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亞瑟和慕心之間的相處更融洽了,他們常聊天說話,有時候談書、有時候談艾拉和他小時候,艾拉在他胸膛劃下的傷口,在一次次的回憶反芻間慢慢結痂痊癒。
他們兩人之間,常常是一個人有了話題,另一個人就能把話接下去,談著談著,兩個背景不甚相似的男女出現契合,他們在彼此的思想里找到一部分的自己。說實話,慕心是個笨女生,但和這樣一個笨女生在一起,亞瑟覺得輕鬆愜意,而在愜意當中,愛情於焉產生。
所以不管是在感情或婚姻,兩人都圓融滿意。
上星期,亞瑟帶慕心飛了一趟大陸,容光煥發的慕心讓慕育林好快樂,心中大石落地,再次,他認為自己的正確決定,拯救了女兒。
「中國人和西方人不一樣,我們比較保守,不會當街做一些親昵動作。」
「是嗎?你以為我們上次到大陸,在馬路邊看到的小情侶,他們的動作叫作什麼?」
「是啊,我好納悶,為什麼和書上寫的不一樣?」
想起那回,他堅持和她手牽手逛馬路,公園裏、馬路邊,那些忘我的小情侶總讓她羞紅臉。
「你要是不懂得對書上說的事物存疑,未免太笨。」亞瑟取笑她。
「你的話是對的,中國人有句話——盡信書不如無書,又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兩句話印證了你的道理。」她不是個堅持己見的女人。
「所以有空窩在家裏讀書,不如多出門走走。」
「我喜歡出去走走,可是你很忙……」她何嘗不想念上幾次的出遊。
「你可以學著自己出門。」
「我自己?我又不認識路。」
「司機認得,你想去哪裏,告訴司機,他會帶你過去,等你玩累了,他就送你回來。」分明是簡單無比的事情,在她眼裏卻成了冒險犯難。
「萬一我迷路呢?」
書上的世界地圖中,法國比台灣大好多,萬一她迷路回不到他身旁……念頭閃過,想起再見不着他,她心酸一下。
「法國警方的協尋網做得很好,你要是走失了,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把你找回來。」
他笑着拍拍她的臉頰。她的單純讓他欣悅,至於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你不會讓我丟掉?」
他的話是不是代表,她不再是他討厭的包袱?是不是代表,她可以對他再多一點點信心?
「不會。」他的答覆是篤定。
鬆口氣,她說:「那我就放心了。」
「你對我不放心?」他挑眉問。
慕心喜歡看他這號表情,帶一點調皮意味的面容缺乏平日的沉穩,這時候的他不是強人亞瑟,而是她身邊最親的親人,是兄弟、是朋友也是……丈夫。
丈夫二字暖了她的心,滿滿的甜蜜湧上,愛的感覺變得濃密。
她想,她愛上他了。
「有一點,我害怕你要我離開,不希望我留下。要是我消失,也許你會覺得快意輕鬆。」她實說。
「離開?離開這裏你要去哪裏?」
亞瑟不曉得誰給她錯覺,他從沒想過要她離開,在他領她進家門時不曾想過,在他們的感情漸趨穩定的今日,更不可能有這個想法。
「不知道,也許你會把我送回台灣,也許任我自生自滅。」這是她長期從來的恐懼。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我知道自己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也知道自己這段時間介入你和娜莉小姐之間,造成你們的困擾。可是……」可是她能怎樣呢?
