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煒勖帶着醺然酒意走入新房,反手把丫頭、媒婆全鎖在門外,不理會她們在外拍門、呼叫。
今夜他是喝多了,不為慶祝、不為心喜,是悲悼!悲悼存在他心底許多許多年的影子,新婚夜?離情夜!從今爾後,他將把她鎖入記憶深處,不再回思、不再憶起……
挑開紅巾,煒勖對上莫情的眼睛,突然,一朵燦然笑容從他悶着的下垂嘴角綻放開來。
“紫兒,你回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是酒意、是迷離醉眼?總之,他真的看到他的小紫兒。也許,紫兒的容顏在他心裏已經模糊了,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紫兒的那雙靈活大眼,那雙飽含了智慧、聰敏的大眼睛……
他還記得紫兒?記得那個怯憐憐的小紫兒?霧氣漫上眼眶……多年未曾波動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漣漪。
“紫兒,你看到我幫你種的梅樹了嗎?每到冬天,池塘結霜,梅花綻放……美得像人間仙境;春天梅子結了果,姥姥又忙着做腌梅子和梅酒。”他的醉言醉語,一句句溶入她的情,腐化了她堅硬的心。
他……沒忘記他們之間交談過的一語一句,是情深亦是情痴……
“我為你辟了一個花房,裏面植滿紫苑……我拚命練功,想為你打退壞人……紫兒……你去了哪裏?我走遍五湖四海,都尋不着你的蹤影……你一走,謀殺了我的喜樂……我再也無法快樂了……”他落寞地垂下了頭。
幾分殘存的理智取笑他——你這是在做什麼?對着新婚妻子揭示自己的少年情事?搞清楚,她不是你的小紫兒,她是章嫣含,不能為了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就要她扮起無端失蹤的紫兒……
抬起頭,他努力甩去那份酒精帶來的迷離……但……做不來,真的做不來!眼前章嫣含的身影不斷不斷地和紫兒交疊……她真是他的紫兒……
莫情的淚再控制不住,他的溫暖一如多年前般將她密密包圍,腐蝕了她心中積壓的恨。
那時……他說要她做他的娘子,他說要帶她一游濃妝淡抹皆相宜的西湖;他說,他喜歡她、非常喜歡、永遠永遠都會一直喜歡下去;他說做商人,他要把她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不讓她“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回憶如潮湧幾乎將她淹沒。
“紫兒……”不管了,就當他自私吧!今夜他要放縱自己,在回憶深處搜尋她的影子,今夜是他和紫兒的新婚夜,他的小娘子……
莫情再控制不住脫韁的心,莫情、莫情,不要有情、不要有情……可是……有情人在身旁,要她不動情,談何容易?
她搖搖頭,不再算計自己剩下幾個時辰,生命既已走到終點,何不及時抓住到手的幸福?再去斤斤計較其他,不嫌愚昧?
伸出手,她自然的把小手交付他的大掌,輕言道:“我在這裏。”
“你是我的紫兒?”他的手指撫上她細緻的五官,細細描繪着優雅線條,貪戀的在她紅灧唇畔流連游移,而後靈活的手滑向耳根,耍弄着白玉耳垂,渴望着以唇代手,吞含住無瑕白玉。
她羞赧地垂下頭,時光彷彿回到多年前的夜……那時,他們終日耳鬢廝磨,那時,他的懷抱是她的安全港灣……
終於,他放縱自己的情慾,唇吻上了她的耳朵,潮濕溫熱的氣息噴上她的臉頰,惹得她紅暈滿布。
他湊近她,偎入她的肩膀,嗅聞着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香味……好想念的味道……他的心、他的情、他的小小紫兒……
串串細碎綿密的吻,吻出她一陣陣心悸,她不能自己了,由着他操縱她的意志、帶領着她在陌生的男女情潮中沉沉浮浮。
手指游經鎖骨處,滑細的觸感讓他不能罷手地往上探索,直到她胸前的豐盈上……
痙攣襲擊了她的知覺,熱潮湧入她的體內,兩人的情愛化成璀璨星光,回升極樂天堂……
這對新婚夫妻像全世界的夫妻一樣,在新婚夜進行着亘古長存的神聖儀式,從此互屬的二人牽繫住彼此的生命,再也不離棄……
☆☆☆
月隱星稀,殘燭滅明,寂靜的深夜只有刺骨寒風在夜空裏穿梭。
莫情躺在新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想起臨行前師父交予她的飛魄水,她只要把無色無味的飛魄水放入井中,她就可以全身而退,而他曲家幾百口人將無一能倖免……但,那是幾百口無辜生命,這作法太殘毒、太天理不容……或者,只殺他——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轉頭看着枕邊人,他寬寬的額際,斜飛入鬢的濃眉,挺直的鼻樑……這張臉和十年前的他有很大的改變,當年臉上的稚氣已被沉穩取代,斯文秀氣的臉龐透露着堅毅絕然……
說改變,她不也改變許多,愛笑愛哭的紫兒成了無情無義的莫情,當年,街坊間人人口中的小才女,如今成了人見人畏、殺人不眨眼的勾魂使者。
說恩義、談仇恨,要認真計較,曲煒勖對她只有恩沒有仇,殺他……不仁,恨他……不義呀!
