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令蒙塵永生難忘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她提前到達和伍者約定的地點,一條普普通通的步道上的一張普普通通的長椅前。
她看看錶,距離約會時間還有不到十分鐘,於是便坐在路燈下的長椅上等待他的出現。她撫摸著椅面,不禁眉頭緊鎖,無奈和心痛如刀般割着她的心。淚不知何時滴落,她迅速將它抹去。
抬頭望去,一個頎長的身影由遠而近,伍者來了。
她站起身,竟然無語,只是傻傻的凝視着他。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伍者先開了口,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冰冷淡漠的語氣令人感到不寒而慄。
“坐吧。”蒙塵示意他坐在長椅上,自己也坐下來,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她沉靜的望着他。“伍者,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向你道歉的。對不起!”
他靜靜坐着,半垂着眼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
“還有,今天我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來見你的,所以,不管你心中打定怎樣的主意,都請你聽我把話講完,求你!”她懇切的說。為了今天的見面,她已經不顧一切了。
“說吧。”他冷淡開口,心裏卻是緊張的。他有預感,今晚她所講的話定是那些困擾着她的事情,所以他如約來了。
“謝謝。”她輕淺一笑,“伍者,你還記得我那張被你撕掉的畫吧,其實,畫上的那個小男孩就是我的孩子。”說完,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聽了她的話,伍者一下子愣住,完全不明白她在講些什麼,什麼她的孩子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到伍者獃滯的表情,蒙塵無奈一笑。“你不用這麼吃驚,那個小男孩只不過是我憑想像畫出來的,但,一個小生命真的在我的體內存在過,而我卻無法將他帶到這個世上……”說到這裏,她的眼睛紅了。
他的心因她的話而劇烈一抖,不可思議的盯着她。
“兩年前的今天,我坐在這個長椅上,他化為一攤血水,永遠離開了我……”她的淚水撲簌簌的滾落。“我無能!我沒有辦法留住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伍者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好想把她摟在懷裏,可是他不能這麼做,因為此時的蒙塵完全掉進自己的世界。
“孩子的父親呢?他沒有在你的身邊?”他心疼而又心酸的看着她,忍不住發問。
“孩子的父親,哼!他……兇手!他是兇手,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突然,她淚汪汪的雙眼燃起兩團怒火,本是清秀的面容卻染上濃重的恨意,讓人看了心驚。
“孩子的父親就是那個高宮對吧?還有,那些照片上被你撕掉的人也是他吧?”伍者十分有把握的說。
“對啊,就是他,高宮……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騙子!”蒙塵覺得用這種字眼形容那個偽君子都太便宜他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這才漸漸恢復了冷靜。“事情是這樣的,高中畢業之後,我離開家鄉,考進這裏的聖英大。到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和海萱便決定從學生宿舍搬出去租房子住,因為我想儘可能不花父母的錢。去了幾家廣告公司面試之後,被其中一家台灣和瑞典合資的公司錄用為工讀生,工作內容就是製作平面圖。
也就是在這家公司,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和他相遇了。那天早上,我去公司交件,他正好上班,我們同乘一部電梯。那時他斯文的外表和紳士的舉止令我怦然心動,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嘻嘻哈哈的傻大姐,沒有戀愛的經驗,所以我知道,那便是情竇初開……伍者,你理解我當時的感受嗎?”蒙塵深深望了他一眼。
“嗯。”伍者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不禁想到自己的初戀。
“那天的相遇,我只不過是和他禮貌點頭微笑而已,並沒有說話。後來,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或是特地留意他什麼,因為我喜歡一切順其自然。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對方是個男人,他說他叫高宮,在公司的策劃部門工作,我的電話號碼是他從我部門的主管那裏打聽來的。
之後他又描述與我相遇的情景以及我那天的穿着,這真的令我大吃一驚,因為他完全說對了。不過,更令我吃驚的是他竟然說他喜歡我,我一下子傻了,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麼說,他對你是一見鍾情了。”此時,伍者的心裏非常不好受,酸溜溜的。
“他是這樣說的,而那時的我也胡裏胡塗的相信了。你看,我很傻吧?”蒙塵不禁苦笑,“之後,他便約我見面。見面時,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他是公司內策劃部門的主管,三十二歲,很年輕的主管。而我也被他的精明幹練和談吐舉止所吸引,雖然他長我十多歲,但我卻把這十多年的閱歷看作是他的魅力所在,他的舉手投足間都蘊涵著成熟男人的氣質。像這樣優秀的男人突然闖入我的生活,對於沒有戀愛經驗的我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吸引力。我就這樣懵懵懂懂的上了當,成為他的玩物。”
“玩物?”他反問,有些不敢相信。
“沒錯,是玩物。”她肯定地看着他,“伍者,我說句很傻的話,在沒有認清他的真面目之前,我覺得他是全世界最溫柔、最體貼的男人,那時,我沉浸在被愛的幸福中……”她不禁仰望深藍色的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到了後來,那種被愛的日子卻不幸福了。”
“怎麼了,他拋棄你了?”
