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孟海心將可能懷有身孕的消息告訴他,她想過他可能會驚訝,可能會大笑,她怎麼也沒想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墮掉他。」
她整個人傻住,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他怎麼說得出這句話?
樊仲遇下顎因強忍痛苦而綳得死緊。他也想問為什麼!
他都承認了自己的感情不是嗎?他都應允了不會虧待她不是嗎?為什麼老天爺還要這樣捉弄他?再度把他推回兩難折磨的深淵,強硬地要他在冷硬和心軟之間做一個抉擇?
大房生下子嗣,代表着其他人繼承家業的地位受到威脅,為了不讓老傢伙一時失策將財產給這個長曾孫,當然要在這個威脅成形前就先毀掉它,這道理連他都懂,那群喪心病狂的禽獸又怎麼可能不懂?
教他怎能心軟?要是她懷有身孕的事情一傳開,引來的不只是注意力,更有可能是生命危險!
「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賭,他們的狠是你沒有辦法想像。」老天爺是在懲罰他嗎?罰他逾越了,罰他將無辜的她卷進了這場紛爭?可要罰就衝著他啊!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原本還以為她是不要這亂倫種下的野種,孟海心鬆了口氣,直至此時,她才發現驚駭過度的自己一直是屏着呼吸。
「可是你不是說很快嗎?在我生下孩子之前,事情應該就結束了,我不會有危險的。」她拚命央求,想改變他的想法。
她很感動他那麼在乎她,但那是他們的骨肉啊,她不能因為那些無端的猜測和考量就這麼放棄他。
「沒那麼快,至少還要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們隨時都在留意我們這一房的動靜,一定會被發現。」若是那時結局揭曉,人在樊家的她更有可能首當其衝,要在外頭掌控整個大局的他根本分不開心來保護她。
要是真的因此而失去她,那他就算勝利到手又有什麼意義?用她陪葬得來的豐厚獎賞只會讓他痛不欲生。
「不會的,你多想了,不會的……」孟海心很想用更義正詞嚴的理由來說服他,但他的堅定讓她心慌,絕望的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看到她驚惶傷痛的神情,樊仲遇好恨自己。他曾對自己允諾不再讓她哭泣,不再讓她受到心理折磨,卻……他竟還得逼她墮掉屬於他們的孩子,一個會抱着他,用撒嬌軟呢的語調叫他爹爹的孩子……
心彷彿被扯裂,樊仲遇忍住那強涌而上的痛,要自己別想。他不能懷有期望,不能因為自己的不舍就去賭那一線的生機,現在才剛發現,在他們對孩子的感情還沒那麼深之前就先讓他離開,這才是對所有人最好的做法。
「我給你兩天時間調試心情和……想法。」即使明知她永遠也調適不了,他還是得這麼做。「和他道別吧,等之後四周的環境適合孩子了,我們再迎接他來。」
「我不要,我不要……」孟海心淚如雨下,抓住他的手拚命哀求。「不用等之後,我們現在就離開好不好?外面的天地那麼大,孩子和我都可以過得很好很安全……」
樊仲遇用力握拳,緊咬的下顎幾將牙根繃緊。
他也想,他也想脫離這一切,和她當對平凡無憂的小夫妻,但他不能,他沒辦法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兄長無法復仇的懊悔上,他必須償還他所虧欠的過錯,在這之前,他沒有資格擁有幸福。
「原諒我。」這三個字說得他心如刀割,他還是只能逼自己吐出。
