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那天一大早,喬豫提着簡便的行李出了家門,搭乘火車前往桃園。

他向來不愛自己開車,因為這樣他就沒辦法想事情,但這個習慣在亟欲縮短時間的非常時候,反倒成了種麻煩。

所以當他出了火車站后,並沒有朝客運站走去,而是直接招了計程車往莊園急奔。

他等不及了,他就像期待畢業旅行的小學生,整夜無法成眠,但即使如此,他的精神依然很好,即將見到那張圓圓俏臉的興奮已補足了他的活力。

當計程車行徑前往莊園的唯一道路時,他遠遠望見那抹熟悉的身影佇立路旁,欣喜若狂的他馬上急喊停車。

“怡君,好巧!”

趙怡君聞言抬頭,看到他跳下計程車朝她奔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她咬緊了唇。

為什麼他可以做到那麼自然?丟下她的人是他,他卻表現得像自己只是出了趟遠門一般,見到她只有喜悅,沒有任何的自責及尷尬。

他真愛她嗎?若他真愛着她,又怎能走得那麼乾脆,兩個多月完全不聯絡也不會感到相思欲狂?

憶起前天那通電話,她不知道該選擇相信還是懷疑——

“趙小姐,你應該也明白喬豫的思考邏輯異於常人,但我敢保證,他真的很愛你,只是他不懂而已,你如果去看他的書你就會明白了,要是沒有感情,是沒辦法觀察那麼透徹的,請你給他機會,讓他慢慢體會,拜託你……”

那位王先生說他會來,而他真的來了,王先生說他愛她,那他就真的愛她嗎?望着那張一如初見時單純愉悅的笑臉,她的心好痛。

為什麼她要愛上一個如此難以捉摸的男人?那麼純真、透明有如水晶,卻什麼也看不到……

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喬豫臉上的笑容僵住。

“你不高興?”她的表情好難過,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怎麼回事?誰欺負她了?是因為他的到來會造成她的困擾嗎?

趙怡君深吸口氣,抬眸直視着他。

“你那一天為什麼要吻我?”

是愛還是一時興起,她要弄個明白,她不要再任由心緒隨着他起伏了,如果真愛她,就大方承認,別再用這種似是而非的態度撩撥她又傷害她。

沒料到會被問這個問題,喬豫愣住,濃眉微擰,像在認真思索,然後又突然低下頭,靦腆地笑了。

“我也不知道。”他抓抓後腦勺,有點尷尬又帶着點手足無措,向來雲淡風輕的他很少出現這種表情。

那表情讓趙怡君的心完全融化。他不用說他愛她,她就已開得出來他愛她,可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委屈和感動一涌而上,衝破了她這段日子的抑壓,所有的情緒全然潰堤,她倏然掩面哭泣,哭得好慘。

他怎能細心得像個天才,同時又純真得像個孩子?怎能那麼隨心所欲,不懂得人情義理?明明愛着她,卻拿女主角當籍口,害她自卑卻步把心上頭,要不是那位王先生熱心告知,她永遠都不會察覺。

而他,卻還無辜地說他也不知道,都吻了她還說不知道,哪有人這麼不知不覺的啊!趙怡君既想笑又好生氣,想到以後會愛他愛得很苦,矛盾又紛雜的情緒逼得她眼淚又是止不住地掉。

喬豫慌了,被她的眼淚惹得心神大亂。他的女主角不會哭,她是堅強的……思緒停擺在腦中只有這個念頭,但她哭泣的模樣讓她說不出口。

不重要,女主角想什麼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她在哭,哭得他心疼。

難道是那個吻讓她從那時候氣到現在?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麼要吻她,像是有人在耳旁喊,她就情不自禁了。

“你不喜歡?”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心裏好後悔。早知道那時就別吻她了,但,他很喜歡啊……憶起那個吻,他的心又開始翻跟鬥了。

趙怡君猛然抬頭,氣惱地揪住他的衣襟。

“我不會看你的書,就算寫得再好我也不會看,知不知道?”

愛上這樣的他,她認了,他的自我她可以忍,他的遲鈍她可以笑,但就這一點她決不妥協,若真的愛她,他就得親口說出來她才會當真,否則任他再寫得文情並茂都不算數!

