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濃稠的蜂蜜調進生活里,甜甜的感覺停在心底,盈心不再排拒愛情。

天衡所有的假期,都和她在一起,他們玩遍北部大大小小的風景區,他們看盡每一部電影,他們盡了全力讓兩個人在一起。

「我一直不曉得你會做菜。」天衡看着盈心俐落的身手。

「煮菜曾經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念書時期,我要先做完早餐才能出門上學;放學後,要先趕回家做完飯才去打工,有時候來不及了,我一面吃飯一面煮飯才叫厲害。」

「你負擔全部的家事?」

「我養父母晚上到夜市擺攤,弟弟妹妹們太小,爺爺奶奶年紀人,工作自然落在我頭上。」

「你不曾抗議?」

「沒有。」她很明白自己的處境,明白養女沒有權利爭取。

「在艱困環境裏,你還能對自己那麼有信心?」

「當時,我篤信明天絕對比今天更好,我相信命運在我面前擺了個驚喜盒,只要我奮力不懈,就能找到它、打開它,然後人生一片光燦……沒想到盒子一打開,才發現那竟是潘朵拉的盒子,醜陋污穢謀殺了我的希望和熱情。」

從那時候起,她不再相信希望;從那時候起,她一步步放棄自己、看輕自己。

雞胸肉下鍋,拌炒幾下,香氣從鍋子裏溢出,天衡自身後攬住她纖腰,她比食物更誘人。

「你的希望和夢想沒有被謀殺,它們劫後餘生,存活了下來,只要我們一起細心澆灌,它們就會長得鬱郁菁菁、一片青綠。」

「我們一起?」拿住鍋鏟的手停頓,他要和她一起澆灌她的希望夢想?

「對!我們一起。」

從此之後,她的生命里有他,他們的生命是兩條相交軸線。淺淺一笑,她把腰果雞丁盛到盤子裏。

「小時候,我常一邊炒菜、一邊想,總有一天我的長腿叔叔會出現,他將帶我遠離貧苦悲慘,慢慢地,我會習慣玻璃鞋和禮服,永永遠遠脫離悲苦。」

「你指的長腿叔叔是我?」

「不是,你是長腿哥哥,你自己說過的,忘了嗎?」

「我記得,我的頭腦還不算太壞,談談你的長腿叔叔。」他的口氣里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從察覺的妒意。

「他是我國中同學孟純的大哥——孟余邦。」

「你們是青梅竹馬?」

「算不上,我們只見過一面,在首次見到你的那夜,我同時見到他,是他帶我到餐廳去,才會碰見你。我和孟純感情很要好,大概是因為我和她都是被人領養的女孩子,不同的是——她養父母對她非常好,而我的家庭情況……

「升國三那年,養父母不打算讓我繼續升學,孟純把這件事告訴她的余邦哥哥,沒想到,他一口答應幫我繳交學費,並按月付錢給我養父母,我才能順利把高中念完。

「我一直希望見他、向他當面道謝,但他似乎沒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若不是孟純離家出走,恐怕他不會找上我。這些年,我常在最無助的時候想起他,想着只要他出現,磨難就能結束,他是我年少時期的暗戀呢。」盈心半開玩笑說。

「以後,當你覺得辛苦時,就想我、別想他。」他口氣里有嫉妒。

「你在計較嗎?」盈心問。

「對!我計較別的男人在你心中出現的次數比我多,計較他占的比重比我重,計較你辛苦的時候忘記想起我,更計較,才七年時間,你就把我忘得一乾二凈,連我站到你面前來,你只拿我當一般酒客對待。」

「我們才見過一次面,何況中間相隔七年時間。」盈心提醒他。

「那天我們說了一萬零八百秒的話,你和你的長腿叔叔說的話沒我們講得多,何況,你再見到那位長腿叔叔,你會認不得他嗎?」

「那不一樣,我想見他想了四年,當然要把他的五官牢牢記住。」

「你的意思是說,我只是路人甲?一點都不特殊?」

「別這麼說嘛!」放下鏟子,她賴到他身畔,靠着他的肩,用行動告訴他,她就在身邊。

好奇怪,分明是一個果決男人,怎碰上感情事就變得不像自己?

