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道秋天是怎麼來的,太煩太亂的心忘了留意季節的更替。秋天就這樣來得沒有聲息。
叢小河走在乾澀的風裏,祈盼着一場秋雨。
是悵惆吧?或許她的憂鬱也結成了髮髻,稍稍散開就將她纏繞。
“多事之秋”──是誰說的?她的秋天除了一如平常地“賣笑”,周圍什麼事都沒有。
好沉寂的秋天!好沉寂的叢小河!
她發覺自己正以驚人的速度消瘦,沒有了痘痘的臉也不見得有多光潔,太過蒼白,遮掩在濃密的黑髮里更顯得小而突兀。“人比黃花瘦”不過就如此吧,獨立於秋風,她像一首宋詞,婉約而幽怨。
哀怨誰?秦玄嗎?一夜之間,他突然對她說“工作忙,恐怕沒空指導你的日語了”;一夜之間,無論是工作時或是下班后,他對她客氣而疏離;一夜之間,他的身邊出現一個與他狀似親密的女人。
僅僅是一夜之間。
而那一夜,就是任淮安告訴她“紫色偶然”的那一夜。
黑夜后物是人非原來是這樣的。
難道一直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嗎?一廂情願地任心深陷?她不清楚啊。而秦玄,已然長成心底的一枚刺,每個輾轉難眠的夜裏都扎得她血流不止。
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與她爭吃一個魚頭,挑弄着一隻魚頭的時候,眼淚卻不可抑制地流。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教她一遍遍地練習生詞,她仍舊不可救藥地捕捉他的身影和話語,為的是祈願他流轉的眼神偶爾會定格在她身上。
但他沒有。
秋盡了。
入冬了。
在期待與絕望的邊緣遊走,叢小河想,她大概是瘋了。就這樣,過完了一九九八年。
元旦,秦玄請長假,飛回了長島。關於相約到日本旅遊的事,他也許是忘了。
她夜夜讀着日語,念一次Ku、Ki,嘆一聲秦玄。
Na、Ni、Nu、Ne、No──秦玄!
秦玄!秦玄!呼喚在即將到來的新年裏,她以為她會在日以繼夜的思念中死去。
???
好冷。
凜冽的風如兩面刀片,雙雙削過耳簾,刻骨銘心地痛。叢小河覺得自己的心,就是這樣被冷得壞死掉的。
換了件呢子大衣,紫灰的,從頭裹到腳,叢小河習慣性地在脖子上系條紫色圍巾。
紫色──能給人什麼想像?走在人來車往的繁華路段,她突然想起任淮安,拚命地想,祈望他突然走近跟前。如果沒有那一個電話,也許他們會一直交往吧?好好的,他為什麼要說出那一番話?男人與女人之間難道非得沾上一個“情”字嗎?
華燈初上,一對情侶在不遠處的花店買花,男孩將一大束的玫瑰輕放在女孩懷裏,女孩立即綻開一朵媲美玫瑰的笑花,然後兩人相擁而去。
看得她心一陣疼痛。
透過落地玻璃窗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原來會讓人更寂寞。
情人節。昨天高若妍問她情人節怎麼過?怎麼過呢?在長街上着人?還是去商場裏游晃?
她選擇在咖啡屋裏看人、獨品咖啡的焦香,或者將臉移近杯口,倒影為鏡,孤芳自賞。這是她的情人節。
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空氣里流動着幽怨清凄的樂曲,秦玄的笑臉從心房穿過,她的淚很快便來了,雙手握緊杯子,肩膀不停地抖動。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就算在雙親離異時也沒有。
不知道誰說過女人一旦對某個男人動心,就會變得特別敏感和脆弱?看來是真的。
她對着黑不見底的一杯冷咖啡,哭給自己看。
也許以單戀出招就只能以單戀收招吧?
許久許久,她感覺到有人走近,打烊的老闆?她不以為自己已坐了整個晚上。
抬起頭,是一方潔白的手帕,再往上,是一雙深邃的眸子。閃動着淡淡優郁的眼睛,與其嘴角的笑一樣,有微微的澀苦。
“任淮──”她慌忙站起來,雙手胡亂抹去眼淚。
但是他的動作更快,已經用手帕拭去她兩腮的淚,星眸鎖住她手,欲言又止。
“你怎麼在這?”
“我在想,那麼喜歡紫色的女孩子不知道流出的淚是不是也是紫色的?想着想着,所以我就來了。”任淮安的雙眸鎖緊她。她瘦了好多!
