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DEEPBLUEPUB
「二哥啊,這一回,你可真是被套牢了哦。」一邊用軟布旋轉着擦着水晶酒杯,顏震奇笑嘻嘻地說著,PUB里輕柔舒緩的藍調音樂襯托出悠閑隨意的氛圍,讓難得的聚會更多了一份自在愜意。
「哦?怎麼說?」剛剛從英國回來就趕過來參加老友的快樂聚會的顧禹揚挑了挑眉,望着顏震奇,「這才幾天沒見呢,震雲就被套牢了?」他當然是明知故問,一來就聽說震雲和雷氏總裁雷騁宇的事了,很奇怪,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不覺得意外,畢竟從一開始,震雲提到雷騁宇時的表現就很特殊,而且後來雷騁宇也經常來參加聚會,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當然,今天雷騁宇是沒有來,聽說倒也不是害羞什麼的,純粹是因為要窩在實驗室里弄一個實驗,不肯出門。
「笨蛋!我甘之如飴,要你多嘴?」微笑着舉起酒杯在空中對顧禹揚敬了一敬,顏震雲完全不以為忤地笑着,正要開口說什麼--
「鈴鈴鈴鈴--」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卻突兀地響了起來,「喂,我是顏震雲。」掏出手機接聽電話,顏震雲輕鬆地開口,顏震奇和顧禹揚相視而笑,大家心知肚明,這種時間會打電話來的,多半是那個單純的天使。
「是……我是……嗯……你說……」顏震雲並沒有笑,相反的,一邊答應着,他本來輕鬆的臉色漸漸沉重,最後,變成了純粹的肅穆,「……你確定?那……我馬上就過來……是的,是的,我馬上過來!」
出什麼事了?斂起笑容,望着顯然被什麼事困擾着的顏震雲,顧禹揚站起身來,拍了拍顏震雲的肩膀,「震雲?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的秘書通知我,龍騰集團已經正式以雷氏持股四十%的股東身份,要求雷氏召開董事局會議,商討有關公司發展的重大事項!」顏震雲起身,一口仰盡杯中的半杯殘酒,溫和俊朗的臉上,所有的線條全部繃緊,「我必須馬上趕回公司去計畫應對方案。」
「什麼?召開董事局會議?」顧禹揚驚訝地瞪大眼睛,同樣身在商場的他自然明白,作為國內企業龍頭老大的龍騰集團是絕對不會做對自己沒有明顯好處的無用功夫的,「四十%的股權已經可以讓龍騰成為控股股東了嗎?」第二大股東自然也有要求召開董事局會議的權利,但如果要從實際上真正控制一個公司,是要成為第一大股東才有的權力。
「應該不能!」顏震雲擰着眉頭說出自己的判斷,「但是……正是因為不能,我才更覺得奇怪,龍騰的梁老夫人不是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的人,畢竟兼并收購雷氏的決策,對龍騰來說,不是出於獲取投資收益的目的,而是龍騰企業戰略佈局的一着好棋!」
「那……會不會四十%的控股權已經足以控制雷氏了呢?」顏震奇略一凝思,提出最直接的可能性。
顏震雲擰起眉頭,「……應該不會……」
「鏘啷!」一聲清脆的破裂聲打斷了顏震雲的話,也吸引了眾人的視線,轉頭看向聲音來源,卻看見剛才進去洗杯子的雲行天楞在櫃枱那端,地上,幾隻水晶杯子摔得粉碎!
「行天?怎麼回事?」顧禹揚走上前去拍拍雲行天的肩膀。
「顏震雲!我可以和你談一談嗎?」雲行天直視着顏震雲,表情非常特異,清朗里透着焦急的聲音令顏震雲又是一驚「行天,你找我有事?」
「是的。」雲行天狹長的黑眸閃閃發亮,「我有話想和你說。」
「有話要說?」顏震雲一怔,有些反應不過來的茫然,他想不出眼前這出眾的少年有什麼事要和自己商量,「這……有什麼話等過幾天再說不行嗎?我現在趕着要去處理工作上的事。」
「……」雲行天猶豫了幾秒鐘,彷彿在心裏掙扎着什麼,然後,再抬起眼來時,他精銳的黑眸里已經是一片坦然清明,像是掙扎良久后終於豁出去了似的,「不行,我要和你說的事非常重要,而且,我想你聽了以後,對你處理那件事也會有幫助的。這樣好了,我們出去說,我也好順便陪你去停車場。」
「嗯……那好吧。」顏震雲輕輕頷首,敏銳的觀察力和超出一般人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少年恐怕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自己,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眼前的少年不過是剛滿十八歲毫無商場經驗的學生,但他渾身上下,尤其是那雙無比精銳的眼睛裏透露出來的訊息……是可以輕易讓許多人臣服的霸氣!