「等我一下。」想起什麼似地,天衡站起來。

「你要做什麼!」

「證明我不是你生命中的路人甲,證明如果你願意,我就能捍衛你的生命,成為你生命里中的上帝。」

「你把我弄得一頭霧水。」

「反正你等我一下,等我回來,不可以偷吃菜。」他拿起車鑰匙,飛快往外走。

盈心轉身繼續整理蔬菜,熱鍋放油,她幻想自己是個幸福的小妻子,等待着快下班的丈夫,哼起歌曲,輕快的腳步在地板上滑行。

婚姻?她竟開始出現這種荒謬念頭?

在社會的眼光里,她們這種人玩玩可以,至於尋求婚姻,眼光絕不會落在她們身上。更何況他那種高高在上的人物,怎能忍受自己娶—個有過「輝煌紀錄」的女人?

菜上桌,脫下圍裙,盈心支起下巴,想他正在哪裏?想自己該被定位在何處?該止步的愛情闖入,她捉摸不出下個方向。盈心想得很認真,從愛情到婚姻以至家庭。

天衡對她許下過無數承諾,認定她將在他的生命中成環成結。問題是,愛情真能不去顧慮別人的看法?婚姻真只是兩個人的事情?這種想法會不會過度天真?

「在想什麼?」天衡捧一個綁了絲帶的水藍色紙盒進門。

「沒什麼。」盈心回神。

「來,送給你。」他把紙盒擺到桌上。

「你特地出門為我買禮物?」

「上回小天使胡塗,他錯把你的驚喜盒拿成潘朵拉盒子,害你不再相信希望和熱情;於是,我去向他抗議,要求他把該屬於你的驚喜盒還給你。」

「這是你向小天使要來的?裏面有什麼?」

「我不是太清楚,我們一起打開來看看,好不好?」

「好。」

一面拆著緞帶,盈心有很多期待,盒子裏果真負載她的夢想?

打開盒蓋,一隻表、一瓶蜂蜜、一個柔軟的小枕頭、一個造型特殊的小枱燈和他的照片。

看看這五樣東西,再看看天衡,費疑猜。

天衡樂於為她解題,他先拿起蜂蜜,接着又舉高枕頭。「你的驚喜盒裏有幸福甜蜜,有夢想。」

「這個呢?」她拿起小枱燈問他。

「你未來的人生里充滿光亮,而且……」他揚揚右手的手錶和左手的照片,「還有一個『一輩子』的『情人』。」

甜蜜、夢想、光明和一輩子的愛情,有了這些,人生哪裏有缺憾?

「喜不喜歡你的驚喜盒?」

自盈心身後擁住他,兩手橫過她的上半身,兩相依靠。天衡偏好這種姿勢,他喜歡自己和她朝相同方向,從此不管怎麼走,她背後有他,他身前有她。

「如果你是上帝,我必須承認,你是個最慷慨的神。」翻過身,她仍然在他懷裏。

「信我者得永生。」他圈住她的腰,他圈住了她的身體、她的心和她的愛情。

踮起腳尖,她的額頭貼住他的。

愛上這個細心男人很容易,逃離他的愛情網很辛苦,她是個懶惰天使,飛翔幾年,倦了、厭了、不想動了,暫且停留在他佈下的情網裏,盡情享受他給予的幸福吧!

「下個星期,天燁和依依決定結束愛情長跑,走入禮堂。」天衡宣佈。

「恭喜你們。」她虔心。

「那天,我們全家人都要出席婚禮。」

他的意思是不能來陪她?他對她太小心了。微微笑,她啟口:「我一個人去上班沒問題的。」

「不對,你不去上班,你要陪我出席婚禮。」

「為什麼?」

「我說過,我們『全家人』都要出席。」他堅持她是「全家人」里的一分子。

他的堅持造就出她的溫情,他誠心要她當一家人,誠心要和她共擁一生一世。

「可是……我沒見過你親人,這樣會不會太莽撞?」

「不要多想,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可柔呢?你必須替她想想,她是個好女孩,傷害她不厚道。」

