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念盈局促不安地環顧眼前全然陌生的環境。
昏暗的光線,四處散落的天鵝絨及皮革沙發,幾間隱密華麗的包廂,一條寬長的吧枱。
一個充滿慵懶爵士音樂、當代室內裝潢的密閉空間,與裏頭三三兩兩交談的人們,交織出一股閑散放鬆的氛圍。
這就是裴玦口中的好地方……LoungeBar,所謂的沙發酒吧。
「這裏還不錯吧?」跟老闆打過招呼后,裴玦匆忙回到吧枱找她。
念盈懷疑地看着他,「這就是你講的出外散心嗎?」
「妳不喜歡嗎?可是這裏真的能讓我放鬆心情、舒解壓力。」裴玦惋惜地撇撇嘴。
念盈睇向他。「我沒說不喜歡,只是有點不適應。」
這是她第一次出入夜店,很難判斷是喜歡還是討厭。
「凡事都有第一次,坐久就會習慣了。」裴玦樂觀地說。
念盈又看他一眼,發現他自從進了這家店后心情真的輕快不少。
裴玦在她身邊坐下,向吧枱外一個男人招手。
「需要我服務了嗎?我還以為今晚你帶了伴就不要我了呢。」一個身材瘦高、長相斯文的男人笑着來到他們面前。
「怎麼會呢?你在我心中是無可取代的。」裴玦跟着調笑。
「我以為這份殊榮只有惟天能擁有,所以你說這話是在開玩笑,還是事情有了變化?」老闆敏銳地問。
裴玦笑而不答,為念盈介紹--
「他是這家店的老闆,名字我忘了,妳就叫他老闆好了。她是唐念盈,惟天的堂妹。」
「幸會。」老闆微笑點頭示意,眼光有意無意來回掃視兩人之間。
「很高興認識你。」念盈禮尚往來地回應。
「想喝什麼?」老闆問。
「給念盈最淡的雞尾酒,我老樣子。」
看裴玦跟老闆默契極佳的樣子,念盈不禁疑問。
「你不是才來台灣沒幾天嗎?怎麼感覺跟老闆很熟?」
「我們是很熟的朋友,從他二十歲在法國的GayBar打工時,我們就認識了,我跟他、還有惟天的交情都快十年了。」裴玦懷念地說。
念盈沒感受到他們之間濃烈的男性友誼,只注意到一個關鍵詞。
她立刻環顧四周。
「果然……」收回視線,她了悟地盯着裴玦。
「妳想說這裏大部份都是男性客人,而且兩兩成對嗎?沒錯,他們大多是同性戀者,老闆也是。」
裴玦不隱瞞地說,提到老闆時,老闆還大方地搖手示意,氣氛是開放自由的。
念盈漸漸明白他之前話里的含意了。
這裏果然能讓他放鬆心情、舒解壓力呀!
她眼神詭異地瞟他。「你怎麼會想帶我到這裏來呢?」
他帶她來這裏一定有着某種意義吧?
裴玦還是笑着,淡淡地說:「因為我的朋友大多是這類人,比較熟的也是這種地方。他們都很有趣,妳應該多認識其它人,總比整天悶在家裏跟我乾瞪眼的好吧?」
念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分析他這番話的用意。
他是嫌她天天盯着他讓他不舒服,所以想找其它人轉移她的注意力?
還是用這種方式暗示她接受他跟惟天的關係?