但父母仇只能由她報,娃娃的死要她討回公道,而曹家大大小小七十餘人要在她手裏獲得安慰!在這當口,她沒有權利和他談仁義。
轉頭,捏緊的拳頭鬆了又緊,卻始終下不了手……也罷!滅他家的是曲懷天,冤有頭債有主,就讓他一人來償還曹家。
定了決心,她將指甲縫中藏的失魂散彈往曲煒勖的鼻息間,習武多年的他幾乎是在接收到毒物的同時就警覺地清醒,睜開眼睛,曲煒勖不敢相信對他下手的竟是他的新婚妻子。
“嫣含,你在做什麼?”
一旦清醒他就不再認得她?無解的悵然拉扯着她的心,讓她狠狠地抽痛一下。
她沒回答,輕輕巧巧地站起身換好衣服,看着正運氣驅毒的曲煒勖,她輕咬下唇,再重逢,兩人已成仇敵……別了,她的勖哥哥……
走出新房,在朦朧月光下,殘荷弱柳勾畫出冬寒蕭瑟的凄涼景象,相對的幾株梅樹長得正好,幾朵早發的花苞在枝頭上綻放冷然風華。
他說要為她植上幾株寒梅,他說要專心練武保護她的安全,他的諾言一一實現了,只不過……她的心再也收不下這些諾言。
一扭頭,她不準自己多想,飛身竄出詠絮樓,憑藉着多年前的印象往曲懷天的居所——擁彗樓奔去。
破窗而入,她的劍鋒指向床上男女,習過武的曲懷天縱身躍起,取出長劍護住身後的妻子。兩把銳劍針鋒相對,寧溢的空氣間變得詭譎森冷。
“你是誰?”他率先打破沉默。
“取你狗命的復仇使者!”她冷冷回道。
“想取我命得有點本事才行,你是玉面觀音派來的?”
“到了九泉下,再去問牛頭馬面吧!”
一招飛龍在天,利劍直取曲懷天門面,兩個旋身,他挾抱着妻子避開這致命一擊。一交手,他就明白眼前的女孩武功絕不下於他幾分。但他要分神保護妻子,勝算就更少了。
“姑娘,請你等等。”晴娘的音調一如多年前和祥慈藹,她停了手,他給了她滅門血仇,也給了她收養恩惠,這筆糊塗帳要怎生打理,才弄得明白?
晴娘在她眼裏讀到一絲猶豫。“姑娘,如果你真是玉面觀音派來的人,那麼殺我吧!因為,她口中雖恨着懷天,但絕不會真要殺他,玉面觀音最珍視的就是他的性命啊!姑娘,你要弄清楚。”
曲懷天將妻子推於身後,不准她再說話。“姑娘,你年紀輕輕就走上殺手這條不歸路,太可惜了!”他心懷不忍地規勸於她。
“我雖為玉面觀音座下殺手,但我今天不為別人而殺你,我為自己殺你!”她出口話語字字帶恨。
“老夫與你可有過深仇大恨?說出來!若真是老夫負你,我絕不還手。”
他的凜然正氣激發了她的狂怒。他憑什麼理直氣壯?憑什麼光明坦蕩?難道說曹家上下都是該死之人?
“姑娘,老爺做事從來是仰不愧於天,俯不作於地,若是誤會,則宜解不宜結。”晴娘加入勸說行列。
“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曲懷天,你敢不敢摸着良心將此話再說一次?”她抬眼冷視於他。
“我要真有罪,但憑姑娘處置,若是無妄栽贓,恕曲某不認。”
“好!曹又先,你認是不認?”