「可柔知道我們的故事,她尊重我的幸福。」

「她會因此受傷嗎?」

「如果你了解我和可柔之間的關係和感情,就不會問我這個問題。」手臂收縮,他把她收進自己懷中。

幸福就這樣來臨?在她措手不及時,咚地砸向她的人生,尚來不及迴避、來不及反應,她就讓人結結實實愛著了。

被愛的感覺很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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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在孟家庭院舉行。

依依頂替失蹤多年的孟純,在孟家住下來,七年來,她一直以孟純這個身分過日子,直到再碰見天燁、再續起前緣,她才回復唐依依身分。

盈心來過孟家,在披薩店打工時,孟純常藉口訂外送披薩,把她拉出來講幾句話。

舊地重遊,人事全非。鼓足勇氣,盈心悄悄走到余邦身邊,輕喚:「余邦哥哥。」

余邦轉頭,詫異!他見過這個大美女?「對不起,我們認識嗎?」余邦禮貌問。

「我是孟純的同學,以前你資助我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記得嗎?」

再見他,盈心發現那些屬於暗戀的情愫消失了,隨著成長、隨著愛情來臨,年少時期的幻想蒸發,現在的她,只有再見故人的興奮和喜悅。

「我有印象,你還好嗎?後來你有沒有繼續念大學?」

「有,前年畢業了,孟純還是沒有消息嗎?」

「對,但我沒有放棄找她,她有沒有和你聯絡?」

「沒有……」盈心抱歉地搖搖頭。

「別擔心,我認為這些年她一定過得很好,只是沒辦法和我們聯絡。」余邦常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這種安慰讓他不至於過分擔心。

「但願。」

她曉得在孟純離家出走前,原預定和余邦哥哥結婚,時隔七年,他身邊有人了嗎?

「盈心,你在這裏?我找你好久。」天衡站到她身邊,目光打量著余邦,這個男人英挺偉岸,是個對手。

「你好,我是孟余邦。」對方伸出友善的手。

孟余邦三個字闖入他腦海中,長腿叔叔和他相疊合,他就是盈心同學的大哥,醋意在胸問翻了幾番,他的臉倏地凌厲蒼白。

余邦訥訥縮回手,他不曉得這男人怎對他有強烈敵意。

「你們聊,我去招呼其他客人。」轉身,余邦剛要離開,就讓盈心一把抓住大手。

「還有事嗎?」

「余邦哥哥,我欠你好多句謝謝,謝謝你幫我,謝謝你讓我受教育,謝謝你讓我相信世界上有好人,謝謝你讓我在最絕望的時候有個人能想,以致艱苦變得比較容易。」這些話,盈心存在心中許多年,上次見面時忘記講,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和他再度面對面,把感激說出口。

「我有這麼偉大嗎?」余邦看着天衡越來越肅戾的表情,決定儘快抽身為妙。

「除了親生父母,再沒人比你對我更好。」她對余邦有很多的謝意,這份恩惠她早晚要回報。

斯文的天衡嘗到鼻孔噴氣的滋味,握緊的拳頭有揍人慾望,冷冷的眼神掃向盈心熱切的臉龐,他非常非常嫉妒,長腿叔叔居然在她心底佔據那麼大分量。

她說,「除了親生父母,再沒人比你對我更好了」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做得不夠多、不夠深刻,讓她的腦海里只能記取孟余邦的好處,遺忘自己的用心用情?

