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黃昏,於十月的欲寒未寒時來得似乎有點早。中午那狂妄的炙陽,經過整天肆風的吹襲,當映在茶色玻璃上時,已是一框一框支離破碎的餘暉殘影。

叢小河將半邊臉貼近玻璃窗,微微揚起眉角瞥了瞥窗外。中心花園的幾棵紫荊木吃緊了風,無規律地搖擺。

又是秋來。

她拉緊被風吹開了的襯襟,依然貼臉於窗,看更遠處的景物。久了,視覺有些模糊。揉揉雙眼,她想起那一年的秋天,她如何一日一日地站在窗邊留心屋外的景色變化,看得眼睛發痛,內心空虛得想自殺。

四年了。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十七歲那年,父母不曾離異,那麼現在,她應該是怎樣的境況?無法想像。

她有點吃驚時光的飛速,曾經的短髮已長及齊腰了,只有這點使她體會到某種變遷。原來,她離開過去的自己已經很遠了,遠得讓她幾近憶不起十七歲時或更早前的叢小河是什麼樣子了。她只記得那年之後,她就開始不停地奔走,像一名流動的移民,沒有固定停泊點。直到去年她才停下來,停在一家音像公司瑞安安分分做錄音助理。

然而她到底是停不住的。才兩個月,她便把錄音工作換掉了,到迪廳做DJ。然後又換,去酒吧客串歌手……從去年至今,又一年了。

一年來,她換過七份工作──不知打破哪位慣於跳槽者的記錄沒有?她對跳槽的狂熱程度和對錢是一樣的。

一直都在不斷地換,直到薪酬滿意為止。事實上,她懷疑自己是否有滿意的一天。

將手中已經冷凍了的咖啡一飲而盡,她折回辦公桌前關掉計算機。現在,她是一家計算機公司的秘書。美其名曰總經理助理,實際呢,是花瓶。

這是卓氏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卓氏主產計算機,總部設在澳洲,有數家規模大小不一的分公司散佈在世界各地,在韓國、新加坡、日本、芬蘭、加拿大等歐亞一帶都有代理商。據上一任秘書說,在這裏做花瓶只需要擺着好看就行了,至於能力方面,並不注重。

是真的。上班四個多月,叢小河總結下來,覺得那位前輩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

她沒有多高的學歷,要進入這間公司按理說是不太可能的;惟一的技能大概就是會玩點非正統音樂;而她的長相,也沒有充當花瓶的資格。她絕不是美女,充其量只能算清秀,但前輩說她笑容可掬又可人,所以就錄用她了。

笑容可掬?笑容可人?真是好笑極了。她只記得面試的那天,她是因為這個職位的高薪水才笑得甜美無限的。這下可好,她成了“賣笑女郎”。不過說句實話,每個月用那據說甜美無限的微笑換取豐厚的收入,她又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叢小河禁不住輕勾嘴角,雙眸彎成了月牙兒。

目前的生活和工作她都是比較滿意的。她有兩個有趣的女同事,林婉儀和高若妍。有時下班后和她們一起逛逛商店,聊聊天,可以放鬆自己;偶爾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聽她們講情感困擾,也是件好玩的事。

女人與女人,一旦聊起,總免不了情感這個話題。男人,是女人一生掛在嘴邊的名字。

“小河,下班了。還在發獃?”林婉儀走過來。

“哦,是的。”漫應了一聲,叢小河緩緩地收拾案上的文件。

“晚上有什麼安排?”

“晚上?”她怔愣地看了眼林婉儀,“沒有安排。”

“今天是周末耶!不跟男朋友出去約會嗎?”林婉儀笑道。這個新助理來了一個多月了,都是靜悄悄的,只會呆笑。

“沒有男朋友。”

“不會吧?要不要叫高若妍介紹幾個男人給你認識?”林婉儀半開玩笑地說。高若妍是個絕色美人,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舉不勝數,不是業界精英,就是帥男或財哥,“這樣周末也有個去處,不然一個人很悶的。哦對了,我們公司的夏子鳴也不錯,是我的大學同學,怎麼樣?”

“謝謝,不用了。”叢小河淡淡地拒絕,問:“下班后一起吃飯?”