叢小河淚眼盈盈,“我……”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好聽的音樂和美味食物,你沒吃晚飯不是嗎?”他的左手穿過她的長發,眷戀似的糾纏着,像情人間的愛撫。
“你注意我多久了?”看着他青青的胡碴,她問。他的突然出現叫她愕然。
“是從你推開那扇玻璃門那刻算起呢,還是直接告訴你,我從昨晚回來后等到現在?”任淮安笑得落拓,問得溫存:“為什麼哭?”
她搖搖頭,不作解釋,“我餓了。”
他也不追問,“等我,我把車開過來。”
???
任淮安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意式餐館。
棒子芭菲、藍表口幼蛋面、新西蘭羊鞍扒、車厘生蚝……很棒的意菜,可惜叢小河的胃口不好,在任淮安的注視下,她匆匆結束晚餐。音樂很美,低低地在空氣中旋轉,好情味很濃,只是她怎麼聽都不是自己的心境,只好發獃。
任淮安看着她,有點無可奈何,聳聳肩,將她帶離。儘管有過無數的電話交流,但他,依舊無法深入她的世界。
而後來,他藉助醉酒的一番剖白,更徹底地讓兩個人疏遠了。他在酒醒后無限自責,卻又找不出後悔的理由。
是的,後悔什麼呢?後悔喜歡上一個或許對自己毫無感覺的女子?不悔。如果悔,就不會千里迢迢飛來期待一個偶然了。他不敢企盼可以再像去年那樣遇上依舊孤身獨行的她,他想她的身邊應該會有位男士。但是沒有。
他遠遠地看着她,和她同樣地獨坐了將近一個晚上,凝視她的目光卻未曾稍離。只是她為誰惆悵為誰哭?當想到她流淚的對象不可能是他時,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了。
從偶遇的那天起,她就是個讓他無法自主的女子。說不上緣由,也沒有道理。一如現在,他只能對她的淡漠聳聳肩。
叢小河窩身在車上,冷漠而木然,看燈光幻影從車窗一框一框掠過,看窗外風景變化。車窗外的世界五光十色,繽紛一片,然而她的心卻是荒蕪。街市擺賣的鮮花簇簇,兩兩成雙的情侶相擁於寒冷的冬季彼此取暖。
“不問我為什麼回來嗎?”溫和而不失堅定的嗓音是任淮安的註冊商標。
“不問。”她合上雙眼,顯得倦怠。
“不問我們現在去哪嗎?”
“不問。”
“可是我希望你問。”開着車,他空出一隻手握住她的,眼神專註。
叢小河輕輕地將手抽離,“你逾越了。”
“小河──”
“請叫我叢小姐,直呼叢小河也行。”她冷淡地打斷他,“送我回去好嗎?我累了。”
他有點黯然,“去年的那個電話對你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她漠然地望着他,“哪個電話?我每天接的電話不下三十個,你要我去想去年某個電話的內容未免太高估了我的記憶力吧,任先生?”
“為什麼刻意疏遠我?”任淮安嘆了口氣,調轉車子方向,加快車速,卻不放過她的表情的點滴變化。
偏偏,叢小河就是個缺乏豐富表情的人,“我們本來就很疏遠。”
“小河──”
“是叢小姐。”她糾正他。
“是,叢小姐。明天可以見你嗎?”