「別這麼說,幫助人是件好事,何況是我能力所及,以後有空常到家裏來坐,和爸媽談談孟純,他們會很開心。」

「我會的,余邦哥哥,謝謝你。」余邦走了,盈心好高興,追逐着他的背影,笑容未曾褪去。

假設當面向余邦說謝謝是她多年來的夢想,那麼天衡送給她的小枕頭,替她圓了第一個夢。

於是,她相信了天衡所有說法,他的蜂蜜將為她帶來甜蜜幸福,他的小燈會為她照亮人生,最重要的是……是呵!是這個不錯的男子將當她一輩子的情人。

轉身,她回到他身邊,卻發現天衡臉色難看。

「你怎麼了?不舒服還是生氣?」

「你看起來很快樂?」他冷冷問。

「當然,我又碰上我的長腿叔叔。」

要是她再敏銳一些,她會發覺,他生氣的源頭來自於她的過度快樂,然而她實在太興奮了,沒心思去注意他的生氣純粹為著嫉妒。

「我帶你去見我爸媽。」

天衡決定把情緒暫且擱一旁,該談、要談的回家再說,今夜是天燁的好日子,他不該破壞氣氛。

「嗯,我這樣子還好嗎?」拉拉衣擺,整整鬢髮,在天天見客的時候,盈心從不畏懼見人,今天為見這對老夫婦,她花了心思特意將自己打扮起來。

「很美,像清蓮、像精靈。」對於她的美貌,天衡一向給予滿分。

「那……我們走吧!」

勾住他的手,她在心裏—遍遍告訴自己,他拿她當親人,她便該有所回饋,話反覆貼上心問,愈貼愈厚、愈厚愈甜……

「爸媽,她是盈心,我的女朋友,不久將是你們的媳婦。」

他的介紹詞讓聶家兩個長輩同時愣住。

天衡在說什麼?前陣子他們才幫他辦完訂婚禮,怎一下子,他又有其他的女朋友?懷疑在眉梢,但他們都沒發表意見。

「伯父、伯母好,我是姜盈心。」點點頭,噙著微笑,她是個不折不扣的仙界人物,不食人間煙火,誤落凡塵,純為償還一段情緣。

接下來他們會問,她的父母做什麼、她念哪個學校、將來打算往哪個方向發展,這些答案已經在她腹中推敲好幾個日夜,她相信自己能回答的得體合宜。

「你好,姜小姐長得很漂亮。」

「謝謝伯母誇獎。」

「今天晚上放輕鬆點,好好吃、好好玩,你太瘦了。」聶媽媽慈藹地對盈心說話。

「我知道。」盈心說。

「那你們年輕人樂你們的,我們要去找老人家說話。」聶媽媽微微點頭,把丈夫帶開。

盈心不解地看着他們的背影。

就這樣?她一肚子的說辭沒開始,談話就結束了?盈心有些錯愕。他們不在意兒子結交怎樣的女朋友?或是他們認定,她不該是天衡的女朋友?

回頭,她望向天衡,眼底寫滿疑惑。

「我說過,他們不會管我交女朋友,他們一向尊重孩子的選擇。」他投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

「是這樣嗎?」她懷疑。

「當然是這樣。」

「好吧!我餓了,我要去吃東西,你要不要一起?」暫且把不愉快拋開,她相信天衡。

「好!我們走。」天衡擁住她,走向食物台邊。

這時,余邦走來,他的注意力不在盈心身上,他走到天衡身旁,兩人耳語幾句,天衡轉頭要盈心把自己餵飽,就匆匆跟余邦離開。

發生什麼事情?盈心吃牛排的時候想;他需不需要人幫忙?她喝果汁的時候想:為什麼這麼久,天衡還不回來?冰冰的果汁杯在她掌心輾轉……

深吸氣,她放下杯子,朝天衡離開的方向走去。

一樓都是賓客,她找不到天衡,緩緩走過階梯進入二樓,向前沒幾步,盈心就聽見天衡的聲音——那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冷冽語氣。

耳朵貼在門扇上,細細傾聽,父親的咆哮聲,母親歸勸聲,還有天衡不妥協的冰冷,盈心曉得這一切全因自己而起。

「她就是你岳父請徵信社調查出來,那個叫火鶴的女人?」

「她自我介紹過,她叫姜盈心。」天衡強調。

「姜盈心也好、火鶴也罷,你居然為一個歡場女子,捨棄可柔這麼好的女孩子!?」

「我沒有捨棄誰,我愛盈心,可柔仍然是我妹妹。」

「你以為我會讓那種來路不明的女人家人聶家?錯了!我心目中唯一認定的媳婦是可柔。」

「盈心不用嫁進聶家,她只需要嫁給我。」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我們不承認這個媳婦,你也硬要娶她入門?」

