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樓依依在後宮之中算是個異數，她佔盡了君王的恩寵，抹殺了宮廷儀禮，以浩蕩的聲勢住進了宮中。一時之間，她成了炙手可熱的寵妃，常言道：「枕邊細語，威力最是驚人。」
人人奉承巴結，唯恐得罪了她絲毫，送金送禮，就只是希望她能在皇帝耳邊多說幾句好話，提拔一下。
然而樓依依不擅交際，雖不至於與後宮眾多嬪妃交惡，卻也因為梵天尊的專寵，而招來許多人的嫉妒。她更不擅長應對，教許多王爺、夫人們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因為樓依依的無欲無求，那些貴重的禮全教她打了回票，總是一句「無功不受祿」就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們掃了興，樓依依又何嘗覺得愉快？只不過眼下虛應着，久了竟成為一種習慣，天真率直的性情不知不覺中又少了幾分，清靈的眉間多了些許世故精練，只不過有些事情她仍舊學不會。
「這樣下去還得了？這後宮簡直就是她的天下了嘛！」
蕭美人充滿怨氣的話一出口，立刻得到眾多認同的目光。坐在這屋裏的女子哪個不是國色天香，有着沉魚落雁之姿？只不過她們比起樓依依，簡直就像是被丟棄在一邊的玩物，梵天尊連一眼都懶得回顧。
從樓依依入宮至今，她們只在曲江宴上有過驚鴻一瞥，遠遠的，根本看不清她長得是扁是圓？但她那身賽雪的肌膚在陽光的照映下，倒是教人一見過就難以忘懷。
「聽皇上身邊的人說，只要皇上想召哪位妃子侍寢，那皇貴妃就擺出可憐兮兮的模樣，一句話都不吭，皇上疼得緊，只好捧在手掌心上呵疼着，哪裏還想得到我們？」李昭儀說完，冷冷一哼。
殷姬從頭到尾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不說，在這整個場面，她的地位最高，也最受梵天尊榮寵，只不過自從樓依依出現之後，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到皇上一面了。
最後，她幽幽地出聲了，「伴君如伴虎，天恩難測，她不會永遠受寵的，我們等着瞧吧！」
她話還沒說完，在場的妃嬪們已不由得一陣寒慄襲身，似乎有預感會有極不好的事情發生。殷姬艷若牡丹的臉蛋沁着一絲陰惻惻的笑，她掃視了眾人一眼，帶着婢女優雅地起身離席。
小白狐日漸長大，總喜歡隨着哺育牠的母犬在宮裏亂闖，不過，每回都被依依捉了回來。有時是牠自己玩累了歸來，有時是大匹人馬追着回來，但大都時候是梵天尊憐憫依依，眼明手快地幫她捉回。
梵天尊前腳才踏進樓蘭宮，就見到樓依依一臉慌張地在院子裏竄，雲發間還夾雜了幾片草葉，看起來有些狼狽。
他走到她的身後，靜立了一會兒，才淡聲地笑問：「怎麼了？瞧妳緊張的樣子。」
「小狐又不見了啦？皇上，我一直找不到牠──」
梵天尊笑嘆了一聲，在她的心裏，看不見金銀珠寶，只有動物才能教她歡喜。她良善的心地似乎與這冷漠的宮殿格格不入，總覺得她應該屬於更空靈的清境，然而他卻只想牢牢地將她拴在身畔，一刻也不准她離開，就這樣下去，到老、到死！
「別急，牠正在朕的袍袖裏鑽着呢！」
聞言，樓依依歡天喜地跳起身，小心翼翼地掀開他的袖子，果真見到小狐兒睜着烏溜溜的黑眼珠反瞧着她。
「皇上在哪裏捉到牠的？」
「在朕的御書房裏。」
「牠跟皇上感情似乎比跟我好。」她的語氣酸酸的，想到小狐與一個外人竟比她這個主人親密，就覺得不是滋味。
「小醋桶。」他輕點了下她俏挺的鼻尖。