雲行天沉默了幾秒鐘,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開場白,走出酒吧,他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其實……我想我應該先向你們道歉。」
「道歉?我們?」顏震雲挑起眉,望了少年帶着歉意的眼睛一眼,示意對方說得清楚一點。
「是的,你們,你和雷騁宇,我不該……」雲行天頓了頓,眼睛裏的歉意更深,「我不該擅自把你們的事告訴我祖母。但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事情已經變得這麼嚴重。」
「……令祖母是?」顏震雲越聽越糊塗,完全聽不懂句子與句子之間有什麼聯繫,更不明白雲行天突然提到自己的祖母幹什麼。
「……」雲行天抿了抿嘴唇,飛快地抬起眼來,平視顏震雲的眼,平靜地、一個字一個字開口,每一個音節,在夜色里聽起來都擲地有聲,「梁太儀!龍騰集團董事長,梁太儀!」
顏震雲呆住了!瞪着雲行天的眼睛,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但、不過片刻而已。
「你是……龍騰集團的繼承人?」看着雲行天緩緩點頭,一串資料浮現在顏震雲的腦海--
龍騰集團董事長,前任董事長雲揚鷹的遺孀梁太儀,膝下只有一子,聽說體弱多病,年前已經去世,傳說里的繼承人是雲揚鷹的長孫。
雲行天正是姓雲,而且,是龍騰集團的嫡系貴族學校龍騰學園裏的風雲人物,一切都有跡可尋,但……因為是靳文欽……最不可能和龍騰雲家混在一起的靳文欽帶來的人,所以,他也就從來沒有往這種可能性上去揣測過。
「那……文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顏震雲衝口問出一個,出乎雲行天意料的問題。
「嗯……他……我想,他應該是知道的吧。」雲行天淡淡地笑,笑容里有着濃濃的苦澀之意。
「哦……」既然知道……那為什麼……顏震雲擰緊眉頭,對自己搖一搖頭,現在不是追究文欽和雲行天之間種種的時機,「你把我和雷騁宇的事告訴令祖母……那又如何?」即使是同性之間驚世駭俗的戀情,即使是比較傳統古板的老夫人聽到這樣的事會排斥,但這些都是私事的領域,和公司的事務,和工作又有什麼關係呢?
「……本來,祖母已經要承認自己此次收購雷氏的行動徹底失敗了,因為雲聚投資只從市場上收購了四十%的股權,祖母她……是個渴求勝利的人……」雲行天苦笑着,仰起臉望一望天上那一輪還未圓滿的月,「後來,她告訴我,要我去在倫敦的龍騰分部去實習,從底層做起的那種。我不想離開這裏,離開……你知道的……」
收回望着月亮的目光,雲行天望着顏震雲溫和的眼,自嘲般地搖了搖頭,「他總以為我還是個孩子,所以說的承諾都是小孩子辦家家酒的那種,但我是認真的,所以,我和祖母攤牌了,我告訴她我愛上的是一個男人……」
「你說了?」倏地停下腳步,顏震雲訝然,雖然一直都看得出眼前少年的認真,但萬萬沒有想到,如此年輕的他,竟然會對感情執着認真到這種程度,「那……你祖母怎麼說?」
「那自然是大發雷霆了。」雲行天淡淡地回答,「她說,同性之間是絕對沒有未來的,也不會有什麼真心。然後……我一時衝動,就把你和雷騁宇之間的事說出來了……」
「那又如何呢?這和兼并案有什麼關係?」顏震雲聲音溫和,並沒有責怪雲行天的意思,他可以理解這個出類拔萃的少年,在龐大的多重壓力下為了捍衛自己的感情和選擇,是怎樣急不擇言地引用了他們的例子來支持自己,但聽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明白,為什麼這樣的私人事件會影響到工作中的重大兼并案?