“不可以。”想也不想,她很快應道。
一路沉默。
除了任淮安偶爾問問沿途的路線,直到公司門口。他走下車,很紳士地拉開車門,看着她。叢小河也不好推託,把手伸給他,卻接到一束花──紫色勿忘我。
“為什麼送我花?”她很惑然。用勿忘我裝點艷花嬌卉並不鮮見,但單單弄成單束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大片的紫綻放於眼前,令人頭昏目眩,然而又具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獨特而新意。她一下子便喜愛上了,將臉埋於花叢。
“喜歡嗎?這種花和偶然小姐一樣都給我紫色想像。”任淮安極高興地看着她舒心的笑容。他很想告訴她,他就是看着這麼一種花色在荷蘭日以繼夜地念着她的。
紫色!偶然!叢小河一驚,瞬間轉為冷淡,“不喜歡。”
“噢。”真失望。
“我要進去了,謝謝你的晚餐,還有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冷冷地調開話題,轉身就走──
“小河!”任淮安猛然拉住她,雙手一帶,她幾乎“撞”入他懷裏。
“任淮安──”叢小河這才發現他今天穿了件玄墨色的風衣,長及膝蓋,扣子散開,在寒風中一張一合,宛若蝙蝠的雙翼,稍稍收攏便把她吸了進去。她在他懷裏,像可憐的獵物。
任淮安抱住她,話音澀然,“小河,不要躲避我。”
“你?什麼意思?”她掙扎着。
“你懂得,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忘了那個電話。”
她掙扎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他抱得更緊,緊壓着花束,“你讓我有壓力了,我們才見過三次面而已。”
“可是你對我的意義卻不止於三次面的意義。”任淮安低語,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間,是真的不止三次面的意義,他將她記得太清楚了,“自從去年情人節遇見你后,在荷蘭洽工時我想的全是你。一年了,小河,我是在去年情人節遇見你的。你或許不記得,可我記得。”
“任淮安──”叢小河不敢看他,這樣的情形超出她的想像,更超出她能控制的範圍。
“你以為我們兩次相遇在同一個地方是偶然嗎?你會以為真有那麼巧合嗎?”他熱切地說,“看着我,小河。”
“好像是有點巧合。”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凝視他。
“好像?!怎麼會是好像?小河,我一直在打聽你。”
“啊?”這個她就真的是不知道了。
“記得‘點點痕’的店主嗎?她叫蘇荻,是我朋友。她告訴我,你常常在她隔壁的咖啡屋坐一整個下午,最愛喝的是‘黑蝶戀花’。”任淮安留心她的反應,手指撫過她的腮邊,“對不對?”
簡直難以置信。叢小河睜大眼睛,她知道那個白衣翩翩的女子,但──“你該不會無聊到連同我的工作狀況和生活起居都要關注吧?”被刺探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她的心一寸寸接近冰點。
“在這裏,我只認識蘇荻。”也許意識到她的疏離,他突然擁緊她,“我絕對沒有刺探你的意思,從來沒有,你要信我。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喜歡你。”
“你──”
“別告訴我已經沒有機會。”生怕她說出冷情的話語,任淮安匆匆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晚安。”
折回車上,他搖下玻璃,望着她,眼裏蕩漾柔情,然後發動引掣,緩緩消失於夜色里。
紫色的花束握在手中,叢小河呆望着車子離開的方向,五味雜陳。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她的情人節,以勿忘我開始還是以勿忘我作結?
???
叢小河沒想到,她的情人節,原來還有一枝丁香的馨芳。
花店的服務生在接近零時給她送來了丁香,僅僅一枝。沒有署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蟲子,節日愉悅。
蟲子、蟲子,會是秦玄嗎?是他嗎?只有他才會這樣叫她。叢小河奔到電話機旁,撥打秦玄的手機。
可話筒傳來的音訊是:機主已關機。
秦玄秦玄秦玄,是你嗎是你嗎是你嗎?漫天漫地的失落襲上心頭,她疲憊地倒在床上,卻無法入睡。
???
情人節的第二天,是除夕。
叢小河繼續撥打秦玄的電話,她很想問他,關於那一枝丁香,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秦玄的手機設了呼叫轉移,話筒里是一個女孩子的詢問,想必是他的家人吧。她突然間沒有勇氣,轉告了一聲新年的問候,便匆匆掛機,沒留姓名。
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簡短聊了幾句。這些年間,她和父親保持着不冷不熱的關係,不像是父女,而更似偶爾互問安好的朋友。
親情冷淡到這個分上,也不知應該怪誰。她想到“她”。“她”已經很久不曾出現了,無論聲音或人影。
是夜了,屋外,一片燈火世界,五光十色的彩燈渲染出歡慶的氣氛,一盞盞閃爍的小燈亮着幾個大字:節日快樂。
快樂嗎?她問着自己,忽然有股回去見“她”的衝動。罷了,給“她”打個電話好了。
“小河!是你?!”話筒里傳來既驚訝又有些哽咽的聲音。
叢小河的心沒來由地抽緊,然後是淚滑落臉龐,用手將淚抹去,她頓了頓才道:“我好像打錯電話了。”
“小河──”壓抑的哭聲把她的名字顫動成幾個音節。
心煩意亂地,叢小河掛斷了電話線。撥開一扇玻璃窗,刺骨的冷風直直灌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電話鈴響,她撲上去,抓起話筒低叫了聲:“媽──”
“小河,我是任淮安。方便出來嗎?”
“哦──”微微的失望閃過,她望了眼壁鍾,“可是,已經很晚了。”
“我在你樓下。”
“啊?”