“你說的是結果,過程可是相當痛苦的。”蒙塵整理了思緒,繼續說道:“忘了告訴你,自從我和他交往以後,我便搬出公寓,自己一個人住。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高宮不讓我在他家留宿,可我們總得有相處的機會和地點;二是我怕我和他的交往影響到海萱的日常生活……”
“等等,他為什麼不讓你在他那裏過夜?”伍者打斷她的話,提出疑問。“戀人偶爾住在一起很正常啊!”
“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能理解,不過後來我明白了。其實他是怕我貼近他的生活,他只不過是把我帶到一個他認為安全的地方和我交往。”
講到這裏,蒙塵有些激動,眼中再次流露出憤恨,可突然,她竟然落了淚,對伍者露出一個極為苦澀無奈的笑容。
“伍者,我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在知道他成了家之後仍不願離開他,不僅如此,我反而還妄想着他會和妻子離婚再來娶我。”她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的在臉上奔流,無法繼續講下去。
此時,伍者完全被她的話搞胡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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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滿腦子的震驚與疑惑,但伍者還是先將它們拋到一邊,跑到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前,買了一罐熱咖啡后迅速折回。
“喝下!”伍者命令道,把熱飲塞進她的手裏。
蒙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熱飲,道了聲謝。
“蒙塵,你別激動,慢慢說。你剛才說他有妻子,對嗎?”伍者試著安撫她的情緒,但自己的整顆心都為她揪緊。
她喝下一口熱咖啡,緩緩開口:“是啊,他有妻子……我,成了一個第三者,是一個在外人看來最無恥、最不要臉、最不值得同情的角色。”一想到自己的初戀竟然是這樣,她不禁搖頭苦笑。
“知道他有妻子的事情是在我和他交往了一年之後,也就是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那時我是公司的工讀生,只有呈交繪圖或者負責人分配工作的時候才去公司,每周大概去一或兩次,所以,我和高宮在公司碰面的機會相當少,即使見面也只是笑笑而已,公司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在交往。
偶然一次,我和一個同是做工讀生的朋友在公司的餐廳吃午飯,正巧高宮和他的同事們也來了,坐在我們斜後方的位子,他背對着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為距離近,所以他們的談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的談話露了馬腳?”伍者問。
蒙塵點點頭,“他的同事問他:‘高先生,你和老婆兩地分居,難道你們不覺得寂寞嗎?’這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記得那時,我真的像遭了雷劈一樣,思緒像繃緊的弦突然斷了,沒有眼淚,只是心疼得厲害,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堵在喉嚨,我強忍着這股突如其來的痛,對朋友扯謊,倉皇離開。”
“之後呢?他知道了嗎?”