「你知不知道……」盯着顏震雲的眼,雲行天微微提高了聲音,「雷騁宇對他父母的遺產的繼承,是有附加條件的?」
「附加條件?什麼附加條件?」顏震雲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聲音,急切地追問着,之前那種極度不安的情緒再次席捲而來,沒來由的,他竟覺得恐懼。
「難道你和雷騁宇都不知道?」雲行天顯然也有點驚訝。
「不知道什麼?」顏震雲追問。
「我祖母買通了雷家現在的律師,雷騁宇父親的遺囑上有一條註明,如果雷騁宇在三十歲之前都不結婚的話,他遺留給雷騁宇的股權將撥出一半,即十五%的雷氏股權,捐贈給雷騁宇母親生前工作過的慈善基金會,用以資助那些需要救助的窮人……當然……」
雲行天無奈地迎視顏震雲震驚的眼神,搖了搖頭,「這裏所說的結婚是此地法律所承認的結婚,你和雷騁宇跑到荷蘭去結婚也不能算,就是硬掰,也要打上曠日費時的官司。即使是那樣,目前的控股權,還是會落到控股四十%的龍騰手上去吧?」因為雷氏不可能等待訴訟結束再恢復運營。
顏震雲沒有立刻回答。
他需要更多時間來平復心頭瞬間掀起的驚濤駭浪,雲行天說出的訊息太過驚人,而最大的問題,也許還不是這樣驚人的訊息,無意識地,顏震雲握緊了拳頭,腦海中有無數個念頭顯現,但,沒有一個可以解決眼前的難題,冷汗,在清涼的夜風裏沁出來。
後來,他是怎麼和雲行天告別,又是怎麼開車平安抵達雷氏大樓的,顏震雲已經不復記憶,事實上,直到他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抬眼正撞見周誠焦灼的眼神的那一刻前的記憶,都非常模糊,雲行天帶來的消息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讓他有一種透不過氣的窒悶感覺,無可迴避,無可排遣。
「震雲,你是不是也不知道雷騁宇的繼承權是有問題的?」
周誠劈頭一句,徹底震回了顏震雲的神志。有些失態地瞪大眼睛看着周誠,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可怕,「你怎麼會知道?」為什麼周誠會知道這個,連自己都是剛剛才得知的消息?
「……林秘書剛剛才告訴我的啊。」周誠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急忙開口解釋,「我要早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我絕不會支持你去反收購,因為,即使把你們的個人財產全拿出來,我們也絕不可能籌集到足夠的金錢去收購雷氏的散股,如果我早知道,我就會建議你放棄掌控雷氏的打算,而選擇一個盡量切實的方案與龍騰達成妥協意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作為一種精神自然無可厚非,但如果成了一種教條,那就是自己在跟自己過不去了,尤其是在弱肉強食的商場上。
「林秘書?」顏震雲轉過頭去,這才發現辦公室里還有一雙焦灼緊張而又憤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你知道這件事?」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知道你和震雲已經進行到了這一步……」林秘書頹然坐倒在沙發上,臉色慘白,「當年老總裁其實只是希望騁宇走出自閉,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但他不知道最後會是一個男人引導騁宇走出了自己的天地。這是命……」
「對不起,」顏震雲沉重地開口,姑且不談十五%的雷氏股權的市場價值,就是單純從感情上來說,少了十五%的股權也就意味着雷家將失去自己的家族企業、自己家族一手創辦的雷氏科技,這對於雷騁宇會是一個多大的打擊?顏震雲閉了閉眼睛,不敢再深入想下去。
「對不起沒用,我們現在是要應付明天上午十點的董事會,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林秘書追問,從感情上,她並不想為難顏震雲,她也欣賞欣賞這個出色的孩子,但迫在眉梢的事實是-如果不能解決眼前的矛盾,雷氏明天就要換主人了。
「不怎麼辦……」顏震雲的眼神清明,而聲音冷靜,即使是熟悉他的林秘書和周誠都不能聽出他的聲音里夾有哪怕一絲一毫的私人情緒,「這要由雷騁宇來決定,我和他在法律上並沒有任何瓜葛,如果他願意找個女人結婚,我想在繼承上就沒有問題了吧?畢竟,他今年不過二十六歲多一點,離三十歲還遠。」
「那你怎麼辦?」周誠急問。
「你以為就說一句和女人結婚就好了?」同一時刻,林秘書也急聲追問。
「他只要不堅持說要和我這個男人結婚就行了啊,誰也不能認定雷氏的總裁會在三十歲之前不和女人結婚嗎?」
「那……誰去和騁宇說?」林秘書猶豫着開口,難以克制地對顏震雲感到抱歉。
「自然是我。」顏震雲輕揚薄唇,笑得苦澀而嘲弄,那些濃濃的苦澀和嘲弄,不針對任何人,除了他自己。解決困境的方法何其簡單又何其殘酷……那隻天真不解世事的白痴貓聽說這件事會是怎樣的反應呢?他可以奢望會聽到一聲「不」嗎?這個願望何其奢侈又何其自私……
上天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
顏震雲自嘲地搖搖頭,這一道選擇題里,怎樣選擇都有一個人必須犧牲,不是犧牲他的事業,就是犧牲自己的愛情……而且,嚴格來說,這個選擇權還並不在自己的手裏。
要不要告訴他?