“我和他約好了一起吃晚餐。”林婉儀說。所謂的他,就是朱文迪,人事部經理,是個有妻室的男人。

“這樣哦。那我先走了。”把皮包拎在手中,叢小河不動聲色地將一張小紙片扔在紙蔞里,那是夏子鳴在下班前遞給她的戲票。然後她走出寫字樓。

不是沒有人追,是不要人愛。從父母離異那日起,她、就知道,最愛自己的只有自己。至於男人──如果一對男女由追逐到糾纏再到相愛,倒是蠻吸引人的,只怕愛不到多少時日,便鬧分離,這就讓人興趣缺缺了。

她走到大街上,經過一間名叫“點點痕”的音像店,一段管弦樂飄進耳朵,是胡梅爾的《小號協奏曲》。叢小河遲疑了下,走了進去。她比較熱衷的其實是搖滾樂,但不知為何,對胡梅爾的作品,始終卻莫名地有種變態的喜歡。

“我要買這盒正在播放的CD。”她對店員說道。

“這個……只剩下一盒,這位顧客已經先要了,現在在試聽。”店員有點為難地看着她,又轉向一旁的顧客,“你們……”

“你也喜歡胡梅爾?”那個顧客──高大的男人操着有點彆扭的中文問道。

“喜歡他的音樂。”她糾正道。

“那你買好了,我看別的。”男人把那盤包裝精美的唱片遞過來,修長的手,指甲剪得乾淨乾淨的。

注重手部護理的男子似乎不多見,叢小河不由地又看了他一眼。他有一百八十厘米吧?對不足一米六的叢小河來說,他像是一種威脅,她必須昂起頭跟他說話。

“不好意思,搶了你的唱碟。”她也不跟他客氣。

“沒關係。”他聳聳肩,非常西化的動作,用不甚純正的中文回復她的話,“我下次來。”

叢小河笑了笑,是個有趣的老男人呢。

老男人?

是的,這個男人真的有點兒老,散佈兩腮的鬍鬚使他看起來超過四十歲,雖然他的骨架挺拔,寬厚的雙肩撐起裁剪合度的西服,看起來卓爾不群,可是感覺還是老。不過溫和的話音卻如一束暖暖的日光。

“你的聲線很美。”他很認真地看她,咬字似乎有點艱難,但語氣中有不經掩飾的欣賞。

“呃?是嗎?謝謝。”叢小河又扯開一抹淡淡的笑意,沒再理會他,拿起CD徑直走向櫃枱付錢。

“我已經付過錢了。當是送你的吧。”老男人揚聲道。

但叢小河依舊把錢放在櫃枱上,然後拉緊圍巾,裹緊大衣,走了出去,沒注意到身後一道追隨的眸光。

???

一如平常的上班日。叢小河繼續做着她的花瓶角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她的工作內容無非是接待客戶、打印文件、安排上司的日常行程等雜事。這種枯燥無味的工作竟也可拿來當做享受,她有時也是很佩服自己的。

大概是看在錢的分上吧。她想。

事實上,她並不缺錢。她的銀行存款絕對已經超過了八位數,但她從不啟用。並非守財,只是不屑。

那是“她”給她的錢,從十八歲那年起,每月固定存到她的賬號上。不過,她沒動過一厘一毫。她不用“她”的錢,她遠離於“她”的視線,在“她”找到她前,她便換掉當前的工作。她不想看見“她”。

為了躲開“她”,或者說是躲他們,她無數次地換工作。而目前的這份,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多久。所以,在“她”找到她之前,她且把無聊當有趣好了。

叢小河順手倒了一杯咖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叢小姐,”旁邊的分機傳來總機小姐的聲音,“下午總經辦有新人報到,是由香港分公司調來的翻譯。”

“知道了。”叢小河調出日程表,點擊鍵盤做了個記號。早在昨天就聽人事部招聘組的林婉儀說過了,這個翻譯可以亂真竹野內豐。聽她那口氣,叢小河有種預感,林大小姐的紅娘心又動了。

說到這個,叢小河想想就覺得厭煩且好笑。自從那天之後,林婉儀竟不亦樂乎地幫她物色起男友。林婉儀說,女人生來就是用來搭配男人的。叢小河很奇怪,也許在林婉儀的觀念里,女人是鑰匙扣飾。

“小河,品質部的劉經理挂號黃金單身。”

“財務室的方興衛不錯哦。”