想得愈多,她的臉色就愈冷,最後凍出一張凌厲的冰臉。
「看樣子妳真的很不喜歡這裏。要我送妳回去嗎?」發現她的臉部變化,裴玦遺憾地說。
「我沒有,我要待在這裏。」她酷酷地表示。
她要在這裏弄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吧枱邊的空氣被她的一句話給凝結住。
調好酒的老闆察覺氣氛不對,趕緊湊上前來。
「你是太久沒跟女孩子相處,變得不體貼了嗎?第一次看你帶女孩子來,我還以為你想通了想交個女朋友,怎麼不到幾分鐘就惹人家生氣了呢?」他聲音不大,語氣卻充滿着某種暗示,馬上引來店裏其它人的注視。
「這樣也不錯呀。」裴玦沒否認,順着話說下去,這讓背後的騷動更大了。
周圍的氣氛愈高張,念盈的臉就愈僵。
「她就是裴玦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喔,難怪你們都沒希望。」一個身穿勁裝的辣妹湊了過來,看到念盈艷麗的臉蛋,微醺的眼睛睜了開來。
「哇,皮膚也好好喔,真羨慕!不像我每八個小時刮一次鬍子,摸起來還是這麼粗,真討厭。」
辣妹身邊一個壯碩、動作扭捏的男子出手摸了她臉頰一下,馬上被裴玦隔開。
他的舉動又引來更大的驚呼。
「這麼寶貝啊?看來裴玦是認真的嘍,那我們怎麼辦?惟天又該怎麼辦?」另一個娘娘腔的瘦小男子誇張地跺腳、扭腰,還鑽進同伴的懷裏裝哭。
念盈被這麼突然一搞,全身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連生氣的火力都沒了,只能楞楞地看着愈來愈多人聚集到吧枱來。
「喂,你們鬧夠了沒?要是嚇到她,我會生氣的。」裴玦站起來。
他嚴肅的表情成功地讓他們安分下來,卻擋不住私底下的竊竊私語。
「看樣子是真的啦!你哪時見過老是笑得很慵懶的裴玦這麼認真過?這一定是真的。」辣妹小聲地跟壯漢咬耳朵。
「可是怎麼這麼突然?我都沒做好心理準備耶!」壯漢無助地絞着手指。
「最氣人的是我們居然輸給一個女人,雖然她很漂亮,可是……可是人家就是不甘心嘛!」娘娘腔男又跳着窩回身邊人的胸前。
現在這情況不只是念盈頭痛,裴玦也很傷腦筋。
「各位朋友,麻煩請回自己的位置坐好,不要再打擾我們。今天念盈第一次來,你們不要再嚇她了。」裴玦求饒地說。
大部份人都給他面子,紛紛往回走,除了最難纏的三個。
「你們還想怎麼樣呢?」裴玦無力地問。
「我們要你交代清楚。」娘娘腔男雙手扠腰,潑辣地說。
看到他們三個默契極佳地一字排開,裴玦沒有說不的權利。
「好,我們去你們的包廂說,別再吵她了。」他慢慢將他們帶離吧枱,臨走前不忘回頭狠狠瞪了老闆一眼。
念盈跟着轉頭,見到老闆的笑容已經變形得很邪佞。
「你是故意把他們引來的。」念盈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睛。「你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闆笑笑地將雞尾酒推到她面前。「他做過太多壞事了,總要有些報應。而且感情愈好的朋友,愈愛這樣的欺負。不信妳問惟天,他一定有深刻的體悟。」
「不過……」老闆的笑容微斂,將一杯有着綠色漸層的調酒放在裴玦的位置上。「是不是陷害,還得看裴玦怎麼想。」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睇了念盈一眼。
念盈被先前的鬧劇一搞,整個人心浮氣躁,沒留意到老闆的舉動,抓起桌上的飲料灌了一口潤喉。
稍微喘過氣之後,她惡狠狠地瞪向裴玦進去的包廂,眼中的冰霜慢慢累積。
「妳很在意裴玦,為什麼呢?」老闆站在她面前擦拭酒杯,不經意地問。
念盈回過頭來看他,臉頰被酒精醺出一抹淡淡的粉紅。
「因為他是我二哥交往密切的好友。」她態度有點迴避地說。