「沒錯。」

「你不怕我把所有的財產全部給天燁,一毛錢都不留給你?」

「財產登記在你名下,隨你處理。」

「你不介意跟我脫離父子關係?」

「要脫離關係的人是你,決定權也在你。」天衡絲毫不肯低頭。

「你曉不曉得,她們那種女人都是為了錢才跟你在一起,沒了錢,你自以為是的愛情能維持多久?」

「請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我承認她很漂亮,但娶妻子,漂亮是最微不足道的條件……」

盈心聽到這裏,卑微感覺重回腦中,被看不起、被輕視、被鄙夷的所有負面感覺統統落到她身上。

那次的求職經驗,還沒教會她,別人是怎麼看待她的嗎?

不管她做多大的努力都不夠,是不是?不管她有多少能力、優點,都不足以改變她是歡場女子的身分,是不是?她身上烙了印記,永遠都抹滅不去,是不是?

是是是是是……全是全是,都是都是!她是個人人都瞧不起的低賤女子,一旦淪落,她再也走不回人群,她合該屬於黑暗、屬於骯髒,幸福與她無緣、快樂與她無分。

仰起臉,她不讓淚水偷渡,掛上慣用的淡漠笑容,優優雅雅地走下樓梯。

看不起她嗎?沒關係,她看得起自己就夠了!旁人眼光傷害不了她、影響不了她,她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

坐在孟家庭園裏,盈心失魂落魄,她的驕傲被碎屍萬段,她的自尊覆上無數鞋印,骯髒、齷齪一次次侵襲她的心靈,她拚了命不讓它們近身,她揮舞雙手用儘力氣撥開它們,卻發現一群群人們已經排好隊等著撻伐她的污濁。

她……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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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水添了一次又一次,水裏的熱度總是傳不到心間。

她很冷,一陣陣哆嗦從足間往上竄,每個關節像被火車碾過般,痛到無以復加,她是感冒了,但她沒有心情去理會病毒在身上的肆虐。

那夜竊聽到的話語,一聲聲,一句句反覆折騰她,她拚了命說不怕、不介意,卻不能不介意、不怕。

天衡那麼愛她,愛到財富、名聲地位,甚至連父母親都可以不要,這樣多的愛,她怎能負載得起,她怎能回饋得清?

他父母親要天衡拿他努力一輩子的東西來交換她啊!他是個商人,怎能做這種不符合經濟效益的事情?

偷偷望向天衡,他的愛情那麼濃烈,她怎捨得教他委屈受傷?

也許她該順從「民意」離開他,只要一天離開一點點,久而久之,他們的距離就會遠到看不見彼此,也不會心傷,只不過每個「一點點」都讓她舉步維艱、痛徹、心肺……

若不顧所有人反對,堅持和他在一起的話……

問題是,她能這樣做嗎?婚姻那麼久、愛情那麼短,哪一天婚姻還在、愛情消失,他會不會拿這些來鞭撻她?

到時,他是不是要責怪她不能融入他的家庭,讓他失去至親,甚至怨起她為什麼選擇這個行業,害他喪失所有成就?若走到那個階段,她該怎麼自處?

刮除他生命畫布上的所有精彩,只獨獨留下一朵花,他會快樂嗎?就算花朵再鮮艷美麗,總有看膩的一天吧!

天衡若因自己和家人決裂,和他熟悉的世界隔絕,她怎樂見?

她不是個偉大女人,要她放開好不容易敞開心胸接受的愛情,談何容易?但能不放手嗎?她和天衡的家人不是站在天秤同一邊,他們必須對立、必須用敵對態度看待對方,到時,處在中間的天衡怎麼辦?

若是非分手不可……那麼未來十年、二十年……她必須花多少時間,才能將他深鎖在心靈底層?她要用盡多少努力,才能讓自己不再被他影響?