「依依才不是。」她昂起下頷哼了一聲，堅決否認這個罪名。醋桶？多難聽的名號，丟臉！
「依娃兒，妳似乎還沒有發現一件事。」他神秘地漾起笑痕，定定地瞧着她的小臉不放。
「什麼事？」樓依依眉心凝着迷惑，偏着小臉好奇地問。
「妳總是喜歡在堅持的時候喚自己依依，聲音愈大，就表示妳愈不依，朕可說對了？」
「依依沒有！依依──」
「瞧，這不又來了？」
「依依──」樓依依經他一提醒，就覺得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可她還是不願承認。「不說了，依依……我不玩了啦！」
梵天尊心底覺得好笑，她明明是這樣一個好強倔氣的女子，卻硬是不肯承認，用柔順的外衣包裝自己，他壞心地想將那層偽裝拆除。
「聽小海子說，今天太醫又來過了？」他話鋒一轉，執起她的小手，相偕往清湖邊步去。
「嗯，診了脈，一會兒就走了。」樓依依眨了眨清靈的水眸，不解地問道：「我的身體好得很，為什麼他們總喜歡帶着太醫來為我看診？」
「妳遲遲不傳喜訊，宗鑒府他們那一班人可急了。」
「懷龍種真的有那麼重要嗎？要是依依一直都沒有喜訊，皇上是不是就不要依依了？」她的一顆心悶悶地慌了起來。
「小傻瓜，別再胡思亂想了。」他一笑置之，將她一舉抱坐上了湖邊的玉砌石，讓她的視線正對着他。「生下皇子不過是要確定妳在宮中的地位，但朕寧願妳永遠不要有身孕，一輩子只屬於朕一人。」
「可是……」樓依依欲言又止，可是她想要他的孩子呀！
清湖的佔地廣大，幾乎可以在湖上行船，湖邊植着各色水荷，水波瀲灧，倒映着兩人纏綿的身影。
「哼首曲子給朕聽聽。」他柔聲哄着。
樓依依抬起清若秋水的瞳眸，直勾勾地瞧着他，抿了抿唇，才幽幽地啟了紅灧的小嘴兒，徐柔的聲音如天籟般悅人。
「憶昔太液清波，水光浮蕩，笙歌賞燕，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鷾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奈何妒色庸庸，妒氣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
「夠了，依娃兒，妳哪裏聽來這首詩？朕待妳不夠好嗎？」梵天尊的臉色一沉，皺起眉頭。
樓依依嬌俏輕哂，「這詩是喜兒聽來的，宮裏的人都知道，還有抄本呢！皇上待依依夠好了！」
「那就不準再唱這首詩，竟然還有抄本，哼，小海子！」梵天尊大聲一喝，眸光冷若寒星。
「叩見皇主子，不知有何吩咐？」
樓依依雖然盡得梵天尊的寵愛，卻也明白他的心腸最是冷硬，心高氣傲如他，又怎能忍受自己的妃子在宮中傳唱這種不倫不類的哀歌？樓依依後悔自己一時衝動哼給他聽了。
「皇上，是依依的錯，要怪就怪依依吧！」她躍下玉砌石，就要在他的面前跪下請罪。
梵天尊搖頭，伸出右臂將她鎖在自己的懷裏。「妳何錯之有？要不是妳，朕又怎會知道有人在背後指控朕的始亂終棄？後宮三千佳麗不過是朕的玩物，哪裏容得了她們多嘴？朕倒要看看是誰有這膽子！」
玩物？樓依依的心一寒，「皇上，依依求皇上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否則就請讓依依與那人同罪！」
「妳──」
「若不能同罪，依依一定會良心不安，求皇上不要再追究了！」樓依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仰着小臉直視梵天尊盛怒的臉，聰明一點的話，該置之不理的，但她知道自己顯然不夠聰明。