「是這樣啊!」老闆微笑地點點頭,眼睛閃閃發光,彷佛看穿了什麼。
念盈被他盯得有些心虛,連忙偏開焦點轉到眼前的調酒上。
她喝的那杯雞尾酒色彩粉嫩、清涼爽口,但比不上另一杯搶眼。
那是一杯很神秘的調酒,有着吸取人目光的魔力。
發現她的出神,老闆的嘴咧得更大了。
「這杯酒是我的精心傑作,叫做『玦』。玦是一種半環狀的玉,很像裴玦綠色的眼睛。」
她耳邊聽着老闆的聲音,腦里一面整理這杯酒帶給她的衝擊。
略深的高腳杯底沉着一彎重度的湖綠色,愈靠近杯緣顏色愈淡,到杯口就完全成透明,形成完美的弧形漸層。
「好漂亮。」她由衷地稱讚。
「謝謝妳的稱證。我記得當初完成時,惟天是第一個試喝的。他一看到這酒的顏色,眉頭就皺了起來,試過味道后更是打了個死結。妳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先聲明,絕對不是因為味道太差喔。」老闆對自己的手藝很是自信。
念盈先是被老闆生動的表情逗彎了嘴角,之後又安靜下來。
「是因為這杯酒很像裴玦嗎?」過了一會,她聲音低低的說。
老闆又笑了。「妳真不愧是惟天的妹妹,答對了!妳可以無條件地要求一項獎品。」
念盈勉強拉出一個微笑,心情突然莫名的低落。
「二哥他喜歡『玦』嗎?」她悶悶地問。
老闆還是笑着,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反正每到這裏來,我跟裴玦只會給他喝『玦』。看着他皺着眉頭灌下酒的樣子,我們就會特別高興。」他平鋪直敘地說,話中夾着一個強烈的暗示。
念盈納悶地看着他奇怪的眼色,不懂他的意思。
她愈茫然,老闆的笑意愈深,眼裏的曖昧就愈明顯。
「那妳呢?妳喜歡『玦』嗎?再聲明一遍,這可是我的精心傑作喔!」老闆開玩笑地隨口一問。
念盈被他的問題嚇到,訥訥地望着他清亮到詭異的眼睛,訥訥地點了點頭。
收到滿意的答案,老闆笑得很開心。
「好,獎品就決定是『玦』了!這可是我的獨門絕技,平常只請至親好友喝的,今天妳喝了,我們的關係就更進一步嘍。」老闆熱情地說著。
感染到他高亢的情緒,念盈也跟着笑。
「好。可是以後都要你請客了。」
「那有什麼問題!招待大美人可是我的榮幸,更別說以後我們的關係非比尋常了。」老闆依舊興奮,視線有意無意地滑過轉角的包廂。
以後啊!可真令人期待呢。
裴玦第一次看到這麼放鬆的念盈。
當他離開包廂往吧枱走去時,腳步立即被這難得的畫面凍住。
念盈長發半傾,綻開的笑容如紅玫瑰般艷麗逼人,比起平時應酬的微笑,現在這樣子可以算是開懷大笑了。
裴玦快步走近,等他看清她手裏握的東西時,臉上的驚奇瞬間被慍怒取代。
「你給她喝了什麼?」他冷着聲音問老闆。
老闆跟念盈收回笑容,一起用不解的眼光看他。
「調酒啊。」老闆輕鬆地回答。
裴玦眼神狠厲地掃過桌上的五、六個酒杯,聲音壓縮地從齒縫間滲出--
「我不是告訴你,給她最薄的酒嗎?你給她喝什麼了?」
裴玦不用老闆說話,也能從那堆造型獨特的高腳杯中找到答案。
「不過是幾杯『玦』罷了,你何必大驚小怪?」老闆嗔他一眼,跟念盈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裴玦的頭髮都豎了起來,開始體會為什麼每次一扯上念盈的事,惟天總是火冒三丈的原因。
「幾杯『玦』而已?難道你忘了它是用幾種烈酒調製出來的嗎?」
「嗯,讓我想想,有琴酒、蘭姆酒……」老闆偏頭數着。
「還有龍舌蘭。」念盈一旁補充。
「對對對!妳真聰明,一學就會。」老闆滿意地點點頭。
裴玦的臉色漸漸快和他綠色的眼珠融合在一起。
「妳知道這些酒代表的意義嗎?」他直着臉問念盈。
「都是蒸餾酒,酒精濃度大多40%以上。」念盈很有概念地說。
裴玦有點訝異於她清晰的思緒。
「妳喝了幾杯?」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互酌,各喝了一半,她大概喝了三杯吧。」老闆收起杯子回答。
