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見過這個人嗎?”一張畫像攤在客棧老闆面前。
忙着算帳的眼睛拾也下抬地回答,“沒有。”身為客棧老闆,一天不知道要被多少江湖人問問題,長期訓練下來的反應是一律回答沒有。
“這個人你一定見過。”燕歸來很有耐心的把畫像推得更近一些。右手微微一動,瞬間,他面前的算盤已四分五裂。
老闆立刻認真地盯着畫像。
“這個男人兩個時辰前來過,他風塵僕僕但出手闊綽,要了兩間上房,帶了一個穿杏黃色衣服的女人。走的時候和店裏一個客人換了馬車,那客人還沒走,馬車在後院。”不愧是經驗豐富,情資彙報得非常詳細。
收起畫像,燕歸來丟下一錠碎銀。碎銀還沒落入老闆手中,如燕般的身形已經掠至後院。
打量了並排的幾輛馬車,他憑著對東伯男的了解,逕自走向色彩最華麗誇張的那輛。
他走上馬車,敲了地板幾下,空空的聲音證明果然有夾層。打開夾層,裏面正好有足夠一個人平躺進去的空間,一直屏住的呼吸開始有點不穩,他慢慢躺進夾層,閉上眼睛。片刻,他舒出一口長氣,身影再次如燕子般躍起消失在夜色中。
沒有血的味道,沒有情慾的味道,只有屬於她淡淡的體味,證明了她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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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一處渡口,幾條船停泊在埠頭上。
回春城是飛粱七州的中心,由於它易守難攻的地理位置,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雲王府和各種行政機構的駐紮地。因為回春三面環山,所以進入回春城最快的方式就是坐船,而這個最大的埠頭就是回春以及其他飛梁各州重要的交通要道,繁華得一點也不遜於城中集市,每天埠頭上都排著大量等著上船的隊伍,今天也不例外。
“我不喜歡這裏。”杏黃色衣衫的女子拒絕繼續前進。
“為什麼?你不是想出來玩嗎?”東伯男無奈地問。
“我不喜歡在這裏玩。”她還是拒絕前進。
“你不喜歡這裏,還那麼快的往這裏沖。”他實在不明白她在鬧什麼彆扭,一路上好吃好睡好玩的伺候她,怎麼突然就翻臉不認人了。
“我說你們倆,還上下上船啊。”船家下耐煩地問。“不上就別堵著路,我還要做生意呢。”
東伯男連忙賠笑瞼,“我們馬上好,請船家再等一下。”然後轉首哀求道:“柔柔求你了,上船吧。”耐性都快被她磨光了,本來帶她出來是想欺負她的,結果他忽略了女人最可怕的武器——一哭二鬧三上吊。她連哭都沒拿出來用,只要尖叫就收服了他。
“不要就是不要。”
“你……”火大的東伯男決定不跟她客氣,準備用武力解決,結果手還沒碰到她的衣服,就聽見她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一副被非禮的驚恐模樣。
在眾人譴責的目光下,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她是我妹妹,”他着急地解釋。
“我根本不認識他,他說要帶我去玩,就把我騙到這個討厭的地方,還亂脫人家的衣服。”管柔柔委屈的眼淚開始打轉,最讓她不開心的是他居然沒收了她美麗的嫁衣,叫她穿這種難看的素色衣服。
眾人頓時開始交頭接耳,紛紛對聽來色膽包天的東伯男給予白眼。
不是啊,冤枉啊!東伯男心中哀嚎不已。他只是為了躲避燕歸來的追蹤才不得不要她換下嫁衣的,再說他不也犧牲許多,同樣換上樸素的衣服,說起來他們兄妹對色彩的品味差不多,都喜歡鮮艷。
而且那衣服也不是他脫的,是他委託路上一個衣飾老闆娘脫的。
一路上,她大小姐討厭人家碰她,還沒挨到衣角就像人家殺了她全家一樣的尖叫,這麼有個性的怪癖卻還喜歡四處亂逛,四天來他簡直是做牛做馬地伺候她。
這時,一艘雅緻的大船靠近埠頭。
“管公子,”船頭站着一個勁裝女子,看見東伯男遠遠就喚道:“請大公子和少夫人上船。”女子長得雖然不算嬌媚,但是中性俐落,容貌下俗,加上一身侍衛裝扮,信手而立地站在船頭,氣度逼人。
東伯男回首一望,鬆口氣笑道:“雲公子還派了船來,真是有心,只是……”為難地看着一臉驚恐倒退的管柔柔。“柔柔她現在不想去,我想先帶她回家看看,請代我向雲公子解釋。”
女子靜靜地盯着管柔柔顫抖的表情,許久無語。船艙里走出一個小丫頭,附到她耳邊低語了一陣。她表情一怔,隨即冷笑道:“好吧,雲王府隨時恭候兩位大駕光臨。”
不料,管柔柔聽到她的冷笑,居然嚇得轉身就跑。東伯男草草拱手一禮,連忙追了上去。
船頭的女子望着他倆的背影喃喃自語,“她居然變成了一個傻子。”
身後船艙的門無聲的開啟,一個白衣男子走了出來,那張臉一出現,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氣。方才的管柔柔和東伯男已經算是人間絕色,可都沒這個男人來得讓人驚艷,他的臉是神的傑作,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俊美的男人,只可惜他臉色蒼白且泛著病容。
船頭女子沒有回頭,只要看到埠頭上人群的眼光就知道他來了。
“她現在是一個傻子,你還要她?”女人輕蔑地轉身看向目送管柔柔背影的男人。
回答她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許你侮辱她。”緊接着是一串急促的咳嗽,男人的嘴角因為動氣和用力甩耳光而滲出了血絲。
女子挨了耳光也不生氣,只是憐惜地看着他。“你若想打我,只要說一聲,我可以自己來,做什麼自己費力氣,你不在意自己的身體,難道不怕撐不到和她見面的那一天?”