“當然,因為我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那天晚上,我和他為此事大吵一架,他對我說出他隱瞞了一年的事情。原來他已經結婚六年了,妻子是他在瑞典留學時的同學,也是台灣人。研究所畢業后他進了那家合資公司,後來,也就是我和他認識的兩年前,因為工作需要,他被調派回台灣,他的妻子繼續留在瑞典工作,他們兩個人就過著分居兩地的生活。”
伍者認真的聽,沒有說話,可心裏卻百味雜陳。
“我那時以為他這樣就是對我坦白了。”她搖了搖頭。“其實,他仍然在騙我,他說和他妻子的感情越來越淡,而且他妻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結婚六年都沒有懷孕,因為他很想要一個孩子,所以那時的狀況令他很難過。而且他還信誓旦旦的說他是真心愛我,希望我給他時間,處理好所有的事情……”
“你相信他了?”伍者小心翼翼地問,越來越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故事中的傻女孩。
“哈!是啊,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話。”蒙塵突然笑了,笑得凄涼,笑得讓人心疼。“也許那時我是真的很愛他吧,真的捨不得離開他,所以甘心被他騙。我甚至還幻想他會娶我。傻啊……後來,我和他繼續交往,但是我越來越不快樂,有時甚至覺得和他在一起是一種負擔。
這期間,他因為工作的需要常常回瑞典。後來,在我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初夏時節,我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很高興,因為高宮他終於能如願以償了。當我把這個喜訊告訴他時,他笑了,可能因為我太高興的緣故,沒有看到那笑容背後的勉強和苦澀。”
一提到孩子,蒙塵的心就越來越沉重。
“後來,我決定休學,準備以後再慢慢把事情告訴父母。反正不管怎樣,我已經做好生下孩子的心理準備。但他卻以我還是學生,應該好好念書為由好言相勸,目的就是希望我把孩子拿掉。伍者,如果換作是你,你願意接受這個孩子嗎?”
“會的,我一定會的!”伍者用力的點頭,“因為孩子的身體內流着我的血,我不可能拋棄另一個我。”
“可是有人偏偏不!”她又激動了起來,“高宮他竟然背着我去拿墮胎藥!”
“什麼?”伍者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驚愕得無法思考。
“今天,就在兩年前的今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記得那天,高宮給了我三片葯,他說是補充營養的葯,對孕婦和胎兒都有好處,因為那時在我的說服和堅持下他已經答應讓我生下孩子,所以我便不疑有他地吃下了葯。當我回家之後突然感到陣陣噁心,當時我只是把它當作是害喜,並沒有多想。第二天晚上,當我準備離開他家的時候,他又給了我同樣的葯,看着我吃了下去,之後我打算自己慢慢散散步,而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堅持送我回家。就在我離開他家的十多分鐘之後,突然從腹部傳來陣陣劇痛,疼得我渾身無力,無法再繼續走動,順勢栽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淚水再次湧上,“伍者,就是這裏,就是我們現在坐的這張椅子!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沒能保護他!都是因為我的粗心大意,那時候,血水順着我的雙腿流了一地……”
說到這裏,蒙塵痛徹心扉的大哭,這樣的記憶是她永遠都不可能忘掉的。
伍者一把將她擁進懷裏。“對不起,蒙塵,對不起……”他在她耳邊喃喃低語,但為何說對不起,他自己也不清楚。
“後來,在路人的幫助下,我被送進醫院。躺在病床上,我唯一能求助的就只有海萱,她急忙趕來,在醫院陪了我一夜,那個夜晚,我對她說出所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吃驚,但是沒有責罵我的愚蠢,而是不停的安慰我,幫我想辦法。而我住院的那兩天裏,沒有看過高宮的身影,打電話給他也是無人接聽。後來,我終於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蒙塵退出他的懷抱,靠在他的肩上啜泣。“伍者,現在你能明白我對小孩子那種特殊的喜愛之情了吧,看到他們,我就會想到那個曾經在我體內孕育的小生命,但僅僅只有五十天,他就徹底離開了我。”
“蒙塵,抱歉,真的抱歉,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痛苦的經歷,對不起!”他撫上她的長發,想到自己曾經對她的不諒解,心中滿是歉疚。
“那天過後的第三天,我去找高宮,不是去算帳,不是去哭鬧,而是去談分手。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他了,對他,我不能再有不舍,他不會也不可能是我的依靠。人,只有受過徹底的傷害之後,才會有這樣的省悟和決心。他對我的感情根本不是愛,而是佔有,但更可笑的是,即使是談分手這件事,我仍是比他慢了一步,他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封信。
信上說他已經辭職,回瑞典另謀工作,他承認那葯是透過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弄到的。他說很對不起我,更對不起孩子。之所以不想要我和他的孩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能給我和孩子幸福,而且他的妻子已經懷孕了,就是在他因工作需要返回瑞典的那些日子懷孕的。我讀著這樣一封信,心裏滿是憤怒和心痛,真想揮刀將他大卸八塊,他的心中,根本沒有悔恨、沒有自責!”