「三杯?!」裴玦張大了眼睛瞪着老闆,更不可思議地望向念盈。
她除了臉色紅潤之外,其它舉止一如平常的優雅。
「你應該知道一般人喝了兩杯就會開始意識混亂,你居然讓她幹了三杯?!」他的話又從牙齒間擠出,明顯有示警的味道。
不怕死的老闆還對念盈露齒一笑。
「你放心,有我看着不會有事的啦!你看她像是醉酒的樣子嗎?念盈,妳酒量不錯喔。」他朝她舉出大拇指。
「謝謝。」念盈有教養地回禮。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她臉上那過於開朗、炫目的笑容。
裴玦默默打量她的一舉一動,想找出脫軌的跡象。
「妳確定妳沒事?有沒有覺得頭昏昏沉沉的想睡覺?」他不放心地問。
「沒有。」她簡潔的回答,眼神認真得閃閃發亮。
裴玦皺眉盯着她瞧,總覺得不對勁。
「我們回去吧。」現在還是帶她回家比較保險。
「好。」念盈沒有異議,配合地步下椅子。「可以先讓我去一下洗手間嗎?」
「去吧,我等妳。」裴玦點頭,看着她步伐直順地走進廁所。
「看吧,我就說沒事了,你還擔心個什麼勁?一點都不像你了。我可以請教一下這是為什麼呢?」老闆不安好心地湊到他耳邊吐氣問話。
裴玦賞了他一眼。「因為她是惟天的妹妹。」
「只是這樣嗎?」老闆懷疑地挑挑眉。
裴玦瞪他的眸光更沉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關心一個女孩?捨不得讓人碰,捨不得她喝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老闆狡佞地笑了。
經他一提,裴玦才發現自己的確是反應過度,失了平時的從容。
他綠眸幽深地睨着老闆。
「你的想像力可真豐富啊!這麼一點小事,你也有辦法說得這麼曖昧。」他淺淺地笑,笑意卻沒進到眼裏。
「若真是那樣,我就改行寫愛情小說去。可惜我似乎沒那個天分,只能安分地調酒賺錢。」老闆也笑咪咪的。
裴玦面無表情地瞪他。
兩個各懷鬼胎的好友持續在眼神中較勁,直到一陣尖叫聲劃開沉默。
他們齊往廁所那頭看去,就見到先前那名扭捏的壯漢肩上扛着一個人,一面尖叫,一面從廁所衝出來。
一看到被扛的人那頭烏亮的長發,裴玦立刻跑過去。
「她怎麼了?!」他緊張地問。
膽小的壯漢被他一逼更說不出話來。「她……她……她她……」
「她到底是怎麼了?!」失去耐心的裴玦一把扯過壯漢的領口。
「她只是睡著了。」也跑過來了解情況的辣妹,檢查過念盈的情況后鎮定地說。
「睡著了?」裴玦難以置信地再求證一遍。
「應該是吧。」冷靜下來后,壯漢開始描述當時的情形。「她本來是在洗手台前洗手,可是我看她的手沖了好久,一直沒有關水的意思,於是走過去提醒她,結果一拍她肩膀,她就往我身上倒下,嚇得我馬上衝出來求救。不過我有感覺,她的呼吸跟心跳都很正常。」
裴玦臉上仍殘留着倉皇,接過念盈,確定她的狀況無恙后,才鬆了一口氣。
他小心地抱着她離開,專註得連後頭明顯的指指點點都沒聽見。
「哼,他居然騙我們!說什麼他跟她沒什麼,明明就是有什麼嘛!」娘娘腔男扠起腰在門口大聲抱怨。
「你們都沒看見,裴玦剛剛的表情好恐怖喔!嚇壞我了。」壯漢發抖地發表感言。
「好了好了,最大的新聞過去了,各位是不是該專心喝酒了呢?」老闆拍手拉回生意,眾人才意猶未盡地進屋裏坐好。
「只是我的幻想嗎?」望着裴玦離去的背影,老闆的笑容開始扭曲。「明明為人就是滑溜奸詐,怎麼一遇上這種事就轉不過來了呢?看在好朋友眼裏,實在忍不住想惡搞一下呢。」
將念盈在車子後座安置好后,裴玦並不急着開車,反而盯着她的睡臉看了好一陣子才踩下油門。
他一面開着車,一面思考方才老闆那堆充滿暗示的話。
對於念盈,一個好友的妹妹,他所給予的關注似乎是超過了。
他是喜歡她,因為她,有些事變得無法掌握,讓他有點慌。這代表着什麼呢?