“哎呀,小河,我發現工程部的彭少輝也蠻配你的。”

“小河,周末不要老加班,加班費是賺不完的,找個男朋友才是實在事呀。”

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是把“找男人”當做一個理想來追求呢?林婉儀的一再“關懷”,讓叢小河不禁如此猜測。

她從不以為自己會愛上誰,也從不以為自己會涉足愛情。

女人碰上男人就會變笨,這是很可悲的。她認為一個女子如果有能力獨自過活,最好單身,否則才去考慮是否該拿自己的一生買那張所謂的長期飯票。

而她,嚮往單飛。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小心嫁人了,不會像那句話說的“因為那個人我不得不嫁”那麼浪漫,而是那個人家財萬貫,並且老態龍鍾、行將就木,那麼嫁后不久她便可很快地得到一筆巨額遺產;否則就得才華橫溢,她要刮光他的才氣兌換現鈔用。

沒錯,就是這樣。

林婉儀口中的幾個所謂的優秀男人與她的擇偶條件一點也不符。有那麼一兩次,叢小河想,假若林婉儀再來煩的話,她就掐死她;如果破壞別人的清靜可以定罪的話,那麼她要告她,讓林婉儀判刑終身監禁。

果然,總機小姐的話音剛落,林婉儀就巳經從人事部那邊跑過來了。

“小河,下午Q版竹野內豐來報到時你要自主一點哦,聽說他還是個單身貴族呢,而且帥得沒話說,你一定會被迷得團團轉。”

叢小河淺然一笑,管他是原裝正版還是Q版,干她什麼事呀?被迷得團團轉?真是笑話。她現在最想乾的事就是把林婉儀的嘴巴封死。

“林婉儀大小姐,如果你覺得自個兒的櫻桃小嘴還不夠迷人,我願意替你縫上一條美麗的金屬拉鏈。”

“我自己會縫啦,呵呵,小河你發脾氣了呀?”林婉儀半開玩笑地圓場。林婉儀有時實在弄不懂這個總助理,說她清高嘛,她對誰都笑得甜滋滋;說她熱情嘛,她對誰都客氣而疏離。

“我是很生氣,別跟我提什麼竹野內豐。”將冷掉的咖啡擱於一旁,叢小河起身離開辦公桌,走去文件中心取職員資料表,以備下午新人報到時用。

她對談戀愛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只喜歡一個人的生活。

???

那位Q版竹野內豐並沒來報到,據說是飛機誤點。

不必接機,於是下班后,叢小河依照慣例又到公司附近的那間音像店閑晃。她正挑選着唱帶,身側有個聲音響起:“很高興又見到你,小姐。”

“你在跟我說話嗎?”蹙緊雙眉,叢小河望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面前的男人,很討厭看見他點頭時的篤定模樣。“先生,我不認為我認識你。”陌生人的搭訕令她反感。

“你是不認識我,但我們都知道胡梅爾。”任淮安微微一笑,忽略她的漠然。

“呃?”

“我們見過面。”臉上漾起一朵淺淺的笑花,他繼續說下去,笑容也盛放得更加燦爛,“也談過話。胡梅爾的關係。”

關胡梅爾什麼事?另外,胡梅爾是誰?叢小河疑惑地想。他的一口變腔變調的中文才讓人生氣呢,多半是吃過洋墨水的半調子國民,生怕人家不知道他飄過洋過了海,所以在語言上做一番強調。

“我想你認錯人了。”真的是陌生人一個。刀削似的五官,剛毅但略帶溫和,大概因為他始終微笑着的緣故。叢小河打量他,三十來歲的樣子,穿着圖騰印花白T恤、寬鬆的深藍色牛仔褲,手腕上還纏了根鮮艷的頭繩配飾,很潮流的裝束,散淡而悠閑。但她實在找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應該是喜歡胡梅爾的音樂的那位小姐吧。我的朋友──”任淮安指了指櫃枱處那位秀麗的店主,“她說你常來這。”

“你,打聽我?”叢小河睇他一眼,心中升起疑竇,不會是“她”指使的吧?