「依娃兒，妳太多事了。」梵天尊冷冷地說道，神情卻沒有一絲怒意，反而帶着一抹異樣的欣賞之情。
「皇上生依依的氣了？」她怯聲地問，一張臉頓時壓得低低的，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心兒怦然。
「為什麼要生妳的氣？善良的小東西。」看着她低垂的小臉，他綻出溫柔的笑容，眸底閃過一絲莫測高深的黯色。
樓依依欣喜雀躍地再度抬起小臉，一雙纖細的手臂圈住他的虎腰，笑顏燦爛，「我就知道皇上不會這麼小心眼。」
「妳知道？」他不以為然地輕嗤了聲，「妳知道還怕朕生氣？依娃兒，朕全依妳了，妳要用什麼來彌補朕？」
「嗯……我不喜歡那班人帶着太醫常常來看我，所以我想……」她神情？腆，小手怯怯地纏繞着他皇袍的系帶，緩緩地就要抽開來。
她故意略過不提今天有位太醫對她說的話，說她的心脈較平常人微弱，似乎有着弱毒在她的體內流竄不息，有時微弱得教人察覺不出，有時危險得幾乎要滯她心脈。其它幾名太醫沒診出毒脈便一笑置之，不以為天下有這樣稀奇的毒物，能夠忽強忽弱，教當事人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依依不想告訴梵天尊，不教他為她憂心。
梵天尊向小海子使了個眼色，要他退下，一撒袖，小狐兒立刻躍下，眨眼間就不見蹤影。
小海子哪會不明白，一溜煙就從他們面前消失，迅速得有如一陣風似的，心裏還怕不夠快呢！
勾欄青樓，鶯鶯燕燕，入夜上更，只見萬巷黯然，探花衚衕里卻正開始熱鬧，尤其妙春閣里，笙歌樂舞，女子們個個嬌俏如花，承歡作樂，恩客們無不酒酣耳熱，臂彎里躺着美人，好不風流逍遙。
深院裏，有一處浮水樓閣，低幽幽地傳來曼妙的琴音，冷玉與公孫禍一行人面色古怪地靜靜聆聽琴聲，心思各異。
「公孫魔頭，你以為會是誰邀咱們來的？」冷玉淺啜着玉龍杯中的溫酒，不動聲色。
「誰都一樣，只要有關我的依依小娃，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敢闖。」公孫禍的表情殘酷冷絕。
妙手如音以茶代酒，靜靜地喝着，面對眼前彈琴姑娘的絕艷美色，一點兒都無動於心。
唯一有動靜的，就是一名衣衫破爛的老乞丐，他白髮蒼蒼，面如童顏，兩撇小鬍子在他的唇上，顯得格外突兀，手上拄着一根綠玉棍，蹲在彈琴姑娘的面前，傻兮兮的笑着。
「好聽，好聽，只不過人長得沒有嘯小子的娃娃可愛。公孫魔頭，哪天我們再去找依依娃娃玩耍。」
「誰要跟你這個老乞丐去？」公孫禍不屑地冷哼。
老乞丐不服地跳起來，「咱們是兄弟不是？依依小娃可是嘯小子和凌波丫頭請老丐我多加照料的，我是老大，你們誰也不許跟我爭！」
誰跟他是兄弟？冷玉與公孫禍不約而同地翻了翻白眼，他們都是狂妄隨性的江湖人，要不是依依那天真可愛的性子正好對了他們的胃口，他們才不想多管閑事呢！
「依依已為人婦，不再是我們說見就能見到的了。」妙手如音語氣幽淡地說道，話中含着一絲絲遺憾。
「真不知道凌波丫頭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好的一個女兒，竟然就這樣拱手讓給別人！」老丐嘆息。
「或許她自有主張。」冷玉又淺飲了一口溫酒。
公孫禍不以為然地啐道：「那嘯冷情呢？就真的這樣消失，不管自己的女兒了？依依小娃也真是的，就這樣聽話，要不是知道她是凡事不貪的人，還教人以為她貪圖皇室權貴呢！」
「要是那個狗皇帝敢對她不好，看我老丐怎樣對付他！」
風冷冷地吹來，一陣冷魅的笑聲從內室飄蕩而出，「是嗎？朕倒是很好奇，想見識一下你要如何對付朕？」