車停在紅燈前,他的思考也暫停下來,不願太早揭開謎底。
他還得好好衡量,再這麼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下意識地,他又轉頭朝後座看去,這一瞧,讓他停擺的腦袋陷入冷凍的狀態。
念盈不曉得什麼時候醒了,現在正坐得直挺挺的,長發有些紊亂地披散在肩上,滿臉冰霜地對上他的眼。
雖然早知道後頭坐的是她,裴玦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深夜載到女鬼了。
他乾澀地吞口唾液,遲疑地開口:
「妳醒了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念盈冷酷地睨他一眼,聲音也涼涼的--
「綠燈了。」說完,繼續用零度的視線凌遲他。
這麼突然的變化讓裴玦一頭霧水,趕緊將車停到路邊,空下時間來處理眼前這奇怪的情況。
他一停好車,還沒其它動作,念盈就先說話了。
「原來你這麼受女性歡迎,程度還跟偶像不相上下,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應該是稱讚的話,可是用念盈平板無生氣的嗓音說了出來,倒像是一種諷刺。
裴玦疑惑地蹙緊眉頭。「如果妳是因為在吧枱受到打擾而覺得不高興,我可以道歉。」
看念盈的樣子,他實在無法判斷她是否還在醉酒中?現在犀利的興師問罪是她的本意,還是另類的發酒瘋?
又一次,他輸給她的特立獨行。
「不是。」念盈語氣強硬地說:「我只是看不過去你的行為。」
「請問我的行為哪裏出現偏差?」完全掌握不了狀況,裴玦只有順着她走。
念盈兇狠地瞪他,要不是她瞪人的樣子依舊冷傲高雅,裴玦可能會懷疑這位性格火辣的美女其實是他載錯的陌生人。
「我知道你們這種人大多行為放蕩,可是基本的規矩還是要遵守。這對兩個人而言,是責任,也是一種承諾。」她痛心地揪着眉頭教訓他。
裴玦被罵得更茫然。
她什麼時候看到他行為放蕩了?而他又要對誰負責任、給誰承諾了?
「我不懂妳的意思?」喝醉的人最大,裴玦很虛心地請教。
念盈秀麗的眉毛已經擰成一個嚴厲的結,十分不諒解地睥睨他。
「你做了什麼事還需要我提醒嗎?這種沒操守、來者不拒的行為還想叫我回憶一遍嗎?」她的怒吼非常有教養,一字一句都說得字正腔圓,而且保持在正常分貝以內。
裴玦被她的話敲出一點頭緒,但還沒捉到又跟先前的問題糾成了一團。
最後他宣佈放棄。
「我想妳是醉了,回去睡一覺就沒事了。」這是他現在唯一的解釋。
「好,我們現在就回去,大家一起把話說清楚,我不相信他會原諒你這種背叛的行為。」她也撂下話。
裴玦一面發動汽車,一面從後照鏡打量她那張過於生動活潑的臉。
她這樣子就好像是捉到老公出軌的晚娘臉。
可是那個倒霉的丈夫是誰?她剛說的大家,指的又是誰?