“那天你走得很快,我心裏想你為什麼也這麼喜歡胡梅爾──”

什麼意思?難道說……叢小河有點窘。怪不得他記得她,原來是她那天“搶”了他看中的唱碟。他該不是無法再買到相同的碟子,天天埋伏在這裏等她的出現,然後順便討回去吧?這個年頭原來還有如此小氣量又極度無聊的男人。

“真沒想到你還記得。”她淡淡一笑,透過鏡片望着他的眼睛,充滿揄揶的口氣。

忽略她的揄揶,任淮安雙眸鎖住她,沒有稍刻偏離,“要不記得你挺難的,欣賞古典音樂的女孩子不多。”

“是嗎?”其實她對搖滾樂的興趣更加濃厚。

“而且你的聲線──我一直記得。”並且記憶深刻得讓他自那日之後就不斷地回味。

“一直記得?”叢小河驚跳起來。這個人真叫人討厭和困惑,尤其是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太可惡了!記得那麼久,該不是真的要她將唱碟讓回給他吧?

“他當過主持人,是個講究音質的行業,職業原因,所以他對聲音很敏感,習慣留意別人的聲音。”一襲白衣的美女店主不知何時站在他們中間,巧笑倩兮,她對叢小河道:“他對你可是一瞥驚鴻哦。”說完便轉身去招呼進來的顧客。

原來如此。只是一瞥驚鴻又是什麼意思?

“那麼,謝謝你留意我。”叢小河甜甜地送上一個笑容,她想她的笑容應該保持得很適度的,只是內心卻很快地恢復了慣有的冷漠。

任淮安笑着聳了聳肩,說:“你不是買CD嗎?接觸過海登的作品沒有?聽聽如何?”他將唱片拿給店員播放。

很快地,樂曲自音箱緩緩地流瀉出來。

叢小河看他一眼,做出趣味索然的樣子。她一向受不了這種前奏過分做作的音樂,覺得倒不如感受重金屬造就的樂感來得過癮。

“《第94交響曲》,這是海登音樂的象徵。”任淮安示意她留心傾聽。

“我跟這個人不太熟。”她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海登關她什麼事。

“呵呵,等你跟他比較熟悉了,你可能會喜歡上他的音樂。”任淮安朗笑。這個女子真有意思。

一段小提琴和弦樂隊的進行曲慢慢地遊動開來,樂曲是細緻、輕柔的,有點小心翼翼的感覺。叢小河也聽得小心翼翼的,她極少接觸這種玩意,在久遠的回憶里,倒是“她”常常彈奏類似的曲調。

樂曲在柔和的舒展中,驀地拔高、再拔高,而後“轟”的一聲砸下,彷彿平空劈來的“驚雷”,幾乎傾盡了整個樂隊的最強音的演奏,帶出震撼效果。

叢小河驚愕不已、滿面疑色望着身側的老男人,剛剛她差點被嚇暈了。

任淮安瞭然地笑,解釋道:“這就是這支樂曲的精華所在,所以海登的《第94交響曲》又被稱做《驚愕交響曲》。”

“你主持的是音樂節目?”對音樂這麼熟悉,這樣猜應該沒錯。

“二十七歲以前,在荷蘭的一家音樂電台幹了八年。”任淮安說。

“你是荷蘭──”

“歸僑。我在荷蘭長大,這是我第三次回來。”

難怪中文咬字不準,叢小河突然對他很感興趣。

樂曲稍稍停頓后又緩緩奏響,任淮安將一張小紙片伸到她眼前,“這是我的名片。”

“呃?”

“認識一下好嗎?”望着她黑亮的大眼睛,任淮安有點困惑。她明明笑得甜美無限,眼裏卻沒有多少笑意,反而滲着細細的優郁和──淡漠。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心,正被她微微地吸引着。

斜着腦袋,叢小河揚眉輕笑一聲,“好啊。”這個老男人,舉止一如優雅的紳士,誠摯得讓人無法拒絕。她接過他的名片,禮貌性地看了看,“好別緻。”

簡單而不失精巧的設計,與常見的名片不同,取材上好的印度尼西亞紙張,白色浪紋的浮影里,中間垂下一弦海水的裙據,上面只印了名字、職銜及電話。

“任淮安?”

???

“就這樣。父業子承。”三十分鐘后,兩個人坐在音像店隔壁的咖啡屋裏。任淮安彷彿是習慣地聳聳肩,講述他由廣播人成為生意人的原因。

“所以你才回來這裏開設公司,對吧?”叢小河胡亂地問,“這麼說,你要中國、荷蘭兩地奔跑嘍?”

