tony搖頭,這樣的執着相信,有誰能拆散這對情人?他想,別說一年,就是十年,這個女孩子還是會堅持等待吧!
猛地,強烈罪惡襲向他,Tony覺得自己大大做錯,也許他該派一隊人馬團團保護她,而不是為省事,把她送出是非圈。
Tony從口袋裏面拿出面額一百萬美金的支票,交給代代。他猜代代不會收下,像她這樣的女子,不會販賣愛情。
他又猜錯一次,代代不但收下支票,還小心翼翼疊整齊,收妥在她的小包包裏面。
“你不問問,Steve為什麼要拿支票給你?”
搖頭,她不問,她習慣接收他給予的一切東西,毋庸懷疑。
“Steve說,本來約定好下星期三,請醫生為你做手術,現在恐怕沒辦法做。你可以拿這筆錢回台灣動手術。”他解釋。
她笑容可掬,自己對自己說:“他不介意我的臉是不是因傷痕而醜陋,他不介意帶一個醜醜女朋友出門,我為什麼要介意呢?”
沒錯,這是她最大的用意,有人說愛情不能被試探,可她忍不住要試探他的愛情,她想知道,她的傷是不是他們愛情中的瑕疵;她想明白,他的愛情會不會因為別人的眼光而變質。
事實上,他不但帶她出門、帶她四處玩賞紐約風情,他還大大方方向路邊攤販、售貨小姐及所有所有人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他的口氣里沒有自卑,只有驕傲,所以,代代認定他的不介意是真心,她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Tony覺得她是一個滿身是謎的女孩。
“等我回台灣,我會守着電話和信箱,等他捎來訊息。”回頭,她望他,Tony才曉得她在對自己講話。
“嗯!我保證一定把電話地址交到他手上。”
“你想我要等很久嗎?不……他捨不得我等太久,我猜,等他想起我很可憐時,就捨不得對我生氣了。你說,是不是?”
“是!”這次Tony給了她正面答覆,為了她的執着,他深受感動。
把玩腕間鑽煉,一顆流早一個心愿。
第一顆流星,她許願--但願他愛她。
第二顆流星,她許願--但願他的愛不怕淬鍊。
第三顆流星,她許願--但願愛情的結局是幸福甜蜜。
代代有很多顆流星,所有的流星,她許下相同願望,愛他、愛她,愛情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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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記憶中那一大片的玉米田了!她看見阿姨家門前的蘋果樹了!她看見奸幾隻大大小小的狗狗在屋前狂吠!
“我們找對地方了!你看,小時候我和淳淳、表哥,就在這片玉米田裏面玩捉迷藏……”她向前走幾步,然後想起什麼似地,轉頭跑回Tony身邊。“你記得我們開車過來的路程嗎?如果Steve想找我,你能不能把他帶來?”
代代的孩子氣讓Tony動容,她時刻想着Steve消氣,隨地準備整裝把自己送到他面前。
“我記得路。”他捨不得殺死她的期盼,雖然主張不讓她懷抱希望的人是自己。
“要不要……你陪我一下下,等我找到媽咪,就和你一起回紐約?”
“呃,不行,我的飛機快到了……代代,我會收好你的住址,保證把它交到Steve手裏。”
“噢!”代代露出失望神色,久久不發一語。
Tony終於明白,為什麼Steve總是對她的要求難以拒絕。
“那個男人是誰?代代,你看看,你認識他嗎?”