還沒釐清自己的心情,現在又來更多莫名其妙的罪名!
他今晚可是出來散心的,怎麼反而更累了呢?
回到唐宅,念盈的火力沒有持續發威。
在途中她又昏睡過去,這讓裴玦更加相信剛剛的異象只是她無意義的酒後亂性罷了。
也有可能是她的酒後吐真言。
但不論是哪種可能,她的舉動未免也太有條理了。
有哪個人在酒醉后還能頭頭是道地訓人?雖然內容有點不清不楚,但完全符合邏輯。
裴玦一邊苦笑,一邊扶着念盈走向唐家大門。
還沒踏上最後一個階梯,厚重的門板就自動大開,露出室內通明的燈光,以及三尊雄赳赳的戰神。
看到這陣仗,裴玦馬上明白,他今晚的麻煩還沒結束。
「晚安。」他笑着打招呼。
「很好,你還笑得出來嘛。」惟天跟着笑彎眼,不過臉有點扭曲變形。「你把念盈怎麼了?」
惟天話沒說完,就先把他懷裏的念盈搶過去。
「你們出來迎接我,我怎麼能不回以笑容呢?」裴玦沒被他的凶臉嚇到,穩穩接招。
「你……」惟天被他的皮樣激得想揍人,可是懷裏抱着念盈,只能從鼻孔噴氣泄憤。
一旁的慕河見惟天招架不住,緩緩啟口:
「我們只是想弄清楚,今晚你怎麼會跟念盈一起外出,去了哪裏?」
他以兄長的口吻說得很客氣,裴玦卻覺得他的話中帶有其它意思。
怎麼今天晚上每個人說起話來都神秘兮兮的?有什麼陰謀嗎?
裴玦不動聲色,冷靜地回答:
「天氣不好,我看念盈整天都悶在家裏,所以就帶她到認識的酒吧去放鬆心情。」
「酒吧?你讓我的寶貝孫女喝酒?!」後面的唐爺爺沈不住氣地走上前來。
他眼神狠戾地殺到裴玦面前,大老的威嚴令人不寒而慄。
裴玦突然想到,同樣是凌厲的目光,念盈那種冷中帶刺的瞪視反而比唐爺爺的權威更能影響他。
這是為什麼呢?
看來,問題的答案已經是無法迴避了。
「喂,你幹嘛不說話?是嚇傻了嗎?」惟天看他突然發起呆來,忍不住踢他一腳。
裴玦反應比他更快地抽回右腳讓他撲空,重心不穩地差點就要將念盈摔在地上。
「渾小子,你在玩什麼?!要是傷到了念盈,我要你切腹謝罪!」
唐爺爺一看到念盈有危險,趕緊衝到惟天身邊要把孫女拉過來,惟天捨不得放手,爺孫倆就在一邊吵了起來。
這麼一來一往間,先前肅殺的氣氛已經一掃而凈,裴玦還陷在自我掙扎中。
「你在想什麼?」
突然有個冷調的聲音劈進他腦里,裴玦馬上回神應戰。
他瞇着眼打量面前笑得很有心機的慕河。
「沒什麼。」
「是嗎?我看你從進門以來,眉間一直是鎖着的,還以為你遇上什麼困難了。」慕河友善地說。
裴玦小心回應他的一言一語。
因為他知道像他跟慕河這類人笑得愈無害,事實就愈危險。
「我很抱歉,因為我的一時疏忽讓念盈喝醉了。」他嘴裏說得誠懇,眼神卻很是鋒利。
「沒關係,她的酒量一向不好,這種事你別放在心上。」慕河非常能諒解,笑里藏的試探從沒中斷。
兩個人表面上溝通得十分融洽,暗地裏的較勁可是波濤洶湧。
但令裴玦納悶的是,不過是不小心讓他們的公主喝醉了,有必要受到這麼嚴格的詢問與打探嗎?