“是的,不過在荷蘭的時間會多一點,因為總公司在那邊。”頓了頓,任淮安盯住她說:“但我希望能在國內多留一段時間。”

“哦。”叢小河淡啜了口咖啡,是她喜歡的“黑蝶戀花”。這是間不錯的咖啡屋,與音像店連成一體,同樣取名“點點痕”,卻又各自獨立着。中韓混合的設計手法使整間咖啡屋看起來別具一格。

“你不問原因嗎?”

“什麼原因?”叢小河慢慢地攪拌咖啡。咖啡屋有隔音設備,把都市的喧鬧摒於外頭,空氣中除了低低浮動的樂曲外,細聽小匙輕碰杯壁的聲音也是種享受。

“我留下來的原因。”

有什麼好問的?路人一個。不過她還是問了:“你父親要你在這開拓新市場?”

“或者──是。”其實他想說──主要是因為你。任淮安定定地望着她,心底醞釀著要怎麼說出口才不會唐突了佳人。

見他沉默,叢小河也不好打擾。舞弄小匙攪拌着咖啡,她也陷入自己的沉思。好奇怪,她居然與一位認識不久的男人閑聊這麼久,他對她來說還很陌生呢。

“叢小姐……”

“嗯?”叢小河“嗯”了聲,又繼續喝她的黑咖啡。唔,味道不錯,應該再來一杯。

“喝太多咖啡對身體不好。”任淮安伸手想取下她的杯子。

“可是我喜歡。”再啖一口,真的很好喝。叢小河抬頭,睇着他,“怎麼辦?”

“你是個任性的女子。”他簡單地道,“任性得讓人──”好喜歡。

“任性?”叢小河頓了頓,第一次聽到這種評論。“或許吧,或許你說得對。我任性,而且還很固執呢。”任性而固執地,她把新點的咖啡喝盡。

“叢小姐──”好久,任淮安才問道:“你會給我打電話嗎?”

“也許吧。”不過,她知道她不會。學任淮安一樣聳聳肩,叢小河拿出他給的名片,把上面的電話號碼讀給他聽。這只是一場因音樂而起的萍水相逢罷了,以她的品性,一同喝咖啡、把電話寫給他於她而言已是奇迹,打電話給他?那真是一記驚雷了。

???

沒有要任淮安送,叢小河獨自打的回去。剛步入公寓大門,保安便上前對她說:“叢小河小姐是吧?有個姓沈的女士找你,她剛剛走了。”

姓沈?難道,“她”要來了嗎?

叢小河一怔,失神半晌,淡淡地扯出一句:“知道了。”

???

“她”沒有來。

Q版竹野內豐倒是真的來了。不是竹野內豐,卻勝於竹野內豐。叢小河看見他時,頓時愣在當場,彷彿遭遇了海登音樂的一記驚雷。

“你沒事吧?”一道好聽的男中音傳入耳朵。

“呃?沒事。你看起來好像……”好像她認識的一個人。叢小河訥訥地答道:“好像很帥的樣子。”

“噢,謝謝。你真是個有趣的小姐。”

連聲線都像。叢小河怔怔地想,他們有什麼關係嗎?怎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呢。曾經“她”便是被如此帥氣的一個男人吸去了魂魄,拋卻她而不顧。

Q版竹野內豐伸出一隻手,說道:“我叫秦玄。剛來報到的。”

姓“秦”,那麼是她多疑了。“叢小河。”她與他輕握了一下便急急收手。

“蟲子的‘蟲’?”

“你認為我像‘蟲’?”語氣倏地變得尖銳。

“抱歉,”秦玄急忙解釋,“開玩笑的。”

“這種玩笑並不好笑,我是樹叢的‘叢’。”這樣的解釋卻有點好笑。

秦玄縱聲笑得放肆,“應該說是花叢的‘叢’吧?”

“你?!算了。”叢小河怒瞪兩眼,繼而覺得自己的生氣彷彿沒有好理由。想想他與那個人不過是長得有點相像而已,便只好作罷。

而這個名叫秦玄的Q版竹野內豐則笑得更大聲。

哼,真是張狂的男人。

???