“我等你。”
她握住話筒,遲疑了片刻,透過玻璃窗看見樓下門口處停着一輛車。在燈光的交映中,任淮安斜斜地倚着車門。這算什麼呢?她有點氣惱,打算不理會他。
許久,電話又響了,“小河,我會一直等。”
摔開電話,她奔出去,一口氣跑下七樓,衝到他面前,劈頭叫道:“任淮安,你為什麼陰魂不散?”
可是下一秒,她便被他抱得緊緊的。
任淮安又穿了長長的風衣,灰黑色的,像蝙蝠俠,“小河。”他抵着她的額角,用胡碴輕輕地刺觸她。
她躲開微癢觸感,掙脫他,但力度顯得妥協,“任淮安,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對你,我不會放手。”他重新將她納入懷裏,“你穿得好單薄。”
滾燙的話語吹在她的額上、發上,引得她一陣輕顫。“我忘了帶大衣。”真的好冷,叢小河發著抖,“好像也只是穿了拖鞋。”
“這麼急着要見我?”任淮安心情不錯,自個兒笑起來。她能夠出來,他已經很高興了。
“你──”
“你的窗子對着馬路嗎?”
“為什麼這麼問?”她充滿疑色。
“如果是,剛才我看到的站在窗口的人是不是你?”如果是她,是否說明她對他其實並非無動於衷的?他並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但他有時間和耐心去證明。
“到車上去?”
“我要回──啊──”他將她抱離地面,嘴唇貼近她的耳邊,“車上聊,嗯?”說著把她放於座位,帶上了車門,然後自己從另一邊車門進來,不甚寬闊的空間一時間變得愈加窄小。
不自在地,叢小河轉頭看車外。他扳直她的腰身,問:“昨晚睡得好嗎?”
“你冒犯我了。”她掙扎着,“你的行為能否君子一點?”
“我還不夠君子嗎?”任淮安笑,笑意是些許的壞。他不清楚君子的行為應該怎樣,若是依照西方的標準,他覺得自己很紳士。
叢小河看着他嘴角的笑痕,有那麼一剎,她以為是秦玄。但秦玄的笑充滿陽光氣息,而他的,是老成。
成熟男人偶爾散發的邪氣或許有致命的殺傷力,可惜於她造不成影響。
任淮安將她的雙手掬在嘴邊吹氣,如情人間的親密愛撫。
“你自以為的君子之舉令人噁心。”
“至少你不反抗。”笑得徹頭徹尾的壞。
“因為我已無力反抗。”
“哦,我還以為你喜歡。”心裏有些許的失望,笑容也自嘴角隱去。任淮安將CD送入播放器,問她:“來點音樂如何?”
他相信音樂的魅力,輕柔的音符可以讓身心平復。初時相遇,是“驚雷”讓彼此相識,後來的電話交流,都是音樂在架接橋樑。他承認他利用音樂迷惑她,可他何曾又不是在被她所迷惑?
迷惑,是他追求的方式,他不知道自己用對了沒有。生活在歐洲多年,他以前的女友只能算是床伴,不必去追,她們都會粘上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是有過一夕貪歡。所謂的各取所需,大多都是限於彼此生理上的。
可這裏不是性開放的國度。他想要的,是一個可以相愛的人,而不是夜渡女郎。叢小河。他是藉助音樂來親近她,但,有用嗎?
很快地,《除夕之夜》在小小的空間裏瀰漫開來。
“我第一次在中國過春節。”他捧起她的臉,雙眸閃着星子一樣的光芒,“但是我沒想到會和我心儀的女子共度除夕。”
“任──”這樣的他真令人害怕。叢小河也沒想到,她的除夕之夜是這樣過的,被一個男人困於車上,拴在身邊。
現在的情形她並不喜歡,但卻如他所言,至少她不反抗,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音樂使她脆弱,在一個節日氣氛過分充足、而心卻仍然寂寞的夜晚,她渴望一個人來讓她靠着。
“叫我淮安。”他命令道,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上停在她的唇間。
太危險了!叢小河一陣顫慄。
“我可以吻你嗎?我是指──”任淮安用食指點點她的下唇,輕柔撫弄,“這裏。”說著俯下頭。
“我、我要回去了!”她急忙低頭,躲開他駭人的碰觸。
他的唇瓣稍稍掠過她的左臉。一抹挫敗的神色閃了一下,然後在眼裏消失。
“我喜歡你。”他低語。
“你這樣子讓我很反感。
“小河?”