那是他的罪,他只想自己承擔,他沒想要讓她陷得那麼深,結果他卻一時地失控,連她也一起傷害了……
「為什麼要這麼執着?我不懂,我不懂,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啊……」他的堅決讓孟海心傷心欲絕,趴伏榻上失聲痛哭。
那哭泣聲像鞭子抽着他的心,但他不能改變決定,也無法再用冷狠的回答傷害她,樊仲遇只能離開。
站在門外,那哭泣聲仍隱約傳來,樊仲遇難過閉眼。即使悲痛至極,她仍顧慮到他的狀況,怕被人發現,只能壓抑着、將臉埋進被褥無助地哭泣,他卻回報不了她這分深情。
樊仲遇站了許久,或許是哭道睡著了,或許是她的痛已沒有辦法再用眼淚釋放,那細微的聲響漸漸停了。
但他知道,這不代表她已經釋懷了,她所承受的傷痛會一直繼續折磨着她。
樊仲遇回到房裏,看到兄長躺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緊忍着,不讓那股不甘和憤怒壓過了他想贖罪的心甘情願。
他走到一旁的長椅躺下,自兄長睡在他房間后,他就將榻讓給兄長,自己睡在這把長椅上。
即使他心情沉鬱到難以入眠,他仍強迫自己合眼。快結束吧,讓這一切快結束吧,他和她都沒辦法再承受更多的磨難了。
過了一陣,他以為已然熟睡的樊伯臨卻睜開了眼。
樊伯臨沒起身,只是靜靜地看向他,看到他蹙擰的眉宇,那抹目光因心疼而滿是愛憐,又帶着極度的欣喜。
不用親眼目睹,他也知道兩人之間起了爭執,而且是極大的爭執——那女人有孕是八九不離十了。
一抹冷狠的笑意在黑暗中綻開。
接下來,輪到他了。
清晨,一名婢女提着食籃踏進大房院落,看到樊伯臨獨自一個人坐在廊階上玩沙包,她也不以為意。
她們都習慣了,每回送膳食來,少夫人常常是忙到不見身影,之前她們會直接把東西丟了就走,後來總管叮嚀,說是仲遇少爺有貼補了些錢,她們才勉為其難地將照顧伯臨少爺的工作也接了回來。
「伯臨少爺,進來吃飯了。」婢女走進房裏,將食籃的菜一一擺上桌。
她知道不用特地去找少夫人,忙完她自己會進來,有時還是她們喂完伯臨少爺才看到她一臉疲累地進房。
沒見過這麼忍氣吞聲的主子,做那些雜務也不怨不怒的,連吃剩菜剩飯也不在意,要是換做她呀,早就怨翻天嘍!心裏一邊想着,婢女一邊添好粥,正要再出聲催促時,卻看到樊伯臨捧腹作嘔地走了進來。
「怎麼啦?」她沒好氣地問。看也知道那是假的,這伯臨少爺痴痴傻傻的,老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
「她都一直吐。」樊伯臨咕噥,把孟海心孕吐的樣子學了個惟妙惟肖。
他?誰呀?婢女沒會意過來,也沒想太多,直接把他拉來坐下。「別玩了,快吃飯。」
樊伯臨乖乖張嘴,卻心不在焉地直往下看。
婢女覺得疑惑,循着他的視線看去,看到他一手抓着從不離手的沙包,另一手卻是拿着本春宮書,還翻到情景證熱烈的某一頁!
「你哪來的呀?」婢女驚叫,想把那本書拿過來。
「我要學,我要學的……」樊伯臨反身閃過,嘴上還不停嘟囔。
學?婢女愣住,再想到他剛剛裝吐的舉動,突然茅塞頓開。
「你做了這種事?」怕是自己多心,婢女指着書里的圖急問。
「我會,嘿嘿。」那心滿意足的笑容加上刻意擺了下腰,樊伯臨什麼也不用說,就已製造出不容錯認的「事實」。
婢女驚喜道心頭直跳。那些主子們放出消息,說要是有人發現異狀,通報者必有重傷,她該不會就是這個幸運兒吧?
「來,我們玩沙包。一放雞,二放鴨——這個我幫你收。」她用沙包轉移他的注意力,趁他不注意時將那本春宮書拿了過來,藏進懷裏。
她該將這消息賣給誰?二房老婦人打起賞毫不手軟,三房的少夫人平常為了收買下人的心也很闊綽,哎呀呀,真教人難以決定吶!