在雷騁宇的實驗室外徘徊,顏震雲緊緊地擰着眉頭,眉心打着難解的結,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其他路可以走,必須告訴那個人一切。
要怎樣告訴他?
他不知道要怎麼說,才不帶半點私心?要怎麼說,才能避免誤導那個天真的人,要怎麼說,才能讓他作出完全屬於他的決定?生平做過無數個決定,但只有眼前這一個,最艱難……
「震雲?震雲?」
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臉幾乎將掙扎中的顏震雲驚出一身冷汗,稍微回過神來,卻又發現自己的視線陷入兩泓深不見底的潭,清澈的水波一浪疊一浪地漫卷過來,毫不費力地,已讓他無法自拔地沉溺。
「啊?我在,怎麼了?」收攝心神,顏震雲勉強微笑一下,「你的工作做完了?」抬手看一看腕上的手錶,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多小時了,起初,是為了等沉迷研究的他從實驗室里出來,但坐在這裏思前想後,等待變成了自我掙扎的過程,時間居然過得飛快。
「嗯,基本上是告一段落了!」雷騁宇並沒有發現顏震雲的異樣,長長伸一個懶腰,坐到他的身邊,心情頗佳地開口,「這可能是今年我獨立完成的第五項課題吧,如果能夠通過一系列嚴格的實驗,就應該可以轉化成商品上市了。啊……」伸手掩去一個哈欠,雷騁宇靠在沙發背上,因沉迷在實驗中而無暇顧及的倦意此刻襲上心頭,微微合起眼,他打算稍微養一養精神,休息一會兒就和震雲一起回家。
感覺到身邊的沙發微微陷下,聽着心愛的人絮絮叨叨着自己的工作,不必刻意轉過去看他的表情,顏震雲也可以想像出疲倦到打哈欠的騁宇,此刻半帶倦意慵懶地靠在自己身邊,就像一隻全心信任主人的貓咪玩累了依偎到主人身邊休息的模樣。
他需要什麼?對他來說,什麼最重要?
反反覆覆地在心裏問着這兩個問題,顏震雲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沒有答案的問題,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回蕩,自己盤問着自己,自己詰責着自己,自己為難着自己……
他需要什麼?對他來說,什麼最重要?
自己能夠給他的,是一生一世的愛和關懷,自己要他失去的,是男人視之較生命更重要的事業,在不可能兩者得兼的情況下,他要什麼?什麼更讓他快樂?
這樣艱難的問題,只有問他,才會有最終的答案吧?
