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

寂靜的假日清晨,只有雨聲像播放不停的音樂般,湧進他的耳窩,流入全身的血管。

剛睡醒的時候,人有一種恍恍惚惚的幸福感。張靜伸了個懶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門鈴忽然響了。張靜整個人震了一下。

“誰?”

有不祥的預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邊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來。

“誰?有誰會這麼早來找你?”女孩有點不悅。

“你去開門。”他說。

“郵差?送牛奶的?還是推銷員?”女孩邊穿衣服邊喃喃自語,“不對,今天是國慶日,不會有這些人。”

門外站着一個穿黑衣的女郎。一臉憔悴的望着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大床。張靜正用力的在拉卡住的褲子拉鏈。

她靜靜的微笑着。

“請問找誰?”開門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醫院的護士,張靜上個月一直鬧牙疼,每天得往她那邊挂號,因而邂逅了這個大眼睛的女孩。

他們順理成章的來往:他的身邊正巧沒有女友,她的身邊也沒有男子。

此時他已是執業律師,繁忙的日子很枯躁,需要一個女人。史美智是個略具姿色、想法尋常、情緒穩定的女孩,很適合他此時渴望過平常日子的心境。

“張靜。”

她彷彿沒有聽見史美智的詢問,直接走向張靜。

張靜愣住了。怎麼會是她呢?塵封中的記憶一下子全被掏出了,彷彿剛剛拉開窗帘,強烈的陽光全部嘩啦啦照進陰暗的房間中,有重見陽光的溫暖,但也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怎麼會是她?

他的生活步調已經被她走近的腳步聲搞亂了。他愣愣的站着。

當她走到他前面一公尺處時,他伸出了手臂。

應該說,他的手臂不知不覺的張開來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緊好緊。

“我再也不要讓你走。”

那是他一瞬間最真誠的反應,也是他發出心底的聲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樂生活、舒坦度日,他的心中永遠有一座荒井。

等待她來灌滿泉水。

只有她能注滿泉水。

“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她在他的懷裏嗚咽。很久以來,她身陷於無以名狀的悲傷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剎那真實,那管天長地久?

無辜的史美智目睹這一幕。這個假日的清晨,她面臨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這個男人,啊昨夜跟她纏綿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面前擁抱另一個女人,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走了。

“真好,終於讓我找到你。”

她俯在他身上可憐兮兮的吻他。

“你總算來了,唉,”他深情的看着她,用手撥開她散在額前的頭髮,“這些年來,你過得不好對不對,看你這樣憔悴——”

“我錯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搓揉着她,“你這個儍瓜——”然後他們沒有再說話。在雨聲中,他將她拋進柔軟的大床,聽着雨聲滴答,他們以肢體交談,噤聲無語,一直到黃昏日落。

“好餓。”張靜終於記得這天一頓飯也沒有吃。

“我也是。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了。”龔慧安虛弱的說,“現在我感覺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馬。”

“我去買便當回來。”

張靜一躍下床,感覺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帶回來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龔慧安大口大口的吃,幾乎來下及咀嚼。當心靈不再飢餓的時候,才感覺肉體的飢餓如此驚人。

吃飽了,她慵慵懶懶躺在床上,張靜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剛剛那個女的是誰?”

張靜忽而聽到她冷冷的問一句。

“啊?”

“別裝蒜,那女的是誰?”

“她”

“女朋友?”

“嗯。”

“你艷福不淺。”她的嘴角突然浮現一種怪異的微笑。

“你有資格諷刺我嗎?”張靜多年的不滿在頃刻間無可抑制的奔瀉出來,“你自己呢?你在美國到底又跟了多少個男人?你簡直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因為你那勢利眼的爸爸不喜歡我,你就可以去嫁別人嗎?”

她氣得發抖,“請你不要在見面的第一天就用這種方式傷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床上每天可以躺一個不同的女人!”

“你說什麼?”他急怒攻心,手一揮,辣辣的一個巴掌貼在她的臉龐上,“你一點反省能力都沒有,只會攻擊別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

她的心剎那間冷了下來,奸像有人跟她宣告世界末日就在今天晚上一樣。她起來穿好衣服。

正在扣最後一顆扣子時,張靜又對她吼叫:“你又想一甩頭走了?哪一天你才會改掉這種無情無義的習慣?”

“你還不是一樣,一甩頭就走,然後一點音訊也沒有!”

想起舊恨,她的心一樣血淚斑斑。

砰!她合上房門。

每一次相聚,愛恨交織;每一次分離,都彷彿永遠不會再見。

兩個人不曾挽留對方,因為他們都不會低頭,不肯屈就去抱住對方的一條腿。

她走了之後又失眠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又按了張靜的門鈴。

他打開門,看見是她,心中十分訝異。她竟然示了弱。

龔慧安沒有說話,只是撲向前去,把頭埋進他溫暖的胸膛中。

“我不要離開你。”

其實這一夜他也沒睡,他全心挂念着她,只是不知道去哪裏尋找她的蹤影。

“慧安,你像一隻鳥,任性的鳥,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籠子,所以關不住你。”他說,“可是我愛你,真的,我絕對愛你。”

“我知道,可是你更愛你自己。”

“嗯,你這樣說沒錯。”他思索,“我也知道。”

“你也像一隻鳥。”

她撫摸着他的瞼頰,“我們可以忘記過去種種而在一起嗎?”

“過去容易忘記,可是將來很難說,”他將她摟在懷中,“現在什麼都別說,好下好?無論如何,我真心愛你。”

之後是冗長的沈默。

這一個夜裏,他們很理智決定了一件事情。為了天長地久,他們必須有迥異於常人的相處方式。

每一年相見一次。

在美麗的異國相見,每一年約一個新的地點。

就選在六月六日這一天。日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只是一種約定,一個兩個人之間的符號。

也許是那個夜晚月白風清,使他們倆都恢復了理智與冷靜。

“我們在一起,唉,就目前來說,下場一定不好,與其熱烈吵翻分手,真不如這樣冷靜相處”張靜說。

多夜思念,一夜失眠,龔慧安也思索了許許多多,她同意,就現在兩個人的狀況而言,能夠相戀,卻不能白頭。

儘管他們都希望天長地久。

“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如果真的不能來”

龔慧安偏頭問。

“那麼,我們其中一人可以等到太陽掉進地平線為止。雙方不得有怨言。”

龔慧安和他膩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之間,他們如膠似漆,但也不免熱吵,也許彼此明白,再相聚並沒有太久——兩人遲早會分開去走各自生命的長路,那是誰也不能幫誰的,所以很快的和好。

直到龔慧安震怒的父親在報紙上大登尋人敔示,他們才分開。

她必須回去,因為她的家族、她的父親之故,也因為她明白她目前必須這樣做,才能保有她的愛情。可是龔慧安的腳步不再軟弱,她的臉龐多了一層美麗的神釆。

心中有了希望。

希望在未來。

等他們兩個人在接受種種現實考驗、磨鈍了稜角,等他們兩人都學會不再彼此傷害、不再見異思遷。

第二年六月六日,他們約在巴黎、凱旋門,日落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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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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