“不用你多事。”雲雁落慢慢定回船艙,這裏的風對他而言是大了些,他現在必須保重自己的身體。
等到雅緻大船慢慢開遠,埠頭上的人們才回過神來。
“那個男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雲雁落吧?真的好美。”一個男人情不自禁的低語。那種美麗無關性別,簡直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是啊,他是雲王府的大公子,也是掌管飛梁七州的風雲人物。但是最近傳言他向朝廷告病卸任了,現在看來可能是真的,你看他病容滿面,真是紅顏薄命啊。”一個當地百姓介紹著,被美男子刺激得忘記紅顏薄命這個詞好像不適合男人用。
順江而下的大船里也不平靜,人們議論紛紛。
一個小販搔頭道:“我怎麼瞧剛才那個調戲姑娘的公子很面熟,就連那個姑娘也不陌生。”
撐開了大船的船家把撐桿交給小徒弟們,邊走入客艙邊嘆道:“你們當然不陌生,可記得為什麼我們二十年前改叫回春城?”
人群中有人答道:“因為城外西南管家莊慈悲的管大神醫。可是五年前不是一場大火把管家莊燒得一乾二淨嗎?我還記得當時管神醫又娶妾又嫁女兒,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可惜啊可惜,無一生還。”說完片刻又恍然大悟地說:“難道他們就是……”
“不錯,他們就是管家莊的管大公子管伯男和二小姐管柔柔,”船家掏出一個煙袋吸了兩口,繼續說著,“其實當年發生大火的夜裏,我見過二小姐。”
船艙里的人精神一振,靜靜地聽著八卦。沒人知道,岸邊樹林裏一個黑衣男人在船家說到“管柔柔”三個字時,身形猛然一震。
“那天夜裏下着小雨,二小姐穿着嫁衣要我送她去找她的未婚夫雲大公子,天黑風大,我劃到天亮才到,二小姐是冒着雨上岸的,我怕她出事一路跟着她,送她進了雲王府才回到埠頭上等著送她回去。黃昏的時候,二小姐和一個陌生男人上了我的船,他們過了江后我就再沒見過二小姐了,雲大公平也沒娶她,但是我聽說他後來娶了五個小妾。”
“那你剛才為什麼裝作不認識他們。”聽故事的人有了疑惑。
“你沒看出來嗎?二小姐痴了……”船家住了話,吸了口煙。“當年的管神醫和雲大公子可是我們回春城的驕傲,一個是天下聞名的神醫,一個是權傾江南的雲王爺。他們兩家聯姻本是人人艷羨的,尤其當年的二小姐更是俏麗討喜……”說著他忽然一怔,“死兔崽子們,怎麼不繼續撐船。”挑起門帘一看,船居然還是離岸沒多遠。
只見徒弟們都呆看一處,一個男人正如燕子點水般踏水上岸。
“那公子方才忽然從岸上踏水而來,聽了一會兒留下這銀子又走了,說是欠您的船錢。”小徒弟伯師傅責怪,連忙遞上一錠元寶。他們這條船三天的收入還不到這元寶的一半呢。
看也沒看銀子一眼,船家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低語,“他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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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你記得這個地方嗎?”
東伯男不敢碰她,只好跟着她亂轉,沒想到居然轉到了管家莊的廢墟。大喜之餘,他也跟在她後面,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表情。
管柔柔漫下經心地在廢墟里晃着,好像只是純粹來散步。
他不死心的在背後提醒她。“當年我回來以後,發現管家上下四十七口人都死於大火,但奇怪的是他們死前都被下了我們管家獨創的迷藥——洄夢。”
洄夢既然是管家獨創的迷藥,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到的,而活着的人只有一個管柔柔,所以東伯男會懷疑她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看她沒有反應,他索性坐下來叨念自語。
“我知道你眼裏只有你娘和雲雁落,你就算不幫其他人報仇,難道連你娘你都不管了嗎?”
她還是沒有回應,只是瞼上出現了些許哀戚。
他揮扇嘆道:“我到現在還記得帶有洄夢屍體被烤出來的那種味道,香得很像我當天中午吃的酥皮鴨,我當時吐了很久,四十七具焦黑的屍體被雲王府的人整齊排在那裏,一個個面目全非。直到現在我還吃不下任何肉類,這些你怎麼能忘記?身為那場慘劇唯一見證人的你怎麼可以忘記?!”