話在這裏打住,她遙望夜空。
感情不是能收放自如的東西,她的貪心隨著愛情增多。她希望他在身邊,一直一直;她希望他專屬於自己,一直一直。雖然理智提醒她,她不過是個用錢硬安插在他身邊的人物。
他懂她的意思了,微微一笑,他的大手握住她纖細肩頭,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堅定的眼神望着她。
「記得我的話,我不會把你丟掉。你是我的妻子,這是事實;你將為我生下繼承人,也是事實。你的心可以安安穩穩地提醒自己,你沒妨礙什麼人、什麼事。
「至於娜莉,除非她有更好的對象,否則我會把她留在這裏,照顧她一輩子,對我而言,你是親人、她也是。懂我的意思嗎?」
慕心點點頭,她並無妒嫉心情。
「不要去花心思去擔心娜莉的情緒,你過你的日子、她有她的生活方式,你們只要和平相處,不要去挑惹無謂的戰爭就行了。」
「我懂。」
「很好。」
亞瑟相信她會做到,攬過慕心的肩頭,他與她一同仰望天際。
「告訴我,哪一顆是你告訴我的牛郎星。」
「不知道,我只曉得,牛郎星和織女星隔着浩瀚夜空,只能在喜鵲為他們搭橋的夜晚相逢。」在中國,這是膾炙人口的故事。
「我喜歡盛眼淚的那段。」
「哦,那種食物的名字叫作湯圓,婦女們習慣在七夕夜的祭拜湯圓上,壓出一個小小的凹洞,好盛裝織女的淚水,所以每年的七夕夜多少會下一點小雨,這場雨印證牛郎織女們的凄美愛情。」
「中國人是個很有人情味的民族。」
「嗯,我們賦予神仙人性,神仙也像人類一樣,會戀愛、會落淚,也會犯錯,在中國,神仙和人們的生活很貼近。」
「我們去廚房做湯圓?」他一時興起。
「你?做湯圓?」
慕心很難想像,他這個偉岸男人,居然想進廚房做湯圓。
「不行嗎?你看不起我的能力?」
單純的她總能引起亞瑟童稚的那面,早在艾拉去世時一併帶走的歡笑喜樂回來了。
「在中國,君子遠庖廚,廚房是女人的天下。」
「請你記得,這裏是法國,不是中國。而且我在留學那段日子,經常親自下廚。」
「想像不出來。」
「不用想像,我們馬上進廚房,我秀廚藝給你看。」
亞瑟拉起慕心往廚房方向走,他的舉動讓自庭園裏走過的下人傻眼,也讓被他牽住手心的她,感受愛情。
很容易的一件工作——倒出糯米粉、加水、搓揉。
亞瑟和慕心將廚房弄得到處髒兮兮。慕心的鼻子、亞瑟的臉頰沾上了白粉,他們笑望對方,串串笑聲充斥在偌大的廚房間。
「你到底會不會?」
亞瑟看着慕心手下那一團糊,不曉得這種食物如何放進胃袋裏面。
「你再幫我倒一些糯米粉。」
「我看,換手比較安全。」說著,亞瑟接過那團不太像麵糰的東西。
「好啊,我來當副手。」慕心說。
當副手?不如說是幫倒忙,幸好亞瑟的功夫不錯,十五分鐘之後,一團像話的麵糰,乖乖躺在料理台上。
「我越來越佩服你了,你會上班、會工作、會養家又會做菜,你還有什麼事情不會自己做?」
慕心雙手擦腰,眼睛在他臉上來回掃瞄。
「嗯……我有一件工作做得不是太好。」
「什麼事情做不好?」
「這件事……」
他低頭在她耳畔說了悄悄話後,唇封上她的。
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她是一陣淡淡的清風,雖不濃冽,卻醉人心胸。
吻加上溫火,慢慢熬煉,香醇、惑人。
他沾滿糯米粉的手捧上她的臉,在她發間撒下灰白。她的小手環上他的腰,在他的脊背貼上白粉,她的心跳和他的脈搏舞動相同節奏。
他放開她的唇,卻不肯放掉她的身體,壓下她的頭,貼在自己心間,他不曉得慕心有沒有聽見,他的心臟一次次喚着她的名字——心心、心心、心心……
撫着她的曲線,沒錯,就是這種感覺,雖然她不夠豐滿,卻能帶給他幸福滋味,雖然在床第間,她學不來狐媚,卻總是教他陶醉,這樣一個女人,他很難形容。
她總是低調,恬然得像杯開水,卻讓身邊的人一沾上,便不捨得離去。園丁是這樣、廚娘是這樣、下人們、母親、父親都是這樣,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微笑,她輕易收服了—家子。