“你對感情的表達一向都是這麼直率嗎?你從來都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嗎?”叢小河氣極,“我不是你在街頭遇到的路人甲,只要你喜歡就OK;還有,請不要將你的那一套歐式作風用在我身上,這會使我對你越來越討厭。”她伸手去推車門,但,上了鎖。
“你,討厭我?”任淮安的表情像弔唁。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車箱裏一片的沉默,連無所不在的音樂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叢小河使勁拉着車門,她受不了這種讓人窒息的空氣,“讓我回去。”
他的手很快地包覆著她,許久才放開。他下車替她拉開車門。多麼難以打動的女人,連音樂都不幫他。
重新感受到真實的冷空氣,她竟有種隔絕塵世百年之感,重重地噓了口氣,“再見,哦不,永遠不見。”
“我要見你,今天。晚上我來接你。”他反手將她帶回懷中,話語堅定。
“我不會再這樣出來的。”
“可是我會。”他答道。飛散在空氣中的話語,隨風蕩漾,彷彿幾個世紀都散不去。
???
她不敢站到窗前。
三天了,那個陰魂不散的老男人每天晚上開車在固定地點等,偉岸的身軀撐起一襲灰黑的長衣蕭蕭然於夜風中,獨成風景。
滿路燈光灑落在黑色的車上,車中人可否有她不曾懂得的寂寞?她搖搖頭。別再想了,只是個陌生人而已,天亮了,他自然會離去。
她用音樂來麻木神經,狂烈的搖滾節奏充斥整個空間,以為這樣自己就能控制住跑下樓去的衝動,不料卻使心更加煩躁不安。她改聽胡梅爾,迂迴低怨的樂曲,無邊無際地在耳邊旋轉,又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買胡梅爾的情景。
夜已深,他還在嗎?
問自己一句,就減少了一分堅持。為什麼對她深情的男人不是她心儀的男子?移近窗口,她撥開幾片窗帘,一瀉而下的夜色里,除了黑還是黑,只有大門口的一盞路燈孤然閃爍。
任淮安所謂的愛只維持了三個夜晚,原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不過是三個夜晚的等待。謊言是男人的專利,感動是女人的專長。說不出是遺憾還是解脫,叢小河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霎時病懨懨的。胡梅爾的小號變成遠古邊塞的羌笛,配合著她的虛弱,低低吹唱成楊柳風,吹唱成敲門聲。
真是怪,敲門聲,居然是敲門聲。
是誰在敲門?
她猶豫地拉開一條細小的門縫,冷風灌進房子,有個高大的身影驀地罩下來,幾乎將她裹起,然後是異常刺耳又異常熟悉的洋腔中文:“是我。”
“你、你怎麼進來的?”本能地把緊門,她的驚訝仿若見到外星人。這家公司的宿舍管理是出了名的嚴格,出入門要備齊要求的證件,而對進入職員宿舍尤其是女職員宿舍的男士更是苛刻,何況是深夜時分?
“打動。我等了三個通宵打動了門衛,而你,卻那麼冷血。”任淮安滿臉倦容,叢生的鬍鬚被室內的小燈映得清晰可見,“你連呼吸的氣息都是冰的,小河,我現在才知道。”他湊近她低低地說著,嘴唇幾乎碰觸她的鼻尖,“冷美人。”
“你──”叢小河使勁地推開他,將門關上──
可是任淮安更快,頂住門板,一副吊而郎當的模樣,不同以往溫文,“不請我進去嗎,小河?”
“任淮安……”她猶豫地慢慢鬆手。
“一定要叫得這麼陌生嗎?我們的相識認真地算起來應該也有一年了。”他一個反掌,擁着她移到房內,“告訴我,你要我等多久?”
“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佈滿血絲的眼睛鎖定她,俯身喃喃地低語:“小河,我可以等,無論多久。”火熱的唇罩住她的眸子,他的唇燙過她的耳際,沿着脈搏貼印在脖子上……
“任淮安。”聲音有點顫抖,這種情形令她害怕。房內的胡梅爾奏至最高潮,瘋狂的小號壓抑在小小的音箱裏。她的心跳大抵也如此吧?急速卻無規則。
“跳舞。”他抬起埋在她頸項的頭,雙眸炯炯有神,隨着音樂的節奏踩起舞步。
被動地,她將臉貼靠於他的心窩裏,聽着他一聲聲沉穩的心跳。任淮安像是釋然地緊緊摟住她,沉默不語。
就這樣擁着舞動,時間在腳底,腳底的音樂卻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