「騁宇?如果要和我在一起,就要放棄雷氏,你願意嗎?」艱難地擠出這樣一個問題,顏震雲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嘲笑着自己的懦弱,因為,向來瀟洒不羈的自己,這一刻竟然不敢去看雷騁宇的表情。
「……」
走廊里很安靜,近午夜時分,大樓里已經沒有其他人在,靜得異樣的走廊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和對方的呼吸。顏震雲屏息而待,但回答他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騁宇?」顏震雲忍不住了,轉過頭看向一直都沒有反應的人,懷着破釜沉舟的心情,不過是面臨分手面臨放棄而已,懦弱個什麼勁啊,在心裏,他狠狠地罵著自己。
「騁宇?」眼光一觸及雷騁宇的臉,顏震雲的聲音瞬間拔高了三度,「騁宇?!你……」
回答他的,是一張靠在沙發背上的安詳睡臉,本來就已經純美如天使的臉,伴隨着均勻緩慢的呼吸微微顫動着,幾根髮絲落在玉色的肌膚上,和兩彎長睫一樣弧度美妙,顏震雲瞪視的眼光慢慢下移,落在那隻緊緊抓着自己袖口的手上,整整停頓了十秒鐘后,再慢慢地上移,移到那輕輕抿出一個淺笑,睡得深沉酣甜的臉上……
伸出了手,他想推醒這個睡得像個孩子一般的人……得把他弄醒,明天就要開董事局會議了,不能不把他弄醒,不能不讓他選擇,不能不把他弄醒,不能不逼他選擇……
但是……
伸出的手難以自制地發抖……
僅僅是一個伸手欲觸碰的動作,卻似要用盡全身之力……
僅僅是張口呼喚那個呼喚過千百遍的名字,用盡全身之力卻也只能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嘆息……
崩潰般地,從喉間發出一聲絕望的嗚咽,顏震雲把頭,用力地靠在膝蓋上,整個晚上反覆掙扎着累積着的壓力,在一瞬間爆發……
上帝!你何其殘忍?!
他愛他!他愛他!他愛他!他愛他!他愛他!他愛他!
上帝!他只是愛上了和他同樣性別的人……愛上了他的外表,愛上了他的靈魂……
為什麼一定要逼迫他們選擇?
上帝啊,你回答我,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們選擇?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們捨棄?
蛾摩拉曠野里的那根鹽柱,難道還不是一個悲劇?
新的一天開始了,上午九點,雷氏企業大樓頂樓會議室
「今天開會……我們是就雷氏發展的關鍵性問題作出決定……那就是,雷氏是走自主經營或是走融入某個大集團綜合發展的道路……」大股東之一的嚴老侃侃而談,說得意興湍飛,完全沒有注意到此刻坐在主席位置上的董事長的表情。
雷騁宇倒不是聽不懂嚴老的話,他雖然不擅長人際關係,但對企業經營的原理性問題和原則卻弄得很明白,讓他皺眉頭的是坐在他的下手的副總裁顏震雲的表情,想想嚴老也沒有說什麼很嚴重的話,為什麼震雲的表情卻是越來越難看越來越難看呢?
「嗯,嚴老說的很好……不過……我是覺得從雷氏本身的前景看來,雷氏完全沒有必要藉助任何外力也可以有很大發展,所以,我想我們今天討論的重心,應該是圍繞雷氏主營業務展開吧?」雷騁宇淡淡幾句,已然輕輕將話題不動聲色地轉了個向,雖然顏震雲此刻心事重重,但聽到這兩句話時,還是微微有些欣慰,這種心情……就跟看到雛鳥會飛了的老鳥差不多吧,他苦中作樂地想。
「……不……」一個沉斂中不知道含着多少威嚴驕傲的聲音,從敞開的會議室門外傳來,話音未落,一位華貴莊重的老婦人緩緩地走進會議室,利眸環顧四周一圈,最後定在了雷騁宇的臉上,「今天的董事局會議……中心議題是雷氏的控股權問題,其次,才談得到雷氏的未來和發展!」
「梁老夫人?」雷騁宇微訝,他知道今天的董事局會議必然會有龍騰集團的代表出席,畢竟龍騰集團是這次董事局會議的發起人,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一個雷氏,一個中型企業的購併案竟然會勞動龍騰集團的董事長出馬,眼角輕掃,驀地瞥見站在梁老夫人身後的一個修長挺拔的影子,那是……天!那不是在酒吧里打工的那個雲行天嗎?他怎麼會站在梁老夫人的身後?
等一等……等一等,龍騰集團是雲氏家族的產業……雲行天……難道……難道雲行天竟然是傳聞中那個龍騰集團的繼承人不成?這樣的推斷雖然說起來複雜,但在雷騁宇心裏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思考罷了,思考過後,雖然他還是想不出,即使是繼承人但卻還是個高中生的雲行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雷氏的會議室,但至少他可以比較平靜地和梁老夫人打招呼了,「您好,請坐。」
「不必客氣了!」梁老夫人冷冷地掃了雷騁宇以及他身邊的顏震雲一眼,冷冰冰的眼光里除了威嚴以外,更多的,是不容易被外人窺見的恨意,「雷董事長,你我的時間都寶貴,我想,我們也不用再多繞圈子了,今天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雷氏的控股權,龍騰現在手中握有四十%的雷氏股權,這麼一點股權,目前確實是不足以控股雷氏,但是今天我還帶了一個人來。楊律師,您請進來吧。」梁老夫人聲音不高不低地朝門外喊了一聲,一分鐘后,走進門的人讓雷騁宇再次吃了一驚--
「楊伯伯?」梁老夫人找的人怎麼竟會是父親的老朋友,向來待自己有如親生子侄的楊伯伯?