「怎麼樣?在這件事上,我有沒有比較進步?」
她的害羞和推拒,讓他幾度懷疑自己的「能力」,現在她的投入與陶醉,讓他稍稍拾回信心。
進步?開玩笑,他還需要進步空間嗎?她現在了解,為什麼她的競爭對手多如過江之鯽。
「我們……還要不要做湯圓?」被壓在他懷裏超過五分鐘,慕心的聲音在他胸口製造暖氣。
「好,做湯圓。」鬆開她,穩住氣息,他是個成熟男人,一向控制自如,雖說她老讓他失控。
「先這樣子捏一小塊,搓成圓圈圈,等圈圈很漂亮的時候,再輕壓一個凹洞。喏,我完成了。」
這個湯圓以中國人的角度來看,實在不怎麼高明,但這裏是法國,亞瑟無法聽見中國人的評語。
亞瑟學著慕心捏下一塊麵糰,搓搓搓,搓不成圓也不成扁,一個小凹洞在他不認真的拇指下變成大凹洞。
看見她憋忍住的笑容,他出言恐嚇她。「不準批評我。」
「我沒打算批評你呀,我只是想告訴你,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則說法。」
「講講看。」亞瑟看着自己手中的湯圓,說實話,他也想大笑。
「傳說牛郎不會洗衣洗碗,到七夕這夜,織女要把一年份的碗和衣服清洗乾凈,你捏出來的洞夠大,可以接住所有的洗碗水。」
「你捏的洞裝淚水,我捏的裝洗碗水,差這麼多?」他挑眉問。
慕心笑笑,把捏壞的湯圓放回他手中,抓住他兩隻手,教他搓捏。果然,三十秒後,一個像話的湯圓出現。
他的手很大,大到能包住她的,軟軟厚厚的手心,註定他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她捧住他的大手,細細審看,感情線上面的紋路呵……紛紛亂目,註定他的愛情要分享許多人。
「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你的掌紋,你的拇指下方有許多交錯,代表你能自祖先手中接下產業。」
「這是中國巫術?」
「不,是中國老祖宗的智慧。」
「好吧,中國人的老祖宗說了什麼?」
「說你聰敏才情、說你事業有成、說你長命百歲,也說你……」
「怎樣?」
「情感紛亂,難以專一。」
「你從哪邊看出來?」
慕心指指他交錯雜疊的婚姻線。對於命相學她只是粗略了解,不能透徹解釋,他中斷的婚姻線是因為艾拉已死,或是他和她之間有緣無分。
他拉過慕心的手,學她將兩手相接,組合出一條簡簡單單、乾乾凈凈的婚姻線,如同她的人——單純。
「你應該慶幸,你的婚姻線乾凈完整。」
她的婚姻和他系在一起,她的乾凈完整,那是否代表他們之間將幸福終老?這個想法讓他幸福。
「是啊,我很慶幸。」
慶幸自己是他愛情的「一部分」,酸酸的,她的心情微微發酵,她知道自己的貪心正在催促心痛,但,那是不對的!她不應該要求太過,可是……她戀眷這個有他存在的舞台啊!
低頭,慕心燒開水,把她的貪心燒毀;她用力捏湯圓,把她的貪心壓扁。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貪心是萬惡淵藪,一遍遍提醒自己,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愛情,不讓貪婪篡位。
很快地,一鍋熱騰騰的甜湯圓上桌。她微笑,告訴自己和亞瑟,她很快樂;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昭告天下,她不介意她的愛情只是他眾多愛情中的一部分。
在他們說說笑笑,開心到極點時,老威廉斯和妻子、娜莉回來了。他們循着笑聲走到廚房,發現多年不曾開懷的兒子和他們不樂意承認的媳婦,正用白粉在對方臉上化妝。
霎時,兩個夫妻愣住,這個笑聲,是自從艾拉死後,再沒聽聞過的呀!
他們相視,諸多固執與堅持隨著亞瑟的笑聲崩塌,這個特殊的中國女孩……會為兒子帶來快樂吧!