看她依然毫無反應的呆站着,東伯男放棄引導她的回憶,逕自煩躁的揚著扇子。突然幾滴水打在他的頭上,他抬頭怔怔的接住。“下雨了?”
“柔柔,我們去避雨吧。”他站起來走向她。
而她卻獃獃地站在廢墟前一動也不動。
“柔柔?”不對勁,東伯男拉過她,她第一次沒有掙扎,獃滯的眼睛在雨中一眨也不眨。他心頭涌過一陣不安,他知道她的神智一直是不清楚的,可是他沒看過她在雨夜的模樣。而這一路走來,這也是第一次遇到下雨的夜晚,所以他現在吃驚極了。
“柔柔?你醒醒。”他晃晃彷彿失去魂魄的可人兒,“天黑下,我們去客棧躲雨。”
天的確黑了,雨也越來越大。管柔柔忽然掙開他的手,開始繞著殘破的廢墟,一圈圈地繞,如雨中的鬼魅。
不久,她站定在東伯男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妖嬈一笑,“你娶我,好不好?”
“柔柔……”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從來沒見過這樣柔柔,記憶中那個天真可愛的妹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指尖劃過他的喉結,她輕輕地笑了。“我們成親,馬上洞房。”誘惑的慢慢拉開早已經濕透的衣服,露出兜衣,正打算繼續脫下去,冷不防被東伯男一把推開。
“哎呀,好疼啊?”她倒在地上,妖媚地嬌嗔。外衣已經完全褪下,兜衣的帶子也被她有意的鬆開。
東伯男怔怔的看着她,想起小時候在江邊戲水,頑皮可人的妹妹常被父親說成是上天賜給管家的陽光。閉上雙眼復又睜開,恢復冷靜的他正想上前扶起她,卻在接觸到她的身體之前忽然被人當胸一掌擊飛,他嘴裏湧出一大口腥甜。
掙扎了半天撐起身體,東伯男看見一個熟悉的男人抱住了管柔柔,她的手已經勾住了男人的頭,依舊妖嬈的問著,“你娶我,好不好?”
原來這就是管柔柔傳說中的那句話,他一直以為那是她為了激起燕歸來的嫉妒而故意說的。不料其中還有這樣不可告人的秘密。
燕歸來冷冷地轉頭看着他然後又回頭。當時他晚了一日回來,加上東伯男刻意地隱藏行蹤,所以他花了三天才趕上他們。
管柔柔眼中沒有焦距地媚笑着,像貓一樣舔著燕歸來。
“你娶我好不好?”
“好。”掩下住疲倦的低啞嗓聲五年來如一日的回答著同一個答案,但是五年來敢和他回答同樣答案的男人都已經死了,即使沒死,也都修身養性不敢再覬覦別人的妻子。
東伯男倒回地上,非禮勿視地閉上眼睛,聽著雨水打在地上落葉的劈咱聲。
“原來,這就是新娘子的秘密。”他釋然地笑了,忽然覺得好受多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管柔柔活着,而且是逃避現實的幸福活着,所以不管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他都恨。可是知道她也這樣受着苦,壓抑了五年的不滿忽然得到救贖。
“我以為你只是懦弱的逃避,卻不知你竟在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眼淚熱熱地流了出來,“看來現在最該死的人是我!五年前我救不了我想救的人,五年後我依然對我的親人無能為力,我真是全天下最沒用的男人。”
一切安靜后,雨聲顯得格外寂寞,東伯男還是躺在地上。
“她一直是這樣?”
燕歸來開始為沉睡的管柔柔穿衣,並不回答他的話。
“謝謝你這麼保護我妹妹,我決定把她嫁給你。”
東伯男霍然坐起,辛酸地大笑。
“她本來就是我的。”燕歸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抱起了管柔柔。
東伯男盯苦他的臉色看了片刻,嘆氣道:“為了追上我們,你一直沒有休息吧。你最好躺下來睡個三天三夜再喝點葯,否則我妹妹很快就會變成寡婦了。”
他勉強站起來,跟着燕歸來定出廢墟,走沒兩步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腥甜,他捂著胸口苦笑。
“燕歸來,你打人一點也不像燕子,倒像個鎚子。”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新娘子殺人只用一句話了,其實殺人的下是那句話,而是一個男人被那句話引出的醋意。
許久,雨水把所有人的足跡都沖得乾乾淨淨。廢墟旁邊黑黝黝的林中,一道停了許久的轎子裏傳出幽幽的嘆息。
轎外一個女音譏諷道:“看到了吧,她不是你純潔的新娘了,她是可以和任何男人野合的婊子。”
轎中動聽的嗓音沒有被她激出半點火氣。
“你就待在這裏掌十下自己的嘴。起轎吧!”
被留下的女人恨恨的望着廢墟,拾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他的要求她一向會全力完成。
一下又一下的耳光里,女人咬牙恨道:“管柔柔,我李隨君絕不會讓你帶走我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