喬豫別不開目光,淚眼婆娑的她好美,如此柔弱卻又如此堅強,雖然不懂她為何突然宣示,但他不在乎,她肯理他,肯用這樣充滿光彩的眼神看他,他就已經心滿意足。

“不用看,你不用看啊。”他忙不迭搖頭。

他最討厭人家為了迎合他特地去看他的作品,而她從來就不曾掩飾她對幻武小說沒興趣,他很喜歡她這麼具有個性的一點,她根本不需要改變。

看出他並不懂她在堅持什麼,她好想狠狠把他搖醒。偏偏她很明白,就算把他的頭搖段,他還是會一臉困惑地問她怎麼一回事。

“看清楚,我就是我,趙怡君,不是任何人,給我好好地記住!”氣不過的她將他拉下,用力吻上他的唇。

喬豫先是一怔,隨即反客為主,托住她的後腦深深地吻她。

他依然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擁她擁得那麼緊,饑渴地汲取她的每一絲呼息,但他就是放不開,任由奔騰的血液將他燒得發疼,他仍不想放開。

他的女主角,他終於見到了,他的能量開始一點一滴地復活了——

即使已做好心理準備,當他再度瀟洒離開時,那深刻的痛,仍讓趙怡君幾乎無法承受。

她不斷地說服自己要有耐心,要給他時間,總有一天他會懂。

然後,這次間隔的時間短了,不到一個月他又來了,寫滿挫敗的面容在看到她時,因喜悅燦笑而瞬間綻放出光芒。

就是這樣的表情,讓她心甘情願對抗眾人的責難,一次又一次為他護航。

她必須費上好大的心力,才能幫他搶到一間房間,不是因為生意太好,而是因為除了那群年輕妹妹外,庄園裏的每個人都恨他恨得想剝皮啃骨,壓根兒不想讓他住進來。

她得以一敵眾,用最嚴厲的口氣告誡他們別亂來,只是當他們用那種心疼又憤慨的眼神看她時,愧於面對的她都覺得好難過,她讓這群關心她的人們擔心了。

戀愛中的女人有多傻,她總算體會到了。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雖然很難熬,她也得咬牙忍着,等待他終有明白的一天。

就這樣,如風般自由的他,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時間不知不覺過了一年,她也從受傷變得習以為常。

真習以為常嗎?當她捫心自問,她只能苦澀地自嘲一笑。她不得不逼自己習以為常,否則等待太難熬了,沒他音訊的日子太難過了,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喊停,放棄繼續等下去。

只是,雖然她有耐心,但時間卻不一定願意停留。聽說,這套系列已接近尾聲,大家都等待着最後一本的結局。

要是系列結束了,她還是沒發現怎麼辦?他對她的愛,會不會隨着女主角的退場也一起消褪了熱情?他的故事結局完成了嗎?會不會這次離開后,他再也不回來了?

她像被時間推到了懸崖邊,心懸在高空,在墜與不墜之間折磨着,她必須不斷地鞏固心裏的屏障,才能壓住恐慌繼續地等他。

然後是那件事,擊潰了她。

她的母親過世了。

早上去上班時,還聽到老媽念着胸口痛,要去看醫生,結果進了醫院,就再也沒回來過,從病發到辭世,只有短短三天的時間。

這突來的噩耗讓她和父親來不及背上,只能麻木地處理後事,一直到母親出殯那一天,淚水才整個潰堤。

“別難過,伯母沒有受太多苦,你想着這一點就好了。”千容抱着她,哽咽地給與安慰。

她卻仍然哭到泣不成聲。母親的驟逝讓她心力交瘁,卻也更讓她體會到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是如此地薄弱。

為什麼在最需要扶持的時候,沒有人在她身旁?就算他真愛她又如何?他無法分擔她的苦,無法給她一個擁抱,這段感情對她只有痛苦,好痛苦,她撐不下去了……

忙完葬禮,她回到莊園上班,隔了幾天,他來了,一如以往地帶着笑,她也一如以往地等在路旁,陪着他走進莊園,免得他連大門都沒踏進去就被趕了出來。

只是她很明白,有些事已經不一樣了。

那天晚上她沒回去,睡的是他的床,枕的是他的臂,這是她擁有過這段愛情的唯一紀念。

之後,就該放下,放自己自由,別在受苦了……

她鼓起勇氣,舉了又放的手終於敲上門板。

門一開,看到她,他怔愕得說不出話來。

她撲進他懷裏,纖細的臂膀不住顫抖。

“別拒絕我……”連她的聲音也在顫抖,卻透着無比的堅定。“為了人民,我只能妥協,但至少……至少讓我自己選第一個碰我的男人……”

看着這幾行字,喬豫打不下去了。他仰頭,從葉間縫隙灑落的陽光刺得他微眯了眼。

昨晚她沒讓他送她回家,而是進了他的房間,把自己獻給了他。當她生澀又笨拙地為他戴上保險套時,他幾乎把持不住。

想起昨晚,他不禁閉起了眼。她讓他看到了她嬌媚的另一面,細如呼的呻吟,氤氳情慾的羞怯,讓他整晚都緊擁着她捨不得放手。

發覺思緒脫了韁,他用盡意志力把它拉回,盤坐的姿勢微挪,因她而起的慾望弄得他發疼。

好不容易才抑下情潮,視線回到螢幕上的那幾行字,他嘆氣,不懂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即使他因此改寫了原先已經完成的結局,他還是不懂。

“喂!”