“我明白了,你會用酒瓶砸我的頭,原來是把對他的恨遷怒到我身上了。謝天謝地那天桌子上沒有水果刀,不然我一定死在你的刀下。”伍者半開玩笑地說。“後來呢,你和他沒有聯絡了?”
“嗯!完全斷了。但是我心裏的傷口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癒合,就休學回到父母的身邊,並且對他們坦白所有的事情,他們沒有責備我,也沒有去追究什麼,而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這反而更讓我難受。我不是一個好女兒,真的不是。”談到父母,蒙塵有說不出的抱歉和感謝。
“一年之後,你認識了我……”他輕輕一笑,不禁回想到他們初識的情景。“那時,你仍是沒有完全從痛苦中走出來,對吧?”
她抿抿嘴唇,沒有回答。
“伍者,那晚我對你犯下的過錯真的抱歉。今天約你出來,並不是想求得你的原諒,而是我不想再對你隱瞞,因為你真的是一個好人,我不能再對不起你了。”她定定的望着他,“怎樣的結果我都接受。”
伍者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心中仍有一個疑問,“蒙塵,我想知道那天你為什麼會突然叫那個男人的名字?你以前從沒有這樣過的。”
蒙塵頓了一下,緩緩開口:“伍者,高宮……他回來了。就在那天,在我的公司和他公司的合作會議上,我看到他了。”她無法預測伍者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忐忑不安的望着他。
聽到她的話,他的心好像被什麼撞了一下,非常不舒服。“我明白了……”之後,他便陷入令她緊張的沉默。
伍者若有所思的直視前方,額前的頭髮被晚風吹起,稜角分明的五官因此時的沉靜而顯得肅穆。
“蒙塵……”他面向她,“因為我是愛你的,所以我感到很痛苦。你對他的突然出現有怎樣的想法呢?恐懼?氣憤?還是……我知道你不會毫無感受的。”余情未了這四個字他實在說不出口。
“沒有恐懼、沒有氣憤、沒有餘情,就連原本該有的恨都沒有了,好像只有驚訝之後的反感。”
“為什麼?”面對她的回答,伍者感到百般不解。
“因為我根本沒有心情去對他產生什麼感情了……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一團令人作嘔的東西。”蒙塵長吁一口氣,伸伸腰,靠在椅背上。
他又安靜了,認真思忖起來。
她沒有催促他什麼,按捺住心中的幾許不安、幾許緊張和幾許期盼。
片刻之後,他有了決定。“蒙塵……”
“嗯?”她表面平靜的看向他。
“我們給彼此一段時間好嗎?你不要誤會,我這樣想並不是對你有什麼不好的想法,坦白的說,那個男人的突然出現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很緊張。而且,我覺得,你與我之間的關係並不如我想像中的穩固,我們都有太多的不安和困擾……需要靜一靜。”伍者道出心中的真實想法。他肯定自己是愛她的,但是愛得擔驚受怕。
聽着他低沉的聲音,蒙塵的心重重撞了一下。他說的沒錯,他們之間存在着很多的不安與困擾,或許只有等待才能找到出路。
“伍者,謝謝你。”蒙塵平靜的開口,對他露出一個深刻而誠懇的笑容,畢竟她欠他太多太多了。
他不忍心再去看她,躲開她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笑容承載著一縷煙消雲散的余芳。他想守着她,他也可以守着他,但他不想心懷不安的守着她。他不可以再優柔寡斷,他要釐清心緒,實實在在的擁有她,不再讓彼此有半點的躲閃。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輕淺一笑。
“再等一下好嗎?”她回以笑容。語畢,她輕柔提起長裙,雙膝跪地,雙手交叉而握,緩緩合上雙眼,心中默默悼念那個曾經擁有過的小生命。
伍者靜靜站在她的身旁,滿心的凝重與心疼。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在感情上如此脆弱、如此無能的人。
“伍者,這並不是什麼落花飄零的結局,對吧?”蒙塵站起身,定定望着他。
他淺笑着搖搖頭,眼中含有難捨的眷戀。
之後,兩人並肩而行,消失在街的盡頭。
夜空中的星月,似乎比兩年前溫柔了許多許多。