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夢囈

第二天早起,小妹發了高燒,囈語不止,不停地喊着秦歸田的名字,聲音里充滿恐懼。

我不敢耽擱,立刻送她進醫院,然後通知阿清隨後趕來。

等待診斷結果時,接到老爸電話:“丫頭,跑到哪裏了,都不打電話回來?”

聽到鄉音我無比親切:“爸爸,拍賣會很成功。”

“小李都已經跟我說了。女兒,幹得好!”

“好說,將來都是我的嫁妝。”我笑,同時心裏寂寞地想,還嫁妝呢,這世上哪裏還有可嫁的人。

老爸呵呵笑:“那麼,你明天該收隊了吧?”

“明天?”我一愣。

“怎麼,樂不思歸了?”

“爸,我還有點私事,想晚幾天回去。”

“交到新朋友了是不是?”

“是。”但是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年輕人,難得的。好,爸爸就多給你幾天假期,記得要玩得開心點。”

“謝謝爸爸。”

我知道爸爸一定是誤會了,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然而……

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陣莫明的窒息,驀地感覺到張楚的存在。他就在我左右,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彷彿有強烈磁場干擾,讓我清楚地感知他的氣息。

如被蠱惑,如受牽引,我不自覺地站起,聽憑心的指引一步步走向病房。

隔門聽到張楚的聲音時,才發覺那原來是婦科診室,他是陪他妻子來做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檢查?

一道門隔着我和我的另一半,那種被斬斷的疼痛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絕裂。

我不敢推門進去,卻又不捨得就此離開。

張楚,張楚,當我站在你的門外念着你的名字淚流滿面,你可也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站了多久,又是手提電話讓我三魂歸位:“唐詩,我是宋詞,有件東西要給你看。”她略略踟躕,聲音里有絲愧意,“也許我就該拿出來,可是鬼使神差,一開始瞞住了,後來就再也說不出口。”

我覺得好奇:“什麼東西說的這麼嚴重?”

“是有關……元歌的案子。”

我立刻自診療部趕向住院部。

甬道旁有朵零落的木棉,我隨手拾起撂在花圃里,不忍心讓它再受世人的踐踏。即使一朵花謝了之後還有另一朵,但是這一個只是這一個,並不因為萬物內在的必然聯繫而彼此混淆。

了解到自己的前生使我懂得更加珍惜現在,珍惜此刻的自己,以及自己擁有的一切短暫而永恆的緣。

只是,我和張楚,卻不是緣,是孽!

宋詞所謂的東西是一卷錄相帶。

蘇君也在,他今天把鬍子刮乾淨了,白襯衫打領帶,棕色西褲,看起來十分養眼,見到我,露出由衷的笑:“我來接宋詞回家。”

我對他向來有好感,恃着曾與他並肩做戰,以熟賣熟地調侃:“那你可要問過宋詞。”

偷眼看宋詞,嘿,巴辣女此刻溫順似小綿羊,臉頰飛紅,低着頭不說一句話。

我會意微笑,順水推舟,“那就有勞你了。”把朋友當貨物般移交,心下如釋負重。

“不忙,先看完這卷帶子。”他指指錄映機,已經調試好,只等我來一起觀看。

一片雪花之後,熒幕上出現了秦歸田和元歌。

我驚呼,那竟是案發當晚秦某同元歌爭執的全過程,上面且有準確的時間顯示。

背景是“王朝”七樓的走廊里,秦經理追着元歌在糾纏,先是動口,繼爾動手,元歌一味推諉,終於隱忍不住,揮起一掌摑在姓秦的臉上,轉身便走。

我看得忘情,忍不住喝彩:“打得好!”