喬豫回頭,看到,一個表情不太好看的阿伯躲在樹從后對他招手,雖然不認識,他還是放下筆電走了過去。

“走快一點!”受不了他的速度,添財叔低咆,一顆頭不停地左顧右盼,很怕被看到。

這個莊園的人性子都很急啊。喬豫頗覺好笑,也很疑惑這個阿伯的舉動為何這麼鬼祟,依他的了解,怡君送去製造區的食物就是他們的午餐,他應該待在裏面吃飯才對,怎麼跑到這裏來?

一等他走近,添財叔立刻義憤填膺地開口——

“阿君要我們不要插手,可是厚,我陳添財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要當人家男朋友也要像樣一點,哪有人家老母去世,連通電話也沒有,這是成什麼體統啦!”

喬豫直覺就要反駁他不是她男朋友,但話還沒說出口,又被她母親過世的消息震懾得怔站原地。

“什麼時候的事?”距離上次來這裏也不過才一個多月的時間,但他並沒有聽她提過任何有關母親生病的話題。

“已經半個月了你還不知道哦?”添財叔氣到跳腳。“不是我愛講,你實在太超過了啦,想到就來、有事就走,你當我們阿君是王寶釧苦守寒窯,一定要在這裏等你哦?你嘛太夠麵皮啊啦!”

講到激動處全成了台語,雖然還有滿腔怨念沒罵夠,但怕怡君出來撞見的他只能暫時休兵。

“警告你哦,你哪擱不卡改進A厚,我不會擱厚你踏入這庄啊頭一卡步啦,聽到嘸!”

兇狠地瞪他一眼,添財叔邊噴氣邊躲躲藏藏地跑了,嘴裏還兀自叨念着“愛到卡慘死”之類的話。

即使台語不輪轉,喬豫也大致聽得懂阿伯在罵他,但不管是語言或是話里的譴責,都讓他一頭霧水。

不過此時的他沒有心神去分析這些,他的思緒全被擔慮佔滿。

他到這裏已經整整一天,這麼嚴重的事她為什麼都沒跟他說?她的言行舉止也完全看不出異樣,就和之前看到的她一樣。

不,有一點不一樣,她把自己給了他——問題是誰會在喪母之慟的時候還想要上床啊?兩個問題糾結在一起,喬豫更是煩郁到抱頭。

還是她和母親感情並不好,母親的過世對她沒有太大的影響,所以才會看不出來?喬豫苦苦思忖,卻驚愕地發現,她不曾和他提過這些事,除了觀察她的個性舉止,他對她的其他事完全一無所知。

是她沒提過,還是他不曾放在心上?想到自己一陷進沉思就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壞習慣,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阿伯罵得沒錯,他怎會如此自私?只在他身上擷取自己要的,卻從不曾付出過關懷,就算是朋友,他也太不盡責了!

“你在幹麼?”她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喬豫回頭,看到她着推車站在那兒,至今才猛然察覺到她和他第一次遇見時,有許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馬尾長了,氣質變沉斂了,就像他筆下的女主角,從懵懂天真被拱上女王之位,到現在被許多際遇磨練出一身自然流露的王者氣勢,她們都成長了,他卻仍停在原地,依然關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

“發什麼呆?”趙怡君半嗔半笑地輕顰眉頭,帶頭前行。“你不是說這次只能待一個晚上,中午過後就得走了嗎?”

喬豫還處於連串的震驚中,腦袋一片混雜,只能被動地跟着她走。

到底有多少事是他沒留意到的?有多少事是他該知道而不知道的?他想問,卻不知道從何開始問,怕一挖掘下去會更曝露出他的自私和卑劣,讓他更無法面對自己。

“聽說剩最後一集了,寫完了嗎?”走在前方的她隨口問起。

“……嗯。”遲疑了會兒,喬豫含糊地悶應了聲。

他不敢說結局卡住了,這是他的問題,他該自己煩惱,不應該再加諸在她身上。

聞言,趙怡君吸了口長氣,又緩緩吐出,而後淡淡勾起唇角。

“那很好啊,恭喜了。”

將情緒掩飾得極好的她,只在死命握住推車橫杆的舉止中,悄悄透露了些許端倪。但,他不會發現的,就讓她緊緊握着,就像握住支撐她繼續維持平靜面容的力量吧!