婢女被貪婪沖昏了頭,東西一到手,當下飯也不餵了,連孟海心還沒來吃飯也不顧了,胡亂講碗碟收一收,興高采烈地拿着這天大的消息領獎賞去也。
被留下的樊伯臨仍玩着沙包,臉上揚滿了笑容,一遍又一遍重複的沙包口訣在房間回蕩,顯得如此詭譎。
「八摸鼻,九揪耳,十拾起,一放雞,二放鴨——」
孟海心在晾曬場收着衣服,看到橘黃的天際,她心中一慟。
她好怕夜晚的來臨,以往總睜着眼,期望那抹身影會在夜色中映上門紙,如今,她卻是擔心害怕,怕他的出現會奪走她的孩子。
昨晚他並沒有到她房裏,但今晚是他給的期限,他那時說的語氣是那麼堅決,任她再怎麼哭求也無法撼動,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孟海心咬唇,緊緊抱住懷中收下的衣物,但她心口像被刨出一個大洞的空虛,卻是怎麼也填補不了。
她真的不懂為什麼他會那麼執着?他真是為了大哥嗎?可大哥這狀況已經不懂名利的意義,這麼做又有什麼用?還是他也已變得和那群人一樣,心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染黑了?
每每一思及此,心就擰痛得讓她無法呼吸,她不希望看着他走火入魔,更不希望他做出這種之後會讓他深感悔恨的決定,只是……她說服不了他啊!
她好想把自己藏起來,她好希望夜晚不要來,但她也很明白那全都只是一時的逃避罷了,她不可能拖到讓孩子出生,她越躲只會讓事情越陷進僵局。
發現天色已全黑,她強忍悲傷,收好衣服走出晾曬場。
她只能期盼,這兩天他會改變心意,會將她那時的話聽進去,不然為了保護孩子,她很可能必須暫時離開他了……
大房院落位於樊家左側地勢較低的位置,若從晾曬場的方向回來,必須走過一段約莫二十來階的階梯。
心神不寧加上視線昏暗,孟海心並沒有發現遠處有人影閃過,來到階梯口,她習慣性地放慢速度,緩緩而下。
結果她的腳卻被東西絆到,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孟海心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整個人滾下階梯,那沖勢太強,直至最後一階才停下。
在她還來不及感覺到痛時,人已失去了意識。
昏暗中,那道黑影收走了橫在梯間的繩索,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些沿着梯階散落的衣物,說明了剛剛所發生的事是如何地觸目驚心。
有一道暗澤自她身下緩緩泛開,但那抹趴伏在地的纖細身子,仍然一動也不動。
「母體沒什麼大礙,但胎兒確定保不住了,這葯是讓夫人調理用的,這幾天能休息就休息,別讓她太操勞。」
望着那張慘白憔悴的麗容,樊仲遇握住她的手守在榻旁,狂猛的痛佈滿了胸臆。
當他聽到她墜落昏迷的消息,他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像是被天地遺棄的感覺,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動都動不了。
是殘存的理智拉回了他,逼他保持冷靜,逼他策馬至城外將整個大夫帶回樊家,他只信任這個當初醫好兄長的大夫,即使這人醫術平平他還是只信任他,至少他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暗地補上一刀。
他一回到院落,聚集裏頭的人全被他趕了出去。
他知道他的激動已遠遠超過一個小叔該有的關懷,每個人看他的詫異眼神都清楚地告訴他他的反應會讓人起疑。
但他已無暇顧及了,在她遭逢危險的時刻,他只想保護她,別再讓人藉機傷害她,就算他的心焦急恐懼會被人看穿他也無暇顧及了!
在他的要求下,大夫不但留下藥丸,臨走前還幫忙熬了湯藥,但大夫都已經離開一整天了,那些湯藥和藥丸他也都喂她服下了,為什麼她還是不醒?
他好後悔,當初就不該將無辜的她卷進來,在他泯滅天良的同時,賠上的是她的一生及安危,就算他承諾會給她一個美好幸福的未來又如何?她所遭遇的苦他要怎麼彌補?她所失去的事物他又要怎麼追回?
如果她真的就這麼走了,再多的承諾都只是空談!