今晚的一切真是詭異透了。
「你說謊。」
漆黑的房間內不預警地冒出一句指責,讓慕河探向電燈開關的手指頓了一下。
他將視線調低,在黑暗中對上一雙閃閃發亮的眸子,忍不住笑了。
電燈一開,明亮的光線把那張嬌顏上的不認同照得一清二楚,慕河的笑意更深。
「原來妳醒着。」他放開手讓原本倚着他的念盈站直。
念盈睇向他。「你不是早知道我已經醒了,所以才從爺爺跟二哥手中把我接過來嗎?」
「我只是不忍心我唯一的妹妹被那對賭氣的爺孫拉來扯去,於是趁着他們不注意,將妳帶離暴風圈,送妳回房休息。」慕河無辜地解釋。
念盈心知肚明她唯一的哥哥從來都不是個見義勇為的俠士,而是一個老謀深算的軍師--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為什麼跟裴玦說那些話?」她在小廳里的沙發坐下,雙眼灼灼地望向慕河,絲毫沒半點醉酒的跡象。
慕河站在門邊與她遙遙相望,臉上還是愜意的笑。
「我才要問妳在打什麼主意,為什麼裝醉偷聽我們談話呢?」
「我沒有。」念盈馬上反駁,「我的情況你是最清楚的。」
看她露出委屈的神色,慕河不忍心再逗下去。呼口氣,走到她身邊,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妳的酒量並不是不好,就是酒品奇怪了些。別人可以千杯不醉,而妳是每沾酒必睡。不管妳喝多少酒精都可以保持理智,只是有時候會不小心昏睡過去,但睡個幾分鐘又會清醒,然後酒也退了不少。這種體質雖然可以保證妳絕對不會酒後亂性,惹出事端,但很容易讓人捉到弱點對妳不利,所以整個唐家只有教妳喝酒的爺爺跟我知道。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可是你為什麼騙裴玦說我酒量不好?」她就是不滿他剛剛跟裴玦的對話。
「難道妳希望他知道妳那時有可能是清醒的,然後再引起一波騷動嗎?」慕河攏眉,露出狡猾的笑容。「所以我又在話尾加了一句,要他別放在心上,這算是說謊嗎?」
「可是……」念盈還是不太能接受,卻也提不出反駁。
慕河瞭然地笑了笑。「我知道妳討厭欺騙,可是妳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嚴格說來也是一種騙術。」
他丟下一個威力十足的中子彈,轟得念盈暫時腦袋空白。
恢復思考後,念盈原本冷凝的眼亮了起來,晶燦得又利又刺人。
「小狐狸被我叫醒了,想咬人了嗎?」慕河笑得很故意。
念盈不悅地給他一個白眼。
「你不是沒事會送妹妹回房的好哥哥,你到底想做什麼?」她擰緊眉,不得不承認她的道行沒慕河深。
如果她是剛修練成精的小狐狸,那他就是有千年功力的狐仙了。
慕河聳聳肩,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來。
「我見妳遇上了瓶頸,想幫妳從頭瀏覽一遍,找出癥結。」他直視前方的目光變濃了。
「事情就從妳對裴玦一見鍾情開始談起吧。」
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攤在日光燈下,念盈不自在地別開臉。
慕河笑笑地看着她紅透的耳殼,語調平順地繼續說下去:
「一個偶然的機會裏,妳在網絡的新聞中發現了裴玦。為了那個模糊的驚鴻一瞥,妳不惜潛入歐洲貴族的私人網頁,就是想將他出席那場婚禮的所有相片一網打盡,積極尋找他的影像。」說到這裏,慕河停了下來,跟着念盈出神的視線一起望向計算機桌旁的一塊軟木墊。
那塊軟木墊約莫四開大小,上頭整整齊齊地貼滿了由計算機打印下來的相片。每張圖像的形狀大小不一,但主角都是同一名有着深刻輪廓與迷人綠眼的男子。
慕河無奈地嘆了聲。