想到分離,兩顆清淚悄悄滑落臉頰,好不容易鼓舞自己提起勇氣,迎向愛情,偏偏情路崎嶇,走不到有他的方向。

這回阻止愛情的不是她的心,而是世情……

幾天下來,盈心反反覆覆思考這些問題,時喜時悲,神志恍惚,注意力無法集中,她常常心不在焉,記錯數字、搞砸工作。

這些情形看在天衡眼裏,有了另一番解釋。

他認為盈心的改變緣自於見過孟余邦,她常閃神、常對他莫名冷淡,偶爾心念一起,她投入他懷裏,緊緊抱住他、圈住他,任性地要求他哪裏都不準去。

他記得,天燁婚禮那晚,闊別七年的孟純終於回家,她們之間的熱烈因他的出現而冷淡,她沒加入孟家的團聚,想提早離開,一路上,她的失魂落魄全收在他眼底。

現在,她的魂魄又不曉得飛到哪裏去,拿着一支筆,眼睛望着窗外的霓虹燈看板,怔怔地,沒有半分表情。她又在想孟余邦?

「盈心,在想什麼?」

「我、呃,沒事!」

慌慌張張擦掉頰邊珠淚,她仰臉對上他的眼睛。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不曉得是不是她過敏,她總是在裏面看見深情。

「我們是不是應該談談?」

經過五天,他天天都在等她主動向他提起她的心情想法,他不想吵架、更不想用最惡劣的方式,破壞他們之間建立不易的情誼。

他受到父母親的壓力了嗎?他被逼着做選擇了嗎?他終於要找她談了,談的結論會是什麼?斷然分手或切斷親情聯繫?

紛亂在心頭,盈心閃爍的眸光不敢對向他。熱騰騰的水杯握在手裏,她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那一天……」

天衡的話剛起了頭,他的手機響起,打開,來電者是可柔,他聽著對方焦慮的聲音,忙急聲回應。

「你等一下,我馬上到。」

天衡關起手機,盈心放下杯子迎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問:「你要去哪裏?」

「可柔發生意外了,我去看她。」

我心目中唯一認定的媳婦是可柔……我心目中唯一認定的媳婦是可柔……我心目中唯一認定的媳婦是可柔……

聶伯父的話選擇在此時出現,一字一字震擊着她的心靈。

他要去看可柔,可柔是聶家唯一認定的媳婦,如此交錯的聲音在她腦中亂成一團……

「可是……你不是要和我談嗎?」她急着想知道他的態度,如果他的決定是分手,請早點通知她。

「等我回來再談。」

「我們要談的事沒有可柔重要是嗎?」

她曉得在這節骨眼上,說這種話不但不智更是愚昧,但焦慮加上嫉妒會讓人失去理智啊!

「你不要我去看可柔?」

「她是你的前未婚妻。」

她的嫉妒表現得太明顯,但天衡解讀成——她在尋麻煩,好讓他們的分手理所當然,接下來,她就能轉過頭去,飛奔到孟余邦身邊。

「你以前不是這麼狹隘的女人,你的阻止目的是什麼?」天衡直眼盯她。

為什麼嗎?因為你父母親心目中,唯一的媳婦是鄭可柔;因為他們會想盡辦法讓你們在一起;因為這個電話或許是場陷阱,你一踏進去,就會忘記有一個女孩叫盈心——她以為你的愛情保存期限是「永遠」,結果落到最後,只能在這裏痴等,永遠等待那天到來。

他是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溫暖,她甚至開始考慮起不顧道德良知,只求和他在一起,這樣的她,還無權阻止他去看另外一個女人嗎?

盈心的沉默增強了天衡的想法,她就這麼急着找小事情和他吵架?

「你非去不可?」

「對!」他口氣堅定,冷眼望她,估算着她的下一步。

他的眼神不再深情溫柔,那一抹細微的不耐煩,是否代表,他對她已經……不愛了?如果他已然改變,再勉強也似乎沒有意義了,

出乎意外的,盈心只是嘆口氣。

「好吧!路上小心。」

她從他身前讓出一條路,默默回身,默默捧起她的熱水,往後能帶給她溫暖的,又是這杯熱水……

砰地一聲,門扇關起,她頹然坐入沙發內。

她猜測,聶家的長輩說服他了,如果和可柔的關係他都無法切斷,她怎能要求他為她離開家族、離開事業?