從木屋裏走出一個金髮男子,他讓Tony有了轉移話題的機會。
代代轉頭盯着他,偏頭努力辨認。
她沒認出對方,對方卻在十步遠處認出她,他小跑步沖往她站的地方。
“代代,你終於來了,淳淳已經在這裏等你好多天了!”表哥抱住代代,眼裏的興奮之情掩蔽不住。
“表哥?我差點認不出你。”代代抓住他的衣服猛瞧。
“你不也是。媽咪常說,女大十八變,要不是淳淳先找來,說不走在馬路上碰見,我也認不出你。”再一次,他抱住代代,將她凌空轉過幾圈。
見他又摟又抱,幸好Steve不在場,否則這個大男生的手臂大概會當場被卸下。
“抱歉,我是Tony。”他暫停他們的相見歡,插進幾句話。
“你好,我是Dave,代代的表哥。”他伸出手和Tony交握。
“代代在機場被搶劫,這段時間暫住在我們那裏,因為不確定你們的地址,所以請人調查,延宕一些時間才把代代送過來,很抱歉,讓你們擔心了。”Tony說得客套。
“謝謝你的幫助,要不是你,我們真的很擔心代代的下落,她對這裏並不熟。”
“那麼不打擾了,我把代代交給你們。”
“不留下來住幾天嗎?讓我們好好招待你。”
“不了!我還要趕飛機,謝謝。”
拍拍代代肩膀,輕道再見,Tony轉身離開她的視線。
咬咬下唇,到此時,代代才真正覺得自己和Steve分離了,啪一聲,她聽見聯繫她和他之間的細線斷裂。
斷了嗎?搖頭,愛情是不會斷線的;再搖頭,她鼓勵自己,他愛她一如她愛他。
“代代,我們進去,淳淳和寇磊在屋裏,他們來了將近一個星期。”
“寇磊?”好熟悉的名字,可是她想不起他和自已有什麼關係。
“現任我不得不相信雙胞胎之間,有種別人切割不斷的相通心靈。知道嗎?我們幾乎都要放棄了,我們甚至猜測你被人蛇集團綁走。只有淳淳篤定你平安無事,而且堅持你會朝我們家的方向走。”
談話間,他們走到屋前,看一眼屋前的兩棵大樹,代代想起她曾在這棵樹下盪鞦韆。
“鞦韆不見了?”她轉頭詢問。
“你想盪嗎?我馬上去把鞦韆綁上。”Dave寵極這兩個一模一樣的小表妹,那年小阿姨去世,他還吵着要把她們帶回家。
“我喜歡盪高高。”
“對啊,你膽子大,每次都鬧着要盪到白雲上面;淳淳膽子小,稍稍一高,就哇哇喊叫。”
“那時候我們好快樂。”
沒有憂愁、沒有傷心,沒有成長的一連串痛苦在身邊。
痛苦?她有痛苦嗎?肯定有的,只是她不愛記恨,便記不得了。
“可不是,小阿姨做的派很好吃,我們鋪一張桌巾在草地上,一面看圖畫書,一面野餐。我記得那時,你最喜歡畫畫,現在還喜歡畫畫嗎?”
“喜歡。”
想起Steve辦公室裏面那一大疊畫像,她特意將它們留給他,看見畫像,他會想起她吧!
“淳淳說……小阿姨去世這幾年,你們姊妹過得很辛苦。”他的音調陡然沉重。
媽咪去世?懷疑爬上眉間,她怎聽不懂表哥說些什麼?媽咪不是好端端住在這裏嗎?為什麼表哥要詛咒媽咪?
“沒關係,都過去了,淳淳說那個壞後母住進精神病院,天天哭喊着小阿姨要找她索命。你看,人不能做虧心事,一旦做了虧心事,就會時刻害怕別人報復。”
壞後母?她記不起有這一號人物,她沒在演白雪公主啊,下一步表哥不會說壞後母做了一個毒蘋果要給她吃吧!
代代失笑,望著錶哥。
Dave不懂她怎出現這號表情,疑惑在他心底擴張。
牽着她,推開門,他朝裏面大叫:“媽咪、爹地、淳淳、寇磊,你們看是誰來了!”
寇磊和淳淳走下樓梯,一看見代代,她飛身撲過來,抱住她眼淚鼻涕直流。“我就知道你沒事,我就知道你沒事。”
“淳淳別哭啊!我好好的,你看。”她推過淳淳,讓她看清自己。
“獃獃,你搞什麼,不交代一聲就往美國跑,關伯父緊張極了。”寇磊走來。
獃獃?這個人這樣喊她,真不懂禮貌。
代代望住寇磊。她見過他嗎?代代想半天,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他在自己生命中扮演什麼角色。
陌生眼光引起寇磊注意,他回望代代,想拼湊起錯序那段。
“阿姨、姨丈好!”打過招呼,她回頭問淳淳:“淳淳,媽咪呢?她怎不出來?”