「以某些角度看來,妳還真像個變態的跟蹤狂。」有這樣的妹妹,當哥哥的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我不是。」念盈慎重地否認,她這樣頂多是崇拜偶像的狂熱罷了,還不到變態的地步。
「是是是,若真要說的話,妳也是個大膽的智慧犯,絕對不是盲目的跟蹤狂。」慕河沒跟她爭論,因為她接下來的行動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後來妳知道那對結婚的新人跟裴玦以及惟天的交情匪淺。新娘是法國貴族的後裔,是裴玦的表姊。新人們的婚禮在米蘭的住處舉行,設計那棟豪宅庭園的也是裴玦。新郎是惟天在意大利的好友,雖然孤僻的他不喜歡出席那種喜慶的場合,但庭園裏最顯眼的女神石像就是惟天送的新婚賀禮。發現這層關係后,妳想出了一個不知該說是大膽創新,還是莽撞無謀的計劃。」慕河又停下來看看念盈愈來愈紅潤的臉色。
他的笑容拉得愈大。
「妳故意放出想相親的風聲,由我透露給惟天知道。依惟天疼妳的瘋狂程度,他一定會馬不停蹄地飛奔回來。但妳不能確定同在意大利、又是惟天工作夥伴的裴玦會不會也一起跟來,如果他沒來,妳的計劃就失敗了。」
「我有七成的把握他會來。」念盈突然插進話,語氣肯定。
「怎麼說呢?」慕河感興趣地揚眉,想知道這隻小狐狸修行到什麼程度。
一想到那件事,念盈赤紅的臉頰褪了些顏色。
「因為傳言若是真的,裴玦跟二哥的關係非比尋常,他們難得聚在一起,當然會把握相處的機會。所以我賭他會來。」
看到念盈落寞的神情,慕河當然明白那是個怎樣的傳言。
「所以妳就成功地使計讓他自己送到妳面前,方便妳進行接下來的計劃。」慕河了解地點點頭,語氣一轉,調侃地說:「當了妳二十多年的哥哥,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妳的心機這麼重。藏了這麼多年,我想整個唐家除了我,其它人都還被妳清美單純的表象給蒙在鼓裏,連爺爺那隻修成正果的老狐狸恐怕都不例外。」
「我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以前沒有特別想爭取的東西,也就不積極罷了。」念盈不改她一貫有話直說的個性。
慕河寵愛地摟着她肩。「我明白,妳還是原本那個唐念盈,是愛情讓妳某些細胞覺醒了,而那些細胞會幫妳達成目的。所以,妳成功了嗎?」
慕河再次說到她的痛處,將她的臉色徹底刷白。
念盈沮喪地低着頭,氣若遊絲地說:「你看呢?」
她不願回憶這段悲慘的日子,把問題丟了回去。
慕河反而揚高了嘴邊的弧線,拍拍她的後背說:「看來妳是相當認真,認真到要借酒澆愁的地步了。」
「他跟二哥的關係太密切了,沒有我可以介入的空隙。而且他的女人緣也好得太過分了!」她原本還說得有氣無力的,但最後一句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慕河瞭然地笑開。
「妳灌下的酒精已經發酵成醋。接下來妳該怎麼辦呢?」
念盈終於抬起頭,目光精灼地看着他。
「我決定再觀察一陣子,如果他跟二哥真的是密不可分,我會放棄。」她不想老是夾在親情與愛情間掙扎。
「如果他選擇其它人呢?無論是男人或女人。」慕河不懷好意地問。
念盈的眼神變冷了。
「我會讓他知道,溫柔的面具是不能天天帶在臉上欺騙大眾的。談感情可以不管對象,但基本上還是要一對一。他學不會這點,我可以慢慢教,要花上幾年的時間都無所謂。」她說得很用力。
看着念盈依舊冷艷高雅的外表,慕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在她的冷淡下藏的是一座充滿岩漿的危險火山,一旦引燃了,就很難收拾。
原來唐家裏最不好應付的不是寶刀未老的唐老爺,也不是盡得真傳的他,而是那個被眾人拱在手中、悉心呵護的深宮小公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