錄影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

如醍醐灌頂,我驚喜地叫起來:“元歌是這樣子跑出去的,這時間正與保安記錄的元歌離開大廈時間吻和,也就是說,在元歌走的時候,姓秦的還活着。”

“沒錯兒。”宋詞低下頭,“所以這足以證明,元歌沒有殺人。”

“可是,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宋詞有些羞赫:“那天我在八樓影像室加班,正在試用新錄影機,聽到樓下有人爭執,出門一看,見是姓秦的和元歌拉拉扯扯,十分肉麻。一時好玩,就開動機器錄下全過程。後來出了事,只有我同元歌兩人最可疑,我想如果我出示這卷帶子,那麼案件就會集中在我一人身上,所以隱瞞。後來,就再也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蘇君驚奇:“宋詞,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這是因為唐詩。”宋詞緊緊握住我雙手,“是你驅除我心中惡魔,讓我知道,一個心中有恨的女子是不會美麗的。以前是我不好,太怨天尤人,自視清高,但是這件事讓我知道,出身並不重要,一個人高貴與否,看的是她的作為,夠不夠光明正大。”

“說得好極了。”我擁抱宋詞,並同蘇君重重擊掌,“走吧。”

“你要去哪裏?”宋詞叫我。

“去警局。”我回頭看蘇君,他心意與我一致,已經在打電話通知律師。

嘿,宋詞這傢伙有桃花運,雖然九死一生,可是到底趁機得回如此佳婿。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宋詞追上:“我也去。”

“你還沒痊癒,別太勞累了。”我說,忽然想起一事託付她,“小妹還在隔壁打吊針,你能不能幫我去守着她?”

鐵證如山,元歌的保釋手續辦得非常順利。

有宋詞的例子在先,我擔心她在裏面呆這麼久,或許會心理失衡,特意約了李培亮一起去接駕。

守在警局門口,本以為我們將要見到的是個形容憔悴神情呆板的落難女子,可是不,元歌小妮子穿着我買給她的名牌時裝,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妝容明艷,笑臉相迎,略瘦了點,可是更見窈窕動人,看到我們,嬌喝一聲:“培亮,你來接我?”張開雙臂,“嚶”一聲投進懷中。

小李冷不防暖玉溫香抱了滿懷,立刻激動起來,手足無措,呆半晌,終於想起電影中常見鏡頭,於是騰一隻手出來輕輕拍撫那受驚的美人,口裏還哄着:“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嘆為觀止。這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女子,剛剛脫險已經忙着表演籠絡手段。

元歌到這時候好像才看到我,走過來伸出雙手說:“唐詩,謝謝你,我真想死你了。”

我以為她要同我握手,剛剛迎上說一句“小意思”,卻已經被她緊緊抱住,倒被這份熱情弄得心酸起來,於是現學現賣,也彷彿李君那樣將一隻手拍着懷中可人兒的背,連聲說:“沒事了,都好了,沒事了。”

小李問:“是回家還是先大吃一頓?”

“回家!”元歌毫不猶豫地說,“我在裏面關了那麼多天,要趕緊除除穢氣。”

一張臨時支起的床,一隻舊冰箱緊捱着茶几,每次開冰箱門時要把茶几挪開,關了門再挪回去;一張舊書桌同時也是梳妝枱,上面擺滿各式高檔化妝品,單口紅就有十幾管,CD蘭蔻雅詩蘭黛都有,包裝嬌艷而華貴,主人幾日未歸,上面落滿灰塵,有種頹廢的美;一個木的洗臉架――洗手池是沒有的,淋浴要到公共浴池雲――繩子上搭着毛巾,看清了,也是名牌;衣櫃是那種可摺疊的簡易塑料品,猜想裏面的內容也一定相當精彩。

這就是元歌的租屋。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絕對不會想到如此艷若桃花的一個天使是從這樣簡陋的地方打造出來的。

忍不住地覺得鼻酸,在這一刻,我原諒了她以往所表現出來的所有的勢利以及對金錢過於強烈的渴望。

元歌抱了浴巾去公共浴池除穢氣,小李興緻勃勃地佈置餐桌,我顧自開了冰櫃取出紅酒斟了一杯,走到陽台上看風景。

樓下有孩子在打球,笑聲一陣陣傳上來。我忽然覺得寂寞。

蝕骨的寂寞。

我知道有一段故事在沒有開始的時候就要結束了,而另一段故事卻在尚未準備好的時候便要開始。

鏡花緣。

所有不能成真的綺夢都是鏡花緣。

可是我甚至連一朵鏡中的花兒也沒有。

元歌追到陽台上來,手裏也拿着一杯酒,晃呀晃的,如同她不安定的眼波蕩漾。

我問:“有話對我說?”

“有件事問你。”

“你問。”

“小李……”她看住我,妖媚地一笑,如狐,“可是你男朋友?”