棋局走到這裏很明顯,她準備全軍覆沒了。

生命回到原點,她再純潔也只能在污泥中盛開,她的美麗沒有男人願意為她收藏,愛情……是種耗損很快的東西。

「火鶴姊,有人找你。」小畢探進頭問。

「哪位?」

「是很多位,其中有兩位姓聶,你要見他們嗎?」

「請他們進來吧!」盈心可以猜得出來門外是誰。

果然,是那晚見過的聶爸爸聶媽媽和另外一對中年夫妻,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和可柔有關係。果然,在自我介紹之後,盈心認識了可柔的父母親。

「小畢,麻煩幫我送果汁進來。」盈心輕聲向小畢說。

「不用了,我們馬上走。」可柔的母親一臉不善。

「請問……找我有事?」

「下個月天衡和可柔要舉辦婚禮,我們實在不樂見在這個時間發生意外插曲,你知道的,那些八卦雜誌很喜歡去挖話題。」可柔父親說。

下個月……這就是他要和她談的部分嗎?手抖得很厲害,她不得不把杯子放回原處,放棄最後一點溫暖。

「恭喜你們。」這聲恭喜,她說得好艱難。

「姜小姐,你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相信所有男人都會喜歡你,將來你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聶媽媽還是一貫的溫和,不咄咄逼人。

只要那個男人不是天衡就可以嗎?盈心苦笑,輕喟。

她可以再多相信自己兒子一點的,畢竟,他們就算不出面,天衡也準備好了切割屬於他們的曾經。

「姜小姐,我不拐彎抹角,我希望你主動離開天衡,你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勉強在一起,只能快樂一時不能幸福一世。更何況,我無法忍受別人指着我問,你媳婦是不是那個鼎鼎大名的酒國名花。」

聶伯伯話說得很直接,一針插進她心臟正中央。

說得好,這種事誰能忍受呢?也許天衡忍得了一個月、兩個月,誰能保證他能忍受十年二十年?鄭可柔畢竟才適合他家門風。

「你是個聰明女人,我說這麼清楚,你應該懂。」

盈心點點頭,她懂,她當然懂!要是不懂這個,她為什麼要求愛情在她面前止步?只不過她的愛情失速,直直撞進她心底,撞出無法彌補的大洞,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洞口冒出汩汩鮮血,不得搶救。

他們陸陸續續說了很多話,盈心一句都沒接口,只是靜靜地點頭,她明白每點過一次頭,她就離天衡更遙遠。

她允諾了分手、允諾了不再見面,即使是遠遠的偷望都不行。家族名譽啊!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這兩千萬是補償你的,希望你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聶伯伯說。

說完,他們起身離去,臨去前,聶媽媽回身,握住她的手說:「盈心,我相信你是一個奸女孩,有機會的話跳出這裏,這個工作不適合你。」

盈心有一分的動容。聶媽媽是真心關心她呵!用力點了下頭,送走他們。

她冷得好厲害,咳兩聲,扯動身上的關節,痛啊……她痛到不能說話……

兩千萬的支票在嘲笑她,笑她是個有價女人,賣笑、賣身,連愛情也一口氣出賣。

蜷起身子,頭靠着小抱枕,她很認真的思考。就要分手了嗎?真要分手了嗎?不能多撐幾天,讓她再享受幾天有他的的溫柔?

不行呵!當然不行,他們的婚禮訂在下個月,她扳動手指計算——

「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十一……剩下不到十五天,他當然要趕快找我談,告訴我,那只是一場春夢,夢醒了,他有他的,我有我的方向。他會告訴我,祝福……」

恍恍惚惚間,她回到童年,那一大片野薑花舊,夢裏的花田那端隱隱約約站着一個王子,他伸出手,告訴她——過來我這裏,我會給你許多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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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請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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