「騁宇……你……」楊律師看着雷騁宇迷惑的眼,蒼老慈祥的臉上竟是滿滿的不解和失望,彷佛看到自己最疼愛看重的孩子為非作歹一般,「你真是太讓楊伯伯失望了。」
楊伯伯在說什麼?如墜五里雲霧中的雷騁宇忍不住望向身邊的顏震雲尋求答案。
微微搖一搖頭,顏震雲心裏大概有數,但無奈此刻什麼都不能明說。他可以理解老人家的想法,奈何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就是想勸也無從勸起啊。再說,此時此刻,想哭的人是他才對吧?
「楊律師,請馬上宣讀遺囑好不好?」梁老夫人不耐煩地開口,聲音里有着濃濃的嫌惡,針對雷騁宇的。
「嗯……接下來,我宣讀前任總裁遺囑中的一條附加條款,」楊律師從皮包里拿出一個檔案夾,然後,打開檔夾帶上老花眼鏡開始朗讀,「……我將我所擁有的所有雷氏股權留給我的兒子雷騁宇,唯有一個條件,即如果雷騁宇在三十歲之前不能順利娶妻成婚,則我名下的十五%的股權將自動轉到聖心慈善基金名下,成為該基金會的固定資產,只可提取股息,不得變賣,不得過戶。這是前總裁的合法遺囑,之前都經過嚴格的法律認定,在合法性上絕無問題。」
「我不明白,現在雷騁宇總裁還只不過二十六歲,目前根本就不會有需要拿這份遺囑出來吧?」楊律師話音未落,性子急躁的嚴老立刻提出異議,坐在他身旁的其他幾位股東也紛紛點頭,表示附議。
「本來是沒有……」梁老夫人點點頭,冷電般的目光對雷騁宇和顏震雲掃了一掃,「但如果雷騁宇總裁他打算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混,這一輩子都不打算結婚生子呢?我想,雷氏的發展機會是等不了四年的吧?」
「什麼?」
「什麼?」
「什麼?!」
梁老夫人一言甫出,至少同時有五個人驚呼出聲,個個滿臉震驚不滿之色,有的就差沒有當場說一聲「噁心」了。梁老夫人見狀,回過頭去瞥了身後的少年一眼,轉過臉來,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雷騁宇的身上,卻見話題中的直接當事人臉色如常,不露一絲驚慌倉皇,不禁心頭有氣--
「雷騁宇!你不覺得你應該要給大家一個解釋嗎?」怎麼有人被當眾揭發醜事還這麼泰然自若?
「……需要什麼解釋?」雷騁宇瞪大眼睛,「你是指我喜歡顏震雲的事嗎?」
所有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包括顏震雲和雲天行在內,即使是他們,也都完全想不到,向來單純得像一塊水晶的雷騁宇,居然會將驚世駭俗的話說得如此平平淡淡理所當然。
「你……你你你你……你喜歡顏震雲?就是這位顏副總裁嗎?」第一個跳將起來的又是嚴老,只見他漲紅了臉,手指發抖地指着雷騁宇,表情彷佛是看到了什麼令人噁心的怪物一般。
「是啊。」雷騁宇淡淡地點頭,一臉的若無其事,似乎是生怕嚴老還弄不清楚,他還特意指了指顏震雲,「就是他啊。」
「雷騁宇……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堅持執迷不悟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就會損失十五%的雷氏股權,連帶地,也就將失去雷氏的控股權?」