她已經決定放手,如同他書里的女主角迎向結局,她也該乾脆退出了。

這段不平等的感情傷她太重,他來時,就要開始為他的離去築好心牆,他走時,怕他再也不會出現的擔憂又佔滿心頭,她不要再愛得如此卑微,因他的隨興而患得患失。

她要做自己,因要他而把自己給了他,更因想要保留一份完整的自我,而決定割捨掉這段感情,她不要再做他的女主角了,這責任太重,她再也承擔不起。

更或許,他不需要她承擔了,已劃下結局的女主角該功成身退了。

那一天,她不像以往那樣任他悄悄離去,她送他到莊園大門,看着他坐上計程車,微笑地對他說了句——

“再見。”

他,和過去的她,都再見了……

“不行……不對!”

開會開到一半的喬豫突然跳了起來,急急往會議室外走去。

在白板前說得口沫橫飛的企劃人員傻住,和同樣錯愕的王威利對視一眼,王威利趕緊追了上去。

“怎麼了?活動內容有什麼問題嗎?”好不容易在電梯前追到他,王威利氣喘吁吁。

“不是,我要到香草莊園去。”喬豫用力按按鍵,氣惱電梯不趕快下來。

回台北的路上他的心一直靜不下來,她的態度太怪了,從昨晚、到今天、到送他上車,所有的表現都很不像她,再加上她母親過世的事,他根本沒辦法放心。

“你不是才剛回來嗎?”王威利拖着他,拚命想把他拉回會議室。“你說要去,我不也擠出空檔讓你去住了一晚了?求求你,明天預購簽書會就要開始了,你別在這時候鬧彆扭好不好?”

喬豫聞言更怒,把吊在手臂上的胖子甩開。就是因為這狗屁簽書會,他才什麼都沒弄清楚就得趕回來!

“東西都還沒寫好辦什麼簽書會?取消!”他改寫的結局至今還搞不定,要是沒辦法確定她心裏的想法,這套作品永遠也無法完結。

“別開玩笑了,大哥,”王威利臉色大變,陪笑安撫。“稿子都送去印刷廠了,沒辦法改呀,我已經說很多次了,你原先寫的結局非常好,不需要變啊。”

“不對,那結局的感覺不對。”喬豫很堅持,見電梯門一開,立刻就要衝進去,卻又被人死拖活拖地拉了出來。

“場地、媒體、廣告全都弄了,你現在跑掉是要我死是不是?”

被逼急了的王威利崩潰了,當場嘶聲大吼。

“我不管你發現了什麼,你都已經蹉跎了對方那麼久,有差這麼幾天的時間嗎?我只求你,配合完這幾天的巡迴簽書會就好,之後你要做什麼我都隨你,我拜託你,大哥我拜託你……”

涕泗縱橫的王威利只差沒當場下跪了。他就說吧,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場戀愛絕對會出問題,但他沒想到喬豫竟選在這最重要的關鍵時刻失心瘋。

看着那張哭慘的醜臉,喬豫心裏滿是自責。

彷彿蒙在眼前的迷障散去,越是察覺,他越是厭惡自己。他的任性妄為到底踐踏了多少人的心意?他沒留意到她的付出,沒留意到威利為他做的一切,他只是恣意地為所欲為,卻不曾關懷過別人。

上天太厚愛他了,將他寵到無法無天的地步,這樣的他根本不值得他們如此對待!

“我們回去繼續討論好不好?”發現他的軟化,王威利抹去淚水。“等預購簽書會結束,我會當你的軍師,我們再來好好研究看要怎麼解決你和趙小姐之間的問題,好不好?好不好?”他一直問,就怕他會說不好。

喬豫從這番話里聽出了端倪。他想起來了,威利是第一個說她是他女朋友的人,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和怡君……有問題嗎?”他澀聲問。其實不用等威利回答,他心裏已經很清楚有問題的只有他。

他臉上那茫然的神情,讓王威利不忍心在這時候給他打擊。

“會解決的,她對你的感情那麼深,會解決的。”他拍拍他的肩,避而不答。“先別想了,來吧。”

深?她愛他嗎?無怨無悔地愛着他,卻被他如此傷害……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心痛如絞。

他只希望她那句道別,只是單純的道別,不然他會受不了,他不要在發現自己的感情時,也同時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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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屬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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