我驚訝地看着她,她的眼睛亮閃閃的,亦如狐,一頭長發濕淋淋地披在肩上,處處都像狐。

“元歌,”我慢吞吞地開口,“我以前跟你說過的……”

“說你愛上了一個望塵莫及的男人嘛……”元歌打斷我,更加狐媚地笑,“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誰知道這段日子有沒有改變呢。”

樓下傳來喧嘩聲。

有個孩子射門成功了,有人在笑,有人在叫,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童年傳來。無憂無慮的童年。童年,有個男孩送給我一盞木燈籠,他說:“拉勾,上吊,100年,不許要!”

100年不許要,可是300年呢?

宋詞和元歌,是我夢中的人,從小到大的伴侶,我們認識已經有整整350年了。然而,350年前,香兒不了解吳應熊,350年後,元歌也無法了解我。

她還在絮絮:“你這樣落寞,一副失戀的樣子,不是為了小李吧?”

我舉起杯一飲而盡:“其實,如果你看中了他,他是不是我男朋友,你都一樣會追的吧?”

“可是如果不是,我會更加心安理得些。”她回答,有種理直氣壯的誠實。

我失笑,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不是。”

“很好。”她轉身欲走。

我叫住她:“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給她一點鼓勵,“小李其實不是一般打工仔,他家裏,在琉璃廠有兩處鋪面,是個殷實之家。”

“真的?”元歌笑了,“真是意外之喜!”一甩長發,一陣風樣地飄走了。

我沒有回頭,依然望着樓下的孩子出神,射門的英雄被他的同伴抬起來沿着小操場遊行,其餘的幾個在一旁獃獃看。勝負已分。

這也是緣份。

他們有踢一場球的緣,而我,有觀一場球的緣。

一切,都是註定的吧?

宋詞和蘇君,元歌與小李,我的出現,也許就是為了成全他們。如今,她們各自找到自己的緣,我,也就功德圓滿,合當隱退。

剛剛想到宋詞,就聽到門鈴響,接着是元歌高八度的叫聲:“唐詩,你看誰來了?!”

是宋詞,她和蘇君一同出現在元歌的面前。兩人許久不見,立即緊緊擁抱在一起,看到她們那親熱的場面真令人難以置信不久之前她們還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抱完了,又彼此慰問,互相交換受審感受,說個沒完沒了。元歌眉飛色舞地向我們描繪她每天受審時如何向警員拋媚眼,弄得那新來的小警察坐立不安,幾乎忘記做筆記,逗得我們哈哈大笑,一邊調侃小李:“元歌是把火,走到哪燒到哪,你可要看小心了。”

小李臉紅紅的,十分忸怩:“吃水果吧。”

茶几上果然已經擺滿了各式茶點,水果沙律。元歌和宋詞兩個,笑嘻嘻地勾着手,大快朵頤。小李反客為主,率先舉起杯來:“唐詩,整件事你居功至偉,敬你。”

“對,我們敬唐詩一杯。”

三隻血紅的酒杯輕輕碰撞在一起。唐詩、宋詞、元曲,三種永不能融和的文體,合奏了一支祝酒歌。

我望向冥冥之間,心底長長吁出一口氣,自己同自己講:“吳應熊,現在你該瞑目了,你的一妻一妾如今終於和睦相處,執手言歡,你老人家功不可沒,壽終正寢吧。”

“現在,開始開會。”宋詞說。

我一愣,元歌已經替我問出心中所想:“開會?開什麼會?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

“你是沒事了,可是不等於案子結了。”宋詞輪流地望着我和元歌,“我們懷疑,案子可能有了新的進展。”

宋詞轉向我,“昨天,你去警局,我去陪護小妹,見到一個人。”

“阿清?”

“不,不是阿清,是張楚。”

我的心立即停跳。張楚?哦,對了,昨天他也在醫院的,陪他太太做檢查,他們遇上?

宋詞說:“我和張楚聊了幾句,決定一起去看小妹,她睡着,一直說夢話,聲音很恐怖,不住念着一個人的名字……”

“我知道,是秦歸田。”

我將小妹住在賓館裏每夜夢魘的情形說給大家。

宋詞點點頭,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會一直喊着秦烏龜的名字呢?”