同樣震驚的娜莉,狠狠瞪着慕心。一個搶奪別人幸福的女人,沒有權利得到快樂。
慕心和亞瑟的笑聲讓她確定了一件事——
她要更積極地計畫,將慕心趕出威廉斯家大門。
清晨醒來,亞瑟側眼凝望身旁的睡美人。
看她睡着時的平靜祥和,看着她細細的柳眉橫在額頭上方,帶起一抹春風,他享受着這樣的享受。
她像一本好書,翻開了第一頁,便忍不住想看到結局,他沒懷疑過兩個人的結局,他認定他們會攜手走下去,直到生命終曲。
「醒了?」他拂開她頰邊的長發。
「嗯,醒了。」點點頭,她戀上在他懷裏醒來的幸福。
「司機在等你,記得買一襲漂亮的禮服。」
他們在為下星期的家宴做準備,每年父親生日,威廉斯家習慣舉辦盛大的宴會。
「我記得。」慕心配合。
「還要挑一套珠寶。」
「我記得。」對於他的話,她一向奉為聖旨。
「不用擔心迷路的問題。」
「好。」
「中午,我讓羅夫把你送到公司。」
這是另一個破例,他不曾讓任何女伴到公司找他,他習慣公私分明。
「好。」
帶著亞瑟的句句叮嚀,慕心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路。
她踩着堅定步伐走入庭園,看見娜莉正在對司機羅夫說話,特意在門後避了一下下,等娜莉離開後,她才走到司機身邊,上車。
一路上,羅夫不斷跟慕心講話,但她心不在焉。
買禮服時她想,亞瑟喜歡什麼顏色;買珠寶時她想,亞瑟喜歡什麼款式。她的心滿滿的全是亞瑟的喜惡,只有在舊書攤前時,她放縱自己,為自己的快樂選購一本書,並在路邊為亞瑟挑一束粉紅玫瑰。
玫瑰讓她想起那個問她是不是巫婆的小女孩,想起她們在婚禮結束後的遊戲……
好快,時間過去大半年,巴黎的春天來到,她的愛情隨著春神降臨。
說實話,她不喜歡羅夫這種過度的「保護行為」,他站在她身側,手雖沒搭上她的身體,卻總橫在她後腰,彷彿隨時有人要攻擊她。
他靠她太近,近到讓慕心覺得不舒服,想推開他,卻又想起他只是在執行亞瑟的命令,她只好極力忍住厭惡感覺。
羅夫叨叨不休,說著法國式笑話。慕心沒聽進去,他的表情、語調彷彿跟她很熟悉,問題是並不,所以她越走越快,想在最短的時問內,回到亞瑟身邊。
終於,任務完成,他們上車,前後座位隔開他的接近。
悄悄地,趁羅夫不注意,慕心吁了口氣。
「夫人,我有朋友在飯店裏面工作,我想拿一些東西進去給他,可以嗎?」車行不久,羅夫把車子停在一問小飯店的門口,轉頭問慕心。
「好,我在車上等你。」慕心回答。
「這樣不好,我不放心你的安全,可不可以請你陪我一起進去,不會太久,半個小時內一定出來。」
羅夫的請求讓慕心難以拒絕,她本來就是個不擅長拒絕他人的人。
「好吧!」
拿起她的書,慕心下車,羅夫又把手橫在她背後,他的手雖沒碰到自己,但她心中憎厭的沉重感很重。
他們一起進飯店,慕心在櫃枱邊,坐着看書等他。
她沒有不耐煩,相反的,櫃枱邊的老太太讓她覺得和藹慈祥,她一會兒和慕心聊上幾句、一會兒又拿出小餅乾請慕心,這半個小時之間,慕心很愉快。
當司機先生辦好事情,他們一起走出飯店,司機笑容可掬不停向她道謝,慕心則掛上敷衍微笑,希望行程快快結束。
終於,在她看見亞瑟時,所有的不舒服立即消失。她投入他懷裏,有他在,她的心找到安定。
「買了什麼?」
「衣服、珠寶、書,還有……這個。」她將一束粉紅玫瑰送到他眼前。
送花?他沒自女人手中接過花束,她總是在他身上創下新紀錄。
「喜歡嗎?」慕心討好地望着他。
「喜歡,謝謝。」他喜歡她的笑、她的花和她討好他的心意。
「要不要我把它們插起來?」
「好。」他回答。
她找來瓶子,插了花、整一整,送到他桌邊時,發現他正專註地看着文件,心無旁騖。
常聽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但她卻認為認真的男人帥得驚人啊!
偷偷地,她欣賞他的五宮輪廓。英俊不足以形容他,帥氣說不清他的英姿煥發,他不僅僅是個好看男人,更是她最依戀的人。
抱着沙發上的小抱枕,一整天的煩悶全數消失。看着他、想着他,她真的愛他,好愛、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