這個問題震驚在場所有人,瞬地,大家被定住身形,動不了。
“代代,你怎麼問這個問題?你媽咪在你和淳淳六歲那年出車禍去世,你忘了嗎?”何茜羽上前,拉住代代的手說。
“你說媽咪去世……怎麼可能?她一直住在你們家裏,我千里迢迢找到這裏,你不能開這種玩笑。”
代代口裏否認,眼淚卻自有意識流下,成顆……成串……
“你忘記了?你臉上的疤痕就是在那次車禍里造成的呀!”淳淳說。
“不要對我開這種玩笑,我會當真的,不要……請不要……”
抱住頭,她節節後退,寇磊自身後抱住她,他知道事情不對,在台灣見代代最後一次時,就該曉得她情況有異。
“獃獃,你真的忘記了?每次鄭雅青打你,你會來敲我家大門,要我陪你在公園走上幾圈,平復情緒。”寇磊說。
他的話跳進她腦海,幾個雜亂的場景串成有序畫面。
車禍……沒錯,她痛壞了,鮮血如注、媽咪的淚、媽咪的不甘……
她恨自己的吵,鬧得媽咪無法專心開車,從此她再不肯輕易開口……淚水氾濫,她知道再多的淚都喚不回媽咪不舍的腳步。
離開了……媽咪不在艾奧瓦、不在台灣……任她翻遍千山萬水,都找不回愛她們的媽咪……
摟住她,姨丈看見她手上幾十條細痕。
“可憐的孩子,這些年,鄭雅青是怎麼虐待你們姊妹?當初我應該堅持,把你們帶回美國。”
虐待……她想起粗粗的木棍,想起雞毛撣子,穎傑的壞朋友要欺負淳淳,她阻止,手被扭斷……她拿西瓜刀嚇走他們……
記起來了,她終於記起手腕這些傷從哪裏來的,這是她的自我懲罰,她懲罰自己害死媽咪,她想用自己的鮮血換回媽咪性命……
抓起代代的手腕,寇磊在上面細數,很好,五十七條,沒再增加。“獃獃,你想得起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嗎?”
“那天晚上……”是鄭雅青的另一場虐待?代代的淚水止不住,停不下。
“那天晚上磊哥哥到家裏,告訴我,他要和別人結婚。鄭雅青拿這個大作文章,她譏諷我,說我淫蕩下賤,還罵我殘花敗柳。你一反平常,和她對罵起來,很久很久你都沒說過那麼多話,那天晚上你不斷和她吵架……”淳淳說。
吵架……對!她們不斷吵架,爸爸回來,把氣喘病發的淳淳送進醫院。
然後呢……對了,她說淳淳死掉,她說淳淳沒氣了,都是她顧着吵架疏忽了淳淳的情況。
該死……她是姊姊,她怎沒把妹妹照顧好,她要代替媽咪照顧妹妹……
“淳淳死了……她說淳淳死了……”回身,她緊緊抱住淳淳。“告訴我,淳淳沒死對不對?你還好好活着,一點事都沒有……”她的力氣很大,淳淳感受得到她的恐懼。
“對!我沒事,你想起來了嗎?”
“你沒事呵……幸好幸好,你沒事,你有媽咪保佑當然沒事……”她鬆口氣,癱軟在表哥懷裏。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為止,不要再逼代代回憶。”大阿姨出聲制上。
寬寬的懷抱,不是她躺慣的那一個……如果他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向他解釋身上的坑坑疤疤……他不用再為那些她“記不起來”的過往生氣。
可惜他不在,可惜他要進入一場沒有她的婚姻。
幻想結束,關穎代沒有一個媽咪在艾奧瓦等她;幻想結束,關穎代沒有一個深愛她的男人在紐約,關穎代等千百年也等不來一個消氣男人,走到她面前說“愛你”……
幻想終結了嗎?她幻想過寇磊愛她,事實上他愛淳淳;她幻想媽咪沒死,事實上,媽咪早離開她十幾年;她幻想Steve愛她……呵……事實是--不堪……
幻想讓生活容易,但幻想組疊不起現實,為何生活要苦得讓人皺眉?她不愛當勾踐,為什麼現實要逼她把苦膽含在嘴裏面?
“穎傑死了……”代代氣弱,她的力量用磬。
“不要再想,好好休息,剩下的明天再說。”Dave表哥止下她的話。
代代搖頭,她要繼續說:“穎傑死了,鄭雅青牽怒我,她瘋了,她痛擊我的頭……我想,如果我也瘋了,就能肆無忌憚殺死她,所以……我瘋了……我拿起美工刀殺死她……兇手……我是殺人兇手……”
攤開兩手,她的手滿布血腥,上面沾染了媽咪、鄭雅青和……她深愛男人的血液……
“代代,你沒殺死她,鄭雅青人還好好活着,只不過她很害怕媽咪找她償命。你說的對,她瘋了,自從穎傑死掉后她就瘋了。”
淳淳在她耳邊吱吱喳喳說半天,代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偏過頭,她躺進表哥懷裏,累了……這麼一大串的惡夢作下來,她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