秦玄第一天上班,便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動,他幾近把寫字樓的未婚女孩子的心魂都吸引了去。唉,帥哥呀,處處吃香,尤其是放在女人堆里。

林婉儀走至叢小河的辦公桌前,半開玩笑地說:“秦玄美男子的魅力真是無邊弗遠,小河你覺得呢?”

“是嗎?”叢小河埋頭在文件中,“張狂得無法無天比較恰當吧?”如此耍酷。

林婉儀聽得直翻白眼,她還想把他們湊成對兒呢,看來是白費心了。

高若妍端了杯熱咖啡從咖啡房走出來,儀態萬千地,看到林婉儀和叢小河便是一笑,非常嫵媚。到底是“一枝花”,簡單一個笑,也可以做得如此妖冶。是女人都看呆了,男人大抵會看到雙眼脫臼。

“你們在說新來的翻譯吧?”高若妍問道,“確實很俊朗呢。這個男人,你們說我能不能把到手?”

“你的關則棟怎麼辦?”林婉儀笑問。

“他呀,一邊涼快去。”高若妍轉向叢小河,“不然暫時存放在你這裏?反正你身邊空着也是空着。”

接收她的男友?叢小河愣了愣,真是受污辱。她以為她是誰、她的關則棟又是誰?一股無名火升起來,不待她出聲,林婉儀已經開口了:“若妍,你的話說得過火了點,男人哪能這樣轉讓,關則棟還是你的初戀情人呢。”

“我是說暫時嘛。”高若妍巧笑倩兮,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叢小河也不好跟她計較,且當是玩笑吧。都怪那個秦玄,長相如此招搖。她正欲打開計算機,剛剛還被她們討論着的男人卻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說:“叢小姐,上午日本客戶來訪的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已經全部OK了。”儘管心裏不太舒服,還是回予他一個微笑。果然是個合格的“賣笑女郎”,她都有點佩服自己了。

“需要用的數據都準備齊全了嗎?”秦玄繼續問。

“是的。”

“嗯。好。待會麻煩叢小姐和我一同去接機。”

“是。”什麼麻煩她,這本來就是她的分內事。這個男人,又不是她的頂頭上司,剛上班就把她命令來命令去,真討厭。不過──算了,與帥哥共事,至少也是賞心悅耳的。

秦玄側身回到辦公室,然後又掉過頭說了一句:“對了,蟲子小姐,你今天跟昨天一樣漂亮。”

“呃?”蟲子?叢小河一陣怔愣,她什麼時候變成蟲子了?秦玄!太過分了,給她起外號!

???

令叢小河更氣的是,她的工作竟隨着秦玄的到來而加重繁忙。他經常加班,像是工作狂,而她自然也是得跟着他,任他使喚了。

所謂助理,其實就是協助整理吧?在總經辦,她儼然成了秦玄的專職資料整理員。不過也好,說明除了“賣笑”,她也是會幹點實事的。而且加班費非常可觀,不賺白不賺,賺了又不會白賺。呵呵。

就是最近晚上老要加班,弄得她皮膚的毛孔似乎擴大了些。

她是很在意膚質的變化的。女人嘛,若非絕色,也絕對要有好的皮膚,否則會比缺少金錢更可怕。

所以,她對清麗肌膚的愛護比對錢更甚。

所以,每周做皮膚護理是她的固定課程。

換了件白色針織無袖毛線衣,襯一襲粉紫直筒長裙,抹上淺紫唇彩,眉心輕掃,鏡面上立即浮現出一個碧玉佳人。順手將一條絳紫色的薄絲巾束在頭髮上,叢小河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好像是真的有做“賣笑女郎”的資本呢。

她打算到美容院去讓自己更加甜美動人。打開房門──

“她”站在門口。

“你……”叢小河進退不是,心想“她”的速度真快。

“小河,我……”沈霓低叫,“跟媽媽一起過吧。”

媽媽?叢小河看着眼前萬種風情集於一身的女人。呃,對了,眼前的美麗女人是她母親,只是叢小河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這個稱呼了,她稱呼“她”為沈小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八歲還是十歲?或者更早?這個女人老是彈她的琴,父親說她是個出色的演奏家。

她是很出色,不但琴藝,還包括容貌,叢小河也只遺傳了三分之一。而現下,這個四十五歲的女人,比三十齣頭的少婦還年輕,不知是否做過拉皮手術。身材保養得當,雖然有點福態,也依舊勻稱有致,難怪會讓那個小小男人由拜師於她拜到臣服在其石榴裙下。

媽媽。叢小河在心底模擬着這個發音。畢竟近十年沒叫了,好陌生呀。眼前人跟陌生人是真的沒什麼兩樣,自她有記憶起,這個女人就喜歡別人叫她“沈小姐”,父親在人前也是這樣稱呼她的。那麼──叢小河想,她也這樣叫“她”吧。

“沈小姐,我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了,沒事不要找我。”跟她一起過?並且跟那個跟自己相差無幾的男人共處於同一屋檐下?