曹又先?這名字朝他腦門狠狠撞擊一下。
“曹又先?你是說當年的御史大人曹又先?”他語氣激動地問。
“他一生清廉,卻因你誣告,曹家七十餘口人命盡亡於刀下,你還敢說不愧天地?”她一字一句全是血淚控訴。
“你、你是曹大人的……”
“曹紫蘋!”
三字出口,曲懷天懸在心裏多年的重擔終於放了下來。“謝天謝地,你還活着,你竟躲過那場劫難?曹家有后了!感謝蒼天睜眼啊!”
“不用惺惺作態!我活着是為了索命而來。”她嗤之以鼻。
“好!我跟你去!”他的答話出乎她的意料,曲懷天轉身面向晴娘。“夫人,這回你不能再阻擋我了,勖兒已經長大也成家立業了,他可以照顧你的下半生。而我……還完這筆債,此生再無缺憾。”
“我懂,我都懂!我知道這十年來,你日日夜夜沒敢或忘過曹家事,當年,勖兒尚小,我擋你自刎謝罪、自私地留下了你,而今,勖兒已成人,我們心無阻礙,可以安心的走了。”
“夫人……你……”
“我們一道走好嗎?你知道我又軟弱、又沒武功,沒有你真的不行,而且,我好怕孤獨的。”她不像慷慨就義,反而對丈夫說起喁喁私語。
“你們演完戲了嗎?”他們的恩愛,讓她想起父母臨死前那幕,爹對娘說——在天願比翼,在天成連理。多年夫妻有恩義、有情愛……
“曹姑娘,我們不怕死,也死有餘辜,但是,我想你有權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晴娘朗聲說道。
“晴娘……”他想阻止。
“懷天,我不要她殺了我們之後繼續認賊為師,那對她並不公平是嗎?我們欠曹大人的已不能彌補,至少該儘力救救曹家之後,她這樣年輕的生命,難道你忍心看她一生都活在血腥之中?”她柔聲對丈夫道。
紫蘋沒說話,她已在他們的對話中捕捉到太多消化不掉的訊息。
“紫蘋,當年懷天攜家帶眷,帶我們到邊陲地帶鎮守邊關。有一天深夜,懷天的師妹全身鮮血淋淋地拿來一份曹又先通敵叛國的罪證,她說,那是她潛入敵軍軍營盜出來的重要證據,要懷天在朝廷內賊尚無防備時上報朝廷,才能一舉將亂臣賊子成擒。
因事出緊急,而當時的確經常發現有軍情外泄的情況,於是,懷天沒多作懷疑,就快馬將罪證送回京城,曹家也才因此滅門。事後,懷天的師妹——也是你的師父玉面觀音,才告訴我們罪證是假的,曹家通敵也是假的,她的目的就是要懷天良心不安、終生懷愧……”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懂自己的父親和師父……不!和玉面觀音有何仇怨,她要這般害他?!
“愛情吧!愛情總是讓女人變得愚蠢。她痴戀了師哥多年,沒想到懷天卻娶了我,要認真說起來,我也該負責任。你動手吧!”她閉起眼睛引頸受死。
曹家人的生命居然那麼不值?他們成了他們愛情的犧牲者?天……
長劍一閃,幾個落點,她把屋內的傢具砍成碎片……恨,恨入骨、恨入髓……她成了殺父兇手的殺人機器……該砍、該殺的人正是自己啊!
“當年,你為什麼不查、為什麼不懷疑,就這樣把我曹家送上滅門路?”她的劍尖指着他的喉頭,曲懷天不畏不懼。
“所以,我說我該死!”他定了自己的罪。
“你是該死!一舉劍卻落不下,這個人他已經判自己死刑了呀!行屍走肉十年……他活得不比在地獄裏快活……劍鋒一轉,她削去他的左臂,既而欺近身幫他點住幾個止血大穴。
“奪你一臂,你和曹家的仇就此了結。”
“你……”曹大人不愧是曹大人,教出來的女兒雖浸淫在仇恨中整整十年,卻仍無法泯滅天性中的善良,這一劍對他而言是釋放、是寬恕,更是把他自地獄拉出的救命繩索啊!
晴娘扶住丈夫,喚住想離去的紫蘋。“紫蘋,留下來啊!讓我們……”
推門而去,她迫切想去的地方是觀音殿,用自己的性命去問她一聲曹家哪裏負你?