“很簡單,她是第一個來到案發現場的人,看到秦歸田的屍體,受了驚嚇……”

“錯,她受了驚嚇不假,卻不是因為見到死烏龜,而是因為活的秦烏龜。”

“什麼意思?”我隱隱猜到了什麼,可是一時又不敢斷定。

宋詞又問:“唐詩,你能不能告訴我,小妹在你處養病,養的是什麼病?”

“這個……”我猶豫,這是小妹私隱,可方便宣之於眾?

但是宋詞已經說出答案:“是墮胎對不對?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要墮胎?是誰的孩子?”

“是阿清的。”我理所當然地回答。

“不,不是阿清的。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發生過某種親密接觸后,連空氣都會變得曖昧。可是小妹和阿清在一起,還仍然生疏客氣得很。”

“那……”我忽然想起那天談及孩子時阿清臉上痛苦的表情,難怪他不要那個孩子,原來那並不是他的選擇。可是,小妹對阿清的痴情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她不象是一個放蕩的女孩,如果孩子不是阿清的,又會是誰的呢?難道……

沒等想清楚,元歌已經先叫出答案:“孩子是秦歸田的!”

我愣住,緊張地盯着宋詞,希望她否認。可是,她卻肯定地點點頭:“沒錯,這是惟一的可能性。所以小妹彩繪一而再地做噩夢,在夢中喊秦歸田的名字。”

“小妹和秦歸田,怎麼可能呢?她是那麼單純的一個女孩子,不可能跟秦歸田那個大色狼的。”

宋詞憐惜地看着我:“唐詩,你太單純了,只想到愛才會懷孕有子。卻想不到,這世上有一種人,邪惡如野獸,可以做出完全沒有人性的舉動。”

“你是說……”我被那殘酷的猜想嚇住了,“不!怎麼會這樣?”

宋詞的眼光更加憐惜:“張楚沒有猜錯,他說你連聽到妙玉的最終結局很可能是落入賈芹之手都受不了,一定更不能接受小妹曾被秦歸田侮辱的猜測。”

“可這是非常可能的。”元歌幫腔,“在公司的時候,我幾次都撞見秦烏龜調戲小妹,每次小妹給他送茶遞水,他都會趁機猥褻。那隻烏龜沒有做不出來的缺德事兒,他連我都想染指,還會對付不了小妹嗎?”

宋詞點點頭,接著說:“我和張楚已經分析過,小妹夢境的惟一解釋就是:姓秦的曾對她施暴,致使她懷孕,她喊‘秦經理饒了我’,不是因為夢到了殺人現場,而是夢到她被強暴的現場。”

天哪!我被這超乎自己想像能力的推理嚇住了,忽然間隱隱約約想到一件事:“那,那不是說,她有殺人動機?可是,小妹哪兒有那個能量?而且,她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殺人犯。”

“不僅是不像,而是可以肯定,她不是殺人兇手,而且真兇是誰,她也根本不知道。”宋詞娓娓分析,“小妹是個心思很重的人,如果她知道是誰殺了姓秦的,那麼夢裏喊的就不是‘秦經理不要’而是‘阿清不要’了!”

阿清?!

我望着宋詞,她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也是我剛才隱約想到而不敢肯定的。是阿清,會嗎?

“一定是阿清!”元歌叫起來,“如果孩子的確是秦歸田的,那麼就不僅小妹有殺人動機,阿清也有殺人動機,而且,他是專業軍人出身,又是大廈保安,既有殺人時間又有殺人能力,他才是最大嫌疑!”蘇君接着宋詞的話頭說下去:“剛才,張先生來了我家,我們討論了很久,雖然不能完全確定案情經過,卻也八九不離十。來找你們,就是想再彼此印證一下各人所知道的……”

“等等,等等。”元歌叫,“你一再說到張先生,張先生是誰?又怎麼攪進這件事裏去了?他那麼會分析,為什麼不幹脆請他來跟我們一起開會?”

宋詞望向我,我慘然地低下頭。張楚,他一直在暗中幫助我,或者說,是幫助他自己。我們在為同一件事而奔波,可是,卻不能夠並肩作戰,甚至連見一面也不可以。

相愛而不能相親,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殘酷?

然而,真的就再也不能相見了嗎?連遠遠地看一眼也不可以?我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呀!