梁老夫人盯着雷騁宇,她已經被氣得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和理智,她今天帶着雲行天一起來,就是為了要讓自己的繼承人看清楚,這種噁心的不正常的戀愛關係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最好今天雷騁宇迷途知返,和顏震雲當場撇清關係,那樣,對自己的孫兒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教材,說實在的,她今天來,雷氏的控股權之爭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把孫兒已經走到邪路上去的想法扭轉過來。「你不要告訴我,你要為了一個男人,為了這種教人恥笑的關係放棄你們雷家的家業。」
「是啊,騁宇,雷氏是你祖父和父親的心血,你不能就這樣把它拱手讓人啊。」楊律師從檔夾里又拿出一張紙來,放到雷騁宇面前,「騁宇,你只要在這份協議書上簽字,說你保證離開顏震雲並在六個月之內和一個好女孩訂婚就沒事了。年輕人難免會有一時糊塗的時候,大家都不會怪你什麼的。」
「……」雷騁宇沉默了,看了看放在自己面前的協議書,抬起頭來,環顧一雙雙或急切,或期望,或不滿,或鄙視的眼神,「如果、如果,我還要和他在一起……」他指着顏震雲,「就必須放棄雷氏嗎?」
「是的……」楊律師點頭,「所以,騁宇啊,你一定要想清楚啊。」
雷騁宇沒有回答,默默地轉過臉,他靜靜地看着始終未發一言的顏震雲,看着那雙始終包容着自己,愛護着自己,關懷着自己的溫柔眼眸,「昨天晚上……你來找我是為了今天的事嗎?」
「……」沒有說話,顏震雲只是專註地望着自己心愛的人,因為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那你為什麼又不說了呢?」雷騁宇有些困惑,他知道,昨天自己是在震雲的懷裏睡著了,他也知道,如果要告訴自己,震雲不是沒有機會,但為什麼他不做任何努力?
「他如果說了的話,你會怎麼選擇?」顏震雲沒有說話,說話的,是站在梁老夫人身後的雲行天,就像他的祖母一樣,他今天會來,也是為了這一對情侶的感情,而非雷氏的併購,「他是不想影響了你的抉擇吧?你此刻要選擇的,是你心裏面真正想要的,在你心裏,最重要的,是雷氏……還是顏震雲?」
整個會議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盯着雷騁宇的臉。
但雷騁宇只是靜靜地看着顏震雲,目光里卻毫無深思或者為難的成分,僅僅是單純地看着,下一刻,他的唇邊綻放一朵笑靨,他笑得無比自然無比舒暢無比天真,看到他的笑容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錯覺,彷佛就在剛才,有一陣溫煦清朗的春風吹進了這個密閉的會議室,悄無聲息地,觸動了所有人心底最柔軟的一部分。
但雷騁宇還是那樣靜靜地看着顏震雲,俊美無疇的臉上一雙星眸寶光流轉,他開口,聲音還是那樣清澈得帶着水晶般的光澤,「我和你說過的,只要想到你不在,我這裏……」他伸出手指一指自己的胸口,「就會痛得非常非常厲害,而且,還會喘不過氣來……所以,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除非……你真的不要我!」
他說話的樣子那麼自然,他的聲音里依然沒有很多的感情,他的語氣,還是很像在科學大會上朗讀學術報告,平平淡淡的沒有起伏,一字一句,都像是他最有把握最能確定的科學實驗結論一樣,平淡的背後,是無比的堅定。
像海潮般席捲過來的強烈情緒狠狠地扭絞着顏震雲的心,痛楚中帶着無上的歡樂,如果說,剛才力持平靜的他是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擺盪的話,雷騁宇的話,就像把他從地獄的邊緣拖到了天堂!