剛走出曲家大門,已運氣清毒的曲煒勖帶着幾個人迎面趕至。
“說!你是誰?混入曲家目的為何?!”他英俊的臉上滿含怒火,眯起的眼裏有着暴戾。
她是誰?他居然問她這句話?一夜繾綣,呼喚了無數次的名字竟在此時遺忘。
紫蘋沒回答,冷漠地看着他的臉……心死……是不是這種滋味?
見她不回話,煒勖掌風一發先聲奪人,紫蘋揮劍避去致命一擊,幾個交手,他已探出她的武功路數。
“你是玉面觀音的人。”有了答案,他不再手下留情,一招卧龍掌把紫蘋震出三尺外。
她嘔出兩口鮮血,揮劍砍傷兩個要捉拿她的男人,她不能留下,她要回去問問那個認了十年的師父,為何要陷害她曹氏一族?
倏地,幾人飛身撲過來,長劍短刃紛紛出籠。
“留活口!把她關進地牢。”匆匆交代過,煒勖沖入擁彗樓,察看父母是否安然無事。
☆☆☆
一大清早,煒勖派了幾個武功高強的武士,和醫術高明的郎中,一起送爹娘到曲家在蘇州的產業——懷遠小築養傷,曲煒勖要專心對付玉面觀音,這一回他不再對她手下留情,不管她是不是父親的師妹。
連派出幾個高手,他要在最快的時間內探清她的底,一舉殲滅。
“少爺,章家老太爺來訪。”叔端在門外叩門請示。
“請他到書房來,然後你在書房外面候着,不準別人靠近。”他嘆口氣,看來他的丈人帶着他的新婚妻子登門了。新婚妻子?他昨夜居然和個殺手在床上行周公之禮,還着了人家的道,曲煒勖、枉你一世精明……
“是!”叔端領命出去。
沒多久,他的岳父大人進入書房,跟在他身後的轎子裏走出一個容貌叫人驚艷的弱質女子。
小容扶着小姐向姑爺請安,只一眼,嫣含的心就沉淪了,她的夫婿竟是這樣一個偉岸男子……抿着唇、低下頭,她羞答答地幻想着未來。
他第一次看到妻子的容貌,這樣的美人的確會讓男子心神蕩漾,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就沒再往她身上多瞧。相反的,那雙和紫兒相似的眼睛,竟在這時候盤上他的腦海。
門關上,煒勖請人入座。
“賢婿,不知道貴府昨夜可有發生大事?”他的眼裏閃着遲疑,昨夜女兒清醒過來,他就知道出事了,沒有立刻趕着上曲家,是存了私心,怕萬一煒勖要真是不幸出了事,帶女兒上曲家,不是要女兒守一輩子寡嗎?拖到今晨,是因探得了消息,說煒勖安然無恙,這才帶着女兒上門。
“都處理好了,多謝岳父關心。”他溫和地點頭稱謝。
“那麼……你可知……”他支吾不成句。
“新娘是她人冒充。”他替他把話接齊。
“我……我們也是到今晨,被弄昏的小女醒來,才知道出事了。一整理好,我馬上就帶着女兒來了,據小女說昨天……”他把情況鉅細靡遺地從頭講了一遍。
“岳父大人,我應該親自登門把事情說清楚的,只因事出突然,有許多事情我必須先處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猜想賢婿不願把事情張揚出去,所以今天我直接把小女帶過來,還望以後你善待嫣含。”
“她嫁給我,往後便是我曲家人,我自然會善待她,請您不用擔心。”他溫和一笑,真誠的笑容讓章老爺懸了半天的心得以放下來。
“那……二日後的回門……”
“一切照常,我會親自帶嫣含回娘家。今天的事還望岳父別傳揚出去,等我將賊人一舉成擒后,再登門把原委向您說清楚。”
“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您。”
“留步吧!往後都是一家人了,況且你還有許多事要忙,別急着招呼我。”
“那,請慢走。”
“小女就麻煩您了。”
“當然!”送走了岳父,他喚來叔端。“把夫人安頓好,命令參與今天圍捕刺客的人,不許把事情張揚出去。”
“是!”
“嫣含,你先下去休息,這幾日我會很忙,你先自己適應環境。等這事情落幕後,我會好好補償你。”
他客氣而親切的笑容擄獲了她的心,這是她的良人啊!她章嫣含何其有幸。
“相公放心,嫣含知道。”她溫柔似水的聲音輕道。
他拍拍她的肩,走出書房。留下香腮凝紅的嫣含。
“小姐,走了啦!”小容取笑地推推主子,相公?她期待着有朝一日,他也成為自己的相公,這麼想的同時,紅霞同時染上她的雙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