她做不到。

她驚嘆杜拉斯與她的年輕情人的愛情,但無法接受至親去演繹東方版的老婦少夫戀。

“小河!”沈霓的聲音顫抖在空氣里,像她彈出的琴音,很有質感,但調子悲涼。人家說母女連心,她僅有的一個女兒卻從不與她親近。她在音樂界呼風喚雨,家庭生活卻不盡人意。怪誰呢?長期出國演出,使她忽略了女兒的成長,待到她突然覺悟時,丈夫和女兒已經與她形同陌路了。

沒錯,離婚是她提出的。那時候達民還只是她的學生,不算是介入他們家庭的第三者,她丈夫應該是很清楚這點的,但十七歲的叢小河卻不如此認為。雖然是跟着她過,但從那時起便明顯地排斥她,然後離家出走。

“我要出門了,沈小姐,不見。”叢小河閃出門外,反手將門鎖上,也不理沈霓的臉色瞬間刷白,目無表情地衝進剛好打開的電梯門。

煩人,這套公寓不能住了。

???

煩死了!

奔出電梯,叢小河一邊疾走,一邊思索着什麼時候搬出公寓,不期然地撞上一堵肉牆──

“呃,抱歉。”她定住腳步,“是你?”

“叢小姐!”任淮安滿臉的不置信,繼而興奮地道:“真巧,沒想會碰到你。”

“是有點巧。你……”

“我來看一位朋友。你,住這?”

“嗯。”

“我給你打過電話,你似乎沒有接。”遲疑了下,他問道。

“是嗎?不好意思,我沒記住你的號碼,以為是陌生人。”實際上,他對她而言,與陌生人無異。

“這樣啊。那──今天一起吃飯?”

“不了。你有事。”她推卻道。

“沒關係,我明天返回荷蘭,是來跟朋友道別的,遲些時候也行。而且上次之後,我也很想和你聊聊呢。最近朋友推薦了好些精彩的光盤,或許可以介紹給你,就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他說道。其實,想進一步了解她、接近她才是真的。

“也好。”反正現下心情不佳,有人陪說話、聊聊音樂應該是不錯的事。不過她建議吃漢堡,“這棟大廈二樓有麥當勞分店,你覺得如何?”

“你喜歡就好。”任淮安將紳士風度發揮得淋漓盡致,和心儀的女孩一起,吃什麼都是有滋有味的啦。雖然只見過兩次,但他早已被叢小河的冷凝氣質迷住了。

排了極長的隊才買到兩份套餐,叢小河一邊咬着麻辣雞腿,一邊吸着可口可樂。她向來不嗜辛辣食物,但今天的心情因“她”的到來顯得極度不爽。辣,應該可以提升低落的情緒。

任淮安看她邊吃邊皺眉吐舌的可愛模樣,覺得有趣而不解。這個女子,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呃──”忍不住地,他終於問:“你這樣不是在虐待自己嗎?”

“虐待?我認為這是種享受。我正辣得刺激、辣得開心呢。”叢小河再狠咬一口,該死的雞腿,這麼辣,她要虐待它!

如果可以把“她”也狠狠咬幾口多好。

“你很會享受食物。”勾唇一笑,任淮安繼續欣賞她豐富多變的表情。與上兩次的淡漠不一樣,現下的她是激越而生氣的,然而同樣使他着迷。

他想,他是喜歡上她了。不然不會在前兩次的偶然相遇之後,對她念念不忘。其實在初見她時,他就被她吸引。這種男女之間的吸引一旦變成喜歡,便意味着一場追逐。只是他,可以追她嗎?或者說,能否追到她?

