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胡大嫂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白冬蘊不再看她,兩人走到那寡婦耳朵再好也聽不見之處,他忽然冷聲道:「你說你沒有朋友,我瞧那寡婦和你感情挺好的。」
徐望未笑答:「只是說過幾句話而已,算不上是朋友。」
「有人會為一個不算朋友的人哭得那麼慘嗎?」
「這個……胡大嫂是個心地柔軟的好人,連她家旁邊的野花凋謝了,都能哭上一整晚……」也不見得是把她當朋友了,才哭成那樣吧?
他嗤聲冷笑,又道:「徐望未、阿梅;徐姓藥師、石大夫;你爹、你大叔,看樣子,你還瞞了我不少事。」
「你全聽見了?」
「廢話。」沒聽見怎會提出來質問她。
老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還敢說正等她點頭答應嫁他?她自認說假話的功力遠不及他,加上這事她也沒打算瞞人,遂坦白道:「我爹是在石牆底下撿到我的,我說我沒有名字,他卻誤會我叫梅,於是幫我取名石梅,村裏的人聽說我叫石梅,便喊他一聲石大夫,他沒有否認,這稱呼就一直沿用下來了。」
「因為不是親生女兒,才狠得下心毒害嗎?」他又是一哼。
她當作沒聽見他說話,接著說道:「他生前沒讓我喊過他一聲爹,臨死才准我頂他的姓,以女兒身份送他走最後一段路,望未這名字也是那時候才改的。」所以她說的都是真話,沒騙人的。
「你被一個從不把你當女兒的混帳害得這麼慘,還口口聲聲敬他一聲爹,徐望未,你的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麼,這麼蠢!」
她眼眶發熱,明知他說的是事實,明知她的確是傻得過分了,還是不太高興他這樣罵她的爹。她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小時候,第一句學會說的話,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叔。」
白冬蘊聽見這話,微地一怔。
徐望未只覺得壓在她肩上的人突然變重了,也不很介意,儘力撐着,繼續訴說陳年往事:「我爹說,他在決定收養我之前,曾觀察我好幾天,那時我混在一群乞丐當中,見到年長的男子就喊大叔,對女子就喊大姐,連爹娘是什麼都不知道,有人好心給我一口饅頭,我會乖乖道謝:其他孩子乞丐欺我個兒小,搶了人家給我的食物,我也沒有哭鬧,就躲在牆角安靜等着下一個好心人。」
他沒有應聲,等着她說下文。
「他好不容易研製出難解的劇毒,自然要找人試試成效,當時他想,我性子偏靜,被人欺負不懂吭聲,沒爹又沒娘的,萬一不小心把我毒死了,也沒人會跳出來責罵他,他雖然不算有錢,要多養一個人總不成問題,這乞丐娃娃能讓他收養,好過窩在乞丐群中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於是,他下手了。」
她的聲音平淡中帶點沙啞,面露微笑,像在說著與她無關的旁人的故事。
「若是當初他沒收留我,我也許可以健康無病活到老,但也極可能老早就餓死凍死了,四公子,我爹他真的不是壞人,當他目睹我第一次發作,吐了整床的血、淚流滿面向他求救時,他就後悔了,他是對我下毒的人,可是,他也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身子差,家裏所有的粗活他都撿了去,從來不怕旁人說閑話,每次我發作昏迷不醒,他就在床邊徹夜不眠守着我,直到我清醒了,他才敢放鬆睡着,這些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裏,雖然我偶爾還是會怨他那麼狠心,可要我恨他,我卻是恨不下去。」
「他心裏有愧,才會對你好,這本來就是他欠你的。」白冬蘊冷聲插嘴。
「也許你說的對,但不管背後原因如何,他對我好總是事實,我老早就在心裏偷喊他一聲爹了,偏他一心盼望着與情人重逢,才遲遲不肯認我當女兒,他怕他的情人誤會他不夠忠誠。」
她抬起臉,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朝他笑着,道:「你瞧,他是多傻氣的人,他心愛的女人都嫁了好幾次,他也沒變心,痴痴等着愛人回到他身邊,這一等,等了十幾二十年,直到他得知情人的死訊,他想着,總算能在黃泉相會了,高興得連我身上的毒還沒解就……」
他瞪着她的笑,胸口抽痛到讓他以為背上的傷口穿過他的背裂到心頭去了,這種癥狀的成因,初時他不太明白,但經過這幾日朝夕相對,逐漸明朗了。
「你這傻子!」簡直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大傻瓜!他不得不把她緊抱在懷裏,藉由碰觸她、感受她的體溫,來醫治心頭那名為「心疼」的病症。
她眨了眨眼,這人,該不會是抱她抱上癮了吧?邊抱她還邊罵她傻子,她是該先抗議她不笨,還是要先罵他一句登徒子?她勉強從他懷裏仰起臉,想叫他放手,嘴唇忽然被什麼東西碰到,她一呆,剛擦過她嘴的東西又覆了上來,然後黏住不肯定了。
這個……好像不能再推給「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了吧?她被輕薄了吧?她應該用力推開他,再賞他一巴掌大叫「非禮」吧?種種念頭白她腦中掠過,最後,沒一個被付諸實行,天地萬物好像都消失了,沒有風也沒有蟲嗚鳥叫,就這麼單純的吻着、被吻着,吻着、被吻着……
不如過了多久,他終於鬆開手,呼吸微急促,邊推她邊沙啞說道:「別發獃了,快走吧!」
是誰在發獃啊……她臉頰熱燙燙的,被迫配合他的力氣走,走沒幾步,她頭忽地一偏,難得主動拉住他的手。
「又怎麼?」他問,盯着她又皺起的眉心。
「四公子,我肚子有點餓了,咱們先繞回城裏買幾個饅頭,再去我家吧。」
他跟着停步,沉聲道:「徐望未,你有話就直說,別跟我繞圈子。」
距離上一餐才不過半個時辰,最好這個胃口比雛鳥還小的女人這麼快就餓了。
她輕嘆口氣。「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四公子,我家裏有人。」
他一愣,下意識往她家的方向看去。
【第八章】
當他看見一身白衣的男人從廟旁小舊屋裏走出來時,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白衣男子一出舊屋,目光立即膠黏在他身上,他驚得無法思考,第一個念頭是:先走再說!
「若涼,攔住他。」溫溫柔柔如春風拂面的雅音。
跟着白衣男子走出舊屋的另一名年輕男子反射地喊了聲「遵命」,幾個起落翻身便在兩人面前站定,徹底阻攔他們的去路,當他完成任務,要向主子邀功時,抬眼對上那沉冷不悅的熟悉面容,乍驚乍喜地嚷叫道:「留留留主,貓、貓兒真來了……不對,四少爺,四少爺平安無事啊……」隨即頭頂被敲了一記。「哎唷,痛啊!會打人的,果然是四少爺……留主,貓兒找到了,您可以睡好覺啦!」
那白衣男子正是白春留,他慢步朝前走去,面上笑容溫潤,不眨不躲的眸光里隱着激動,垂在兩側的手指輕微抖着,像在剋制些什麼。
「冬蘊,幸好你沒事。」
那聲音平靜一如往常,只有徐望未聽出他的語尾也是輕微抖着,他心情一定很激動吧?巴不得立刻撲上去抱住他親愛的小弟,偏偏在人前他得端住身為莊主的架子,雖然她不是很想再見到這個人,但見到他,就等於白冬蘊的身體有人照顧了,這讓她忍不住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