元歌看看宋詞又看看我,若有所悟:“哦,是不是你那位望塵莫及?可是……”

“別可是了,先說正事吧。”宋詞打斷她,“讓我們把案件重演,整件事,要推溯到三個月以前……”

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妹留宿在大廈地下室,秦歸田下去取一件東西,看到小妹一個人在那裏,頓時起了色心,威脅利誘,對她施暴。

在小妹的家鄉,女子失貞是件非常可恥的事情,她受辱之後,不敢張揚,忍氣吞聲,只把這件事告訴了阿清。阿清從此對姓秦的恨之入骨,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到案發當晚,元歌與宋詞先後離開大廈,阿清看到元歌氣沖沖離開,覺得好奇,於是上樓巡視,發現秦歸田喝得醉醺醺的,一個人呆在辦公室里擺弄他的那些特殊“珍藏”,一時兜起舊恨,順手抄起酒瓶將他打昏,然後用絲襪將其勒死,又將避孕套罩在他頭上泄憤,並順手牽羊取走了保險櫃裏的玉飾。

阿清是轉業軍人出身,做這些事小菜一碟,簡便至極。做完后,他將玉飾轉移,然後回到保安室睡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對誰也沒有說起。

第二天早晨,小妹發現秦經理屍體,大叫起來。

阿清並不驚惶,立刻衝到樓上去報警,現場雖然發現了他的腳印,也只以為是他剛剛留下的,又因為他一向憨厚,對姓秦的感恩不盡,完全沒被懷疑……

“難怪警察說酒瓶上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指印。”元歌恍然大悟,“那是因為公司規定,保安在執勤的時候必須戴白手套。所以他根本沒有也不需要做任何掩飾工作,卻可以把真相掩飾得天衣無縫。”

“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有被懷疑,”宋詞接著說,“誰都知道阿清窮得要命,而且,他剛跟唐詩借過錢,如果他手上有價值200萬的玉飾,又何必借錢呢?”

元歌輕呼:“難道是故意遮人耳目?那麼這阿清也太厲害了。”

“那倒未必是遮人耳目。”蘇君分析,“那些玉飾牽連甚廣,並不容易出手。阿清只是一個農村孩子,在北京會有什麼路數脫手玉飾?難道去琉璃廠拍賣?他又沒那膽子。所以再好的玉飾在他手中也只是一堆廢石頭。”

“也可能,他不知道那些玉飾是我的。”我忽然想起來,案發那天,阿清忽匆匆迎向我,曾經說過一句很奇怪的話:“唐小姐,沒想到那些玉是你的。”當時因為顧着凶殺案的事,沒有注意到,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報案之後,他才知道原來經理辦公室的玉並不是秦歸田所有,而是屬於我。

“這也有道理。”元歌沉吟,“阿清那個人,陰沉沉木楞楞的,殺了人和沒殺人都是那麼一副傻獃獃的表情,除非懷疑到他,否則也很難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出什麼蛛絲馬跡。說不定他根本就覺得姓秦的死有餘辜,完全沒有內疚感呢。”

“應該說是犯罪感。”蘇君接着分析,“以阿清的智商,未必想得出那樣完美的殺人計劃,所以這次殺人完全是偶然。也就是說,他很偶然地得到了那樣一個機會,順水推舟,順手牽羊,勒死秦歸田之後又取走玉飾,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當然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就引所有的人走進一個誤區,認為殺人竊玉案是老手所為,而且計劃周詳,所以無論是我們還是警察都把注意力放在一些高智商高能力的人身上,而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有可能簡單至極,只是非常巧合而且順便的一宗報復殺人案。而阿清在做案之後,因為過於順利輕鬆,又自認為無愧於心,毫無犯罪感,照舊回去一覺睡到天亮,直到小妹大喊大叫,他才重新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麼,順理成章地報警,有問必答,積極配合。什麼元小姐何時離開大廈呀,又宋小姐走的時候帶着什麼樣的皮包呀,都一一報告,恪守職責。但是,沒有人明白地問他:秦經理是不是你殺的?如果有人突如其來地這樣問他,說不定以他的性格就會毫不猶豫地承認了。但是沒有,沒有一個人懷疑到他,只是問他都看到了什麼。而他當然不會主動承認是自己殺死了秦經理。這是人保護自我的本能。他不想服罪,不想坐牢,所以嚴守秘密,連小妹也不告訴……”

“真是被他害死了!”元歌氣憤,“可是他畢竟殺了人,怎麼可以這樣逍遙法外呢?我們應該報警抓他。”

“證據呢?”宋詞問,“這一切只是我們的推論,可是證據在哪裏?難道僅憑小妹流產這件事就可以構成證據來控告阿清殺人嗎?”