他望着眼前的佳人,她的心思似乎絲毫不在他身上,她的眼神飄忽,並不曾將他的凝視看在眼底。

“叢小姐,咳,我明天回荷蘭──”

“哦。”叢小河專心吃着薯條,她把一根蘸了西紅柿醬的薯條送到任淮安面前,“來一根?”

“呃,好。”任淮安一陣愕然,張口吞下,緩緩地咀嚼着,有細細的小歡喜。

叢小河並不知道自己的隨意之舉其實十足像情人間的親昵動作,她邊繼續往任淮安嘴裏送薯條,邊道:“回荷蘭?不是要在這裏開拓市場嗎?”

“有點事,回去處理一下。”

“這樣子。”她舔了舔沾了西紅柿醬的手指,這樣的小動作看在任淮安眼裏真是可愛之極。

他猶豫着問:“以後,我給你打電話你會接聽嗎?”很想現在就留下來,只是公司的事卻不得不解決。他不知道再見她時又是哪天,且先電話交流吧,追求總是從交流開始的。

“應該會,只要我知道是你打來的我應該會接的。”漢堡吃完了,可樂喝光了,薯條所剩無幾,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叢小河擦擦手,站起來,道:“我吃飽了。你慢用,我先走了。”

“我送你。”任淮安急急道。

“你好像都沒吃到什麼。”叢小河轉頭看他。她實在弄不明白,為什麼整個用餐過程他都若有所思的,彷彿有什麼話想對她說,但又欲言又止。

“我不餓。我的車子就在附近,讓我送你可以嗎?”

“可我就住在樓上呀。”叢小河有趣地道。

“也是。”任淮安窘然,覺得自己像個毛小子似的,並非第一次接觸女人,卻表現得拘謹,實在不是平時的自己。

叢小河突然想起自己出門時的打算,便又說:“我跟我的美容師約了時間,現在已經超時,或者你可以送我前行?”不知為何,這個男人讓她身心舒暢。

“OK。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任淮安喜道。

“好。”她笑,“我到樓下的大門口等你。”

不久,一輛極炫眼的高級房車開到面前,任淮安從車內探出頭招呼叢小河,她跳上去,說了個地名,道:“車子好漂亮哦,你好像很有錢呢。”

“還行。”任淮安笑,將車子掉頭。

“我最喜歡有錢人了。”

原來她還是個率真的人,如此可愛。“是嗎?”任淮安抿唇低笑,“那麼──你喜歡我嗎?”

“呃?我喜歡你的車子呢。不過──”沒有將他的話意完全聽入耳朵,叢小河偏了下腦袋,稍作沉思狀,“車身若是紫色的就更好看了。”

“那麼喜歡紫色?”瞥了眼身邊紫衣裝束的佳人,任淮安問道。

“喜歡。很喜歡。”叢小河點頭,再點頭,“因為這種顏色夠變態嘛!”

“變態?怎麼說?”任淮安不解地問,他從未聽過這種說法。

叢小河笑起來,“開玩笑的,別當真。我以前有個繪畫的朋友說,純粹的紫色是所有顏色中最難調配的。紫色可以讓人死在裏面。我老是參不透這句話的含義,卻開始莫名奇妙地喜歡上紫色。我有好多紫色衣裳呢。”

“可以想像。”三次遇她,她都是一身的紫。紫色是極挑人的,一個不慎便會變得俗氣或老氣。而她,似乎天生與這種顏色契合,無論深紫粉紫,在她穿來都那麼得體合宜,人衣渾然一體,生就出一種冷凝獨特的氣質。任淮安不禁想,他是被她的氣質吸引,還是受了紫色的迷惑?

“有時候我打開櫥櫃,看見掛着的、堆着的深深淺淺的紫色衣服,都覺得自己好變態。呵呵。”叢小河繼續道。

任淮安放慢車速,這個女子,越是相處越是受她吸引,“怎麼會呢,我也喜歡紫色,同樣也喜歡……”

“哎呀!”叢小河叫了聲,“我到了,你在前面的路口放下我就行了。”她一邊說,一邊忙着鬆開安全帶。

“好。路程好像很短。”任淮安道,他好像開得一點都不快呀,怎麼一下子就到了?

“不短的啦。謝你嘍,拜。”叢小河步下車子,隔窗朝他揮手。

任淮安看着那漸行漸遠的嬌小身影,緩緩地把剛剛被她打斷的話說給自己聽:“同樣也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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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種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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