「我不可能不要你!但是……你確定,你真的不要雷氏了?」雖然聽到的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答案,但顏震雲終究還是要再確認一次,他不希望雷騁宇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追悔,只因當初他並不清楚知道自己捨棄的是什麼,「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就會失去雷氏的控股權。」
「失去雷氏的控股權?失去的話,又會怎麼樣?」雷騁宇微微側過臉,看似冷靜地反問,當然,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顏震雲知道,這個白痴貓並非冷靜鎮定,恐怕只是根本還未進入狀況。
「失去的話,你就不再是雷氏的總裁了。」一時要說清楚失去會有什麼後果倒還真不是件易事,想來想去,顏震雲也只能這麼簡明扼要的指出最直接的後果。
「只有這樣?這麼簡單?」出乎眾人意料的,雷騁宇聞言不但不見驚慌,反而眼睛一亮,整張臉都放出光彩來,倒把顏震雲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顏震雲急問,雖然深知白痴貓的思維方式異於常人,但見他聽聞自己將失去雷氏總裁一職時居然滿臉都是歡天喜地,縱使愛他入骨也不禁有些駭異。
「如果失去雷氏總裁的職位,我還能不能在實驗室里做工作?」雷騁宇兩眼閃閃發亮,直盯着顏震雲追問,本來就有如天使般的容貌,因着要漫溢出來的歡喜而越發動人心魄,瞪圓了的眼睛,泛着些紅暈的臉頰,張張合合的嘴唇……
顏震雲艱難地吞咽幾下,心知若非自己定力足夠外加看得慣了有點免疫力,當真可能就這麼一把把雷騁宇攬進懷裏,肆意親吻到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語,但現在說不出完整詞語的人是他,因為他的喉嚨此刻乾澀得發不出聲音,於是只能對着雷騁宇點了點頭表示答案是肯定的。
「那不是太好了嗎?」雷騁宇水晶般澄澈的聲音里第一次漾起快樂的漣漪,他興奮地望着顏震雲,表情是十二分的認真加上十二分的輕鬆愉快,當然,還有興奮,「不做總裁就不用開會不用和其他部門聯繫也不用考慮我該說什麼怎麼說才不會讓別人生氣了對不對?我還可以一直都待在實驗室里也沒關係了?而且,我還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
雷騁宇眉飛色舞地曆數着自己不當總裁的種種美妙好處,渾沒發覺所有人-包括顏震雲在內,時青時紅時白的臉色,他像一個無意中打開通往天堂之門的孩子,此刻正完全沉浸在發現一個完美世界的喜悅之中,「對了!」雷騁宇突然臉色一正,望着顏震雲,表情嚴肅地叫着顏震雲的名字,「震雲!」
「啊?」顏震雲一怔,已經徹底被自己的心上人的脫線程度打敗的他,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回望着雷騁宇,一時茫然。「什麼?」
「你怎麼沒早點告訴我,我還有不做雷氏總裁的這個選擇?早知道這樣,我就……」雷騁宇指控地看着顏震雲,十分不滿自己最愛的人竟然不告訴自己有這樣一條美妙的路可以走,反而逼迫自己做那麼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
「天!」顏震雲以手加額,決定不必再去聽雷騁宇難得的喋喋不休,自顧自地發出這一生中第一千零一次哀嘆。會議室里鴉雀無聲,顏震雲眼光一轉,卻瞥見所有人朝天送來的同情目光。「天!!」他忍不住哀嘆得更大聲,只是眉梢眼角,堆滿了藏都藏不住的感動歡喜,天啊!像他這麼聰明能幹英明神武的人……上天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居然讓他好死不死地遇上這隻白痴貓!而且,碰上了,就再也逃不掉!
「震雲……」雷騁宇停下指控,顏震雲手按額頭的嘆氣連連的模樣讓他有點緊張,「你不舒服?」一邊說,反射性地,仿照過去顏震雲對待他的動作,雷騁宇伸出手去想探顏震雲的額頭……
「沒有,我好得很……」反手握住雷騁宇的手,一眼看進那雙黑白分明的星眸中單純而毫無偽飾的擔心掛懷,顏震雲嘆着氣,嘴角卻悄悄上揚,揚起了一個雷騁宇最最喜歡的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從來都沒有這麼好過……」
「啊?」雷騁宇瞪大眼睛,雖然不完全理解顏震雲的意思,但着迷地看着顏震雲唇邊那個笑容,他楞楞地想,反正,震雲沒有不舒服就好了。
「因為……我已經抓住了一隻獃獃的小白痴貓啊!」輕笑着握緊雷騁宇的手,慎重得猶如握緊一個世界。顏震雲有禮地朝眾人微微欠身,然後,優雅而從容地,把雷騁宇帶出了會議室,全不在乎,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在乎別人的表情做什麼呢?兩個人在一起,要做的事還有許許多多,握住了雷騁宇的手,顏震雲的腳步穩健而充滿自信……雷氏的善後安排和交接之後再說吧!自己也該認真考慮創業的問題了,他發誓,白痴貓因為自己而捨棄的東西,他一定會成倍的給他補償-雖然這傢伙捨棄的時候滿臉的歡天喜地。
還要給騁宇弄一間設備完善的實驗室,當然,還有結婚的問題,要到荷蘭去定教堂,還要挑結婚戒指。但當務之急,是要找個沒人的地方,用力地吻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抓到懷裏的白痴天使。然後,再好好地作個約定,約定這一生都要在一起握住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