眾人一驚，火速地彈跳起身，只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自內室從容步出，梵天尊勾起詭異的笑，看向充滿敵意的四人。
「怎麼？朕就在這裏，你們打算如何對付？」
四人心裏皆是一陣驚疑，尤其公孫禍與老丐可稱得上是當今武林的絕頂高手，幾乎已經是無人能出其右了，竟然梵天尊離他們如此之近，他們卻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
「將我們約來這裏的人是你？」公孫禍面色不善，狠狠地瞇起眸子，眸中閃過一絲好鬥的兇狠。
「正是在下。」梵天尊在他們驚愕的注視之下，從容地入座，一派雍容尊貴。「諸位請坐，別客氣。」
「冷玉斗膽，敢問皇上找我們來此有何要事？」
梵天尊笑睨了冷玉一眼，眼神寒酷如冰，「找你們來此，是想問明白你們與朕愛妃的關係，也想乘機問清楚你們口中的樓凌波，究竟為何要將自己的女兒拱手讓給朕？」
眾人一愣，冷玉低哼了聲才緩慢開口，「我們與依依如兄妹、如父女，是忘年之交，我們只求依依能夠在皇上的身邊得到幸福，其它的，就再也沒有多想過了。」
老天，他究竟已在他們身後多久？竟將他們的對話拿來反問他們。
梵天尊不動聲色地看着冷玉，旋即又問道：「樓凌波與你們又是什麼關係？她將依依送到朕身邊，究竟意欲何為？又是貪圖些什麼？」
冷玉與同伴相視了一眼，輕嘆了聲，「關於這點，多年來一直困擾着我們，只知道當年凌波與先王有過一段牽扯。有兩年多的時間，我們遍尋不到她，等好不容易打聽到她的落腳處時，她已經失蹤了，那樓邸只剩下依依與僕婦，我們就看着依依長大，直到現在。」
梵天尊眸光銳利地望着冷玉，半晌，他看出冷玉似乎句句屬實，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一絲遮掩的詭光。
他站起身，越過他們的身邊，走到浮樓門口，立在長廊中央轉身回望他們，淡淡地說道：「當年的武林盟主嘯冷情不是失蹤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被秘密處斬了。」
話聲甫落，梵天尊在他們的驚愕眼光目送下逐漸走遠，直至他的身影隱沒。浮樓中突然傳來一陣轟天巨響，女子的尖叫聲揚起，桌椅的碎片紛飛而出。
老丐的聲音近乎瘋狂，「是誰？是誰處斬了他！」
遠遠地，梵天尊神色淡然，駐足回首，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糟了、糟了，這下子全完了！」
侍郎府里一陣騷動，只見兵部侍郎急匆匆地奔進府中大廳，見到自己的妻子，雙腿不禁軟了下來。
「老爺，有話好好說，到底是什麼事情不好了？」
兵部侍郎慌張地摒退下人，確定四下無人之時，才悄聲地對妻子說：「可還記得咱們去年秋末那件事？皇上現在要辦人了！」
侍郎夫人聽得花容失色，「這……這該怎麼辦才好？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這下子……全完了！」
「對了！咱們家與龐宰相有些交情，請他求皇貴妃娘娘為我們講講話，娘娘的話，皇上一定會聽的。」
「是呀！皇上一定會聽的！改明兒就是上燈節了，我就帶着厚禮去求見皇貴妃，上回見過她一次，單純得很，她一定會為咱們做主的！」
兩人眉笑眼開，似乎以為災難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