不要丟下他,不要就這麼對他失望地離開,就算是恨他,就算是永生永世都無法原諒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不停地在心中吶喊,難忍的淚滑落那向來冷峻的臉。
彷彿聽到他的祈求,靜靜垂覆的羽睫開始顫動,緩緩地,孟海心張開了眼,看到他無聲流淚的模樣,心疼和茫然席捲了她。
怎麼了?他為什麼哭?發生了什麼事?她想問,卻是才微微一動,身體四肢所傳來的痛楚讓她忍不住微微呻吟,而剎那間,短暫遺落的記憶全一涌而上,包括他的決定,兩人的爭執,還有……那時滾落階梯的無能為力。
那張原已沒有血色的麗容更是慘白如紙。
看到她從昏迷中脫離,樊仲遇狂喜不已,但下一刻,她由茫然變得驚恐惶亂的眼神,擊碎了那股喜悅,痛苦自責瞬間取而代之。
「孩子呢?」她的聲音無法剋制地發顫。
「先別想這些,好好休息。」他說不出口,受傷乍醒的她已如此脆弱,又怎能承受得了這個打擊?
「你騙我,你因為不想要他才這樣騙我的,我沒事,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不顧虛弱的身子仍沒有力氣,孟海心掙扎着下榻。
樊仲遇緊緊將她抱進懷裏,不讓她的狂亂傷了自己。
「對不起,我沒料到他們會那麼快發現,對不起……」他啞聲低喃,心被悔恨撕成碎片。
這兩天他不斷地想,想着要怎麼讓事情兩全其美,而他也已打算向兄長提出建議,要兄長提早寫下放妻書,讓她回孟家,這樣她和孩子就能安全無虞地好好過活。結果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做,也來不及告訴她這個決定,意外就發生了。
那如鐵的環臂讓她掙不開,一如發生的事實再也無法改變,孟海心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絕望排山倒海朝她撲來,壓垮了她所有的神智。
「啊……啊……」她倒卧在他懷裏崩潰哭喊,卻仍然無法帶走一絲一毫的心痛。
一對上他的眼,她其實就已經明白了,但她存在着一絲希望,希望那只是她看錯,希望那是因為事情不如他願的懊惱神色,而不是和她一樣會為了孩子的逝去感到難過。
他該笑的,不是嗎?他不要孩子,又怎麼可能會因為這樣難過呢,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給她冀望,卻又讓她狠狠摔進絕望的傷害里?
「是你做的對不對?」她突然抬頭,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及恨意。「這就是你所謂的期限?不管我答不答應,你都會親手毀掉他?」她不想懷疑他,但她想不到還有其他可能。她只有將這件事告訴他,這府里沒有其他人知道,就算真要下手,也不會那麼快。是他嗎?怕她妨礙他們幾將到手的勝利,所以狠心殘害自己的骨肉?
那雙傷心盈淚的眼刺進他的心,樊仲遇痛到無法呼吸,他強忍着,正要解釋,倏然浮現的念頭讓他頓了口——
他懂她的感覺,那傷太痛,痛到她失去了面對人生的勇氣,她必須找到一股力量,不然心太痛,她會活不下去。
他懂,因為多年前的他也是這樣。讓她恨着吧,這樣她會好過些,別再讓她因為愛他而陷在無力自救的泥沼里。
他的沉默不語,讓孟海心難過到幾乎暈厥。
「你們都是瘋子,我不要再留在這裏了,讓我走,讓我走……」無力軟倒的她不斷地喃喃哭道。
「好,等你好一些,我就送你回家。」在她耳畔低聲安撫,樊仲遇點了她的睡穴,好讓心神激動的她得以安眠。
方才還狂亂掙扎的她已沉沉睡去,姣美的麗容上滿是淚痕。
樊仲遇溫柔拂開她被淚濕的發,拭去她的淚,眷戀的眼光不住在她臉上來回,將深愛的她牢牢地烙進他的腦海里。
即使這個允諾,極有可能會讓他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她,他也會忍痛讓她離開。
恨他吧,這樣她才不會被傷痛所苦,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