元歌嘆息:“那小妹也真是可憐,剛擺脫一個強姦犯,又遇上一個殺人犯……”

“我覺得小妹值得。”宋詞忽然說,眼神閃亮,“那個男人阿清,雖然什麼也不懂,可是他真正疼惜小妹,視她高於一切,可以為她出生入死……”

我們都沉默了。不錯,對於現世中的女子,這樣的愛近於失傳。如果能夠這樣徹底地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哪怕是一個殺人犯的愛,那女人的一生也是豐盈而絢美的。

阿清懂得不多,也許,正因為他懂得不多,所以才可以愛得這樣超脫而絕烈,讓愛凌駕於一切之上,包括生命、法律、苦難和殺戮。

而我和張楚,卻無法有這樣的堅決,我們的障礙,正是在於懂得太多,想得太多,怕得太多,也就抑製得太多。

“也許可以突然襲擊。”始終靜靜傾聽着的小李忽然插話進來,“就像蘇先生剛才說的那樣,如果有人猛地跑去問阿清:你為什麼要殺秦經理?他一個不留神也許就說了出來。”

蘇君笑起來:“哪有那麼容易?不過,這也是個辦法。就算他不承認,也總會有些馬腳露出來,我們可以帶上錄音機,一連串地發問,不給他思考的餘地。”

“我們一大堆人一起去,不怕他行兇!”

“可是,讓誰來發問呢?”

“我。”我回答,“讓我來問他吧,他一直很感激我,不會對我動粗。”

討論了半晌,連每一個細節也考慮到,然後我們一大隊人才浩浩蕩蕩地開拔到醫院去。

一路上,我的心情非常複雜,既希望我們的猜測完全正確,而突然襲擊也順利成功,那樣,整個案件就可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另一面,我又衷心希望不是阿清做的,他那麼憨厚,對小妹又那麼痴情,他怎麼可能是一個殺人犯呢?

可是到了醫院才知道,小妹已經出院,護士小姐說,是一個黑黑壯壯的穿制服的男子接走了他。

“是阿清。”宋詞皺眉,“他們會去哪裏呢?”

“也許會回賓館。”我說。

於是一大群人又轉身趕往賓館。

前台小姐見到我,立刻迎上來:“唐小姐,和你同屋的那個女孩子和你那位穿保安制服的朋友剛才來過一趟,又馬上走了。”

“走了?”我們一齊大驚,七嘴八舌地問:“什麼時候走的?有沒有拿走什麼東西?你怎麼可以讓她走呢?為什麼不通知我們?”

小姐被問得暈了,叫饒起來:“喂,你們這是在審犯人哪?唐小姐又沒有退房,又沒有拿行李,她同屋的人要走,我們有什麼道理不讓走?上次是唐小姐自己說那個男的是她的朋友,讓我們見了他不要再攔的。再說,房間我們已經檢查過,什麼設備也沒少,至於唐小姐自己的東西,又沒有托我們保管,就算被你同住的人拿走了,那人也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請來的,我們又不能把她強攔下來不讓走。酒店可沒這個規定。”

“好了好了,我們才問了幾句,你倒抱怨一大堆。”元歌嗔怒,“你這是怎麼跟客人說話的?告訴你,你放跑了一個殺人犯知道嗎?小心我告你一個干擾司法公正!”

“什麼什麼?殺人犯?”小姐呆住了。

小李一拉元歌:“別嚇她了,我們快去房間看看少了什麼沒有。”

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我們一行人忙擠進電梯,打開房門一看,不由得都愣住了。

只見房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我所有的真絲衣裳都被取出來洗乾淨,濕淋淋地掛在衣架上。而桌子上,放着一隻醒目的蛇皮口袋,和三四盒香味撲鼻的東北特味菜。

我們幾個對視一眼,走過去,打開那口袋,發現是一堆玉飾——正是“王朝”大廈失竊的那些。

玉飾的表面,放着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着:“唐小姐,你是好人,我不